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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第 1/4 页)

    施源家是老式里弄房子。晒台上搭房子,前后楼再搭三层阁。他家住底楼亭子间。正对着前客堂,再下去是灶披间(厨房)、晒台。改造过,但还是煤卫共用。房间统共不过三十多平方米,隔成两块。他住里面,父母在外面。地方虽小,竟是不乱。物品倒也摆放整齐。空间再逼仄,一只书架也是要的。全套大英百科全书便占了一半地方。早年的钢琴也还在,拿布罩了,上面摆个鱼缸,养一些热带鱼。旁边一尊水晶花瓶,插几束淡紫色康乃馨。居然还有块角落腾出来,放一架踏步机。他母亲说,上海空气不好,不能时常出去散步,跑步机又占地方,这样小巧的踏步机刚刚好,锻炼身体,也不伤关节。

    她几乎没见过他父母。当年他们每次回沪,都是来去匆匆。他父母生得高高瘦瘦,五官清癯,倒不显老。笑容礼貌而亲切,称呼她“顾小姐”,而不是“小顾”。问她“喝什么茶”,床底下翻出整套茶具,洗净,开水烫了。茶是好茶,紫砂壶里夹一小撮出来,再盖紧,放回原处。平常应不常喝,专为待客的。在餐桌上摆开。温具、置茶、泡茶、倒茶,一应步骤都是极专业的。他父亲手指纤长,翻转间行云流水,很是漂亮。房间不见阳光,头顶一盏白炽灯照着,映得各人脸上都有些苍色。

    “欢迎常来做客。”离开时,他父母送到门口。又坚持让她带了一瓶自制的杨梅酒回去,“我们每年都做这个。对肠胃好。吃吃白相相。”

    其实她没想这么快去他家。是施源坚持。“不吃饭,就坐坐,随便聊会儿。”她明白他的意思。把一切早些摊开,由她定夺。对她公平,他也坦然。人生许多问题都是虚虚实实。爱情是虚的,婚姻是实的。虽说眼下谈婚姻还为时过早,但作为男人,这层意思是少不了的。不该让女方被动。愈是处境落于下风,愈是要早说。知情权是基础。他每月赚多少,住在哪里,父母如何。这些是硬指标。脾气性格那些,倒是后面的事了。

    她问他:“你叔叔婶婶呢?”

    他停顿一下,“我奶奶去世后没两年,他们去了南非,开饭店。打算在那边赚够钱,再回上海买房子。我叔叔是很果断的一个人,敢冒险,也吃得了苦。不像我爸,新疆待那么多年,回来照样连个青菜也炒不好。”

    她“哦”的一声。从他的语气中,猜想后面的内容应该很压抑。果然,他说下去:

    “他们2009年回的国。一共赚了三百多万。照我叔叔婶婶的想法,这笔钱除了买房,应该还足够他们养老。可回到上海,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普陀区买套两室一厅,就花去两百万。剩下一百来万,吃吃喝喝好像是够了,可说到养老,放在上海,真是不敢想的。何况我堂弟也快到结婚年纪了,有的是用钱的地方。我叔叔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出国,贷款买房,把积蓄统统拿来付头期,别说三百万,就是六百万也有了。他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加上那几年在南非受了苦,身体越来越差。2011年查出肝癌,第二年就没了。”

    “上海的房子——”顾清俞停了停,想说“让人看不懂”,又觉得这话太轻描淡写。人家都涉及生死了,又是长辈。好像不该随便评述。施源叔叔她是有印象的,长相与姑父高畅有几分相似,美男子,也多才多艺,那时拿一把吉他,唱张行的《迟到》,“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整条弄堂孩子们人生中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便是借此而来。他叫顾清俞“阿俞”,带一点苏州口音。施源奶奶便是苏州人,喜欢听评弹。每次去他家,收音机里多半在放评弹。童年回忆像春日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地会生根,印迹也许不深,却是另一种意味。偶尔触到某个点,一连串地忆起,犹如雨水在地上掀起一圈圈涟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瞥见他神情黯然,一会儿恢复了,摇头:“——不提了,都过去了。”

    她说她有个同事,“做行政的,南京人,比我大两岁,复旦高才生。他父母老早便催他在上海买房,他一直拖着,从几千块一平方米拖到上万块,又拖到几万。就是下不了决心。几年前闸北有个新开盘,不是大静安嘛,讲起来也是市中心。好不容易想通了,房子看好,定金也交了,谁晓得连着几天晚上睡不着觉。他跟我讲,不行啊,整晚都在做梦,合不上眼,心跳得要蹦出来似的,眼前就是一张张钞票在飞。血压升到180。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最后他宁可损失定金,也坚决不买。到现在还是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存款倒是有两百多万。讲起来也不少了,可放在房子上,又够做什么呢?那套闸北的楼盘,当时是四万一个平方米,现在都直逼十万了。那时候不买,现在就算想买也买不动了。这种例子太多太多。道理谁都懂,要果断,要抓住机会。可买房子到底不是买小菜,一出一进就是全部家当。我爸当年要不是被我逼着,户口本存折统统掏出来,押过去把钱付了,也下不了决心。”

    顾清俞平常不是话多的人。说这些,是想安慰施源。也是表态。一是不看重,二是世道如此,也难怪。不敢说得太深,诸如“我不在乎”“没关系”那种,太直接,反令他别扭。去他家时,她差点被门槛绊一跤,不等他扶,忙不迭站稳了。对尘螨过敏,进门便连打喷嚏,抢在前头说不该穿裙子,怕是感冒了。她猜他应该看在眼里。怎么办呢,说多说少,或者不说,情况都是那样。那瞬她竟想,干脆马上结婚算了。不管真的假的,先结婚再说。是她的诚意。她被自己这个念头惹得都有些想笑了。心头泛起一丝甜意。再怎样,她毕竟是寻到他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所谓,她寻到他,此生无憾了。

    顾磊给她打电话:“阿姐,你快点回来。”

    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其实也没有。顾士宏上午挨家挨户去送投票单,关于万紫园停车收费的事。小区车位少,早些年一直是五元畅停,后来旁边建了两幢写字楼,那些上班族贪便宜,把车停进小区,倒弄得业主没地方停车。怨声载道。业委会针对这事开过几次会,重新调整了停车收费标准。业主还是按月算,每月150元。外来车辆一小时10元,一天50元封顶。还规定了业主有多辆私家车的,第二辆300元,第三辆便按外来车辆标准收费。大多数业主都是赞成的,但总免不了有人反对。那些家里有好几辆车的,或是做生意的,担心客人舍不得停车费,便不再上门,挡了财路。俱是一百个不乐意。通常也只在群里发发牢骚,倒不见得真会如何。偏偏就有人喜欢搞事。二期开足浴店的史老板,温州人,专挑投票这日,调了八辆车过来,分别堵住小区东南西北四个门,让大家进出不得。顾士宏是业委会主任,听了匆匆赶过去,找史老板理论。算起来都是街坊邻居,平常关系不错,洗脚卡也被他哄着买过几张。原想着这人不过是虚张声势,闹一闹便罢了。谁知他竟是死活不让,龌龊话一句接着一句。小区交通顿时陷入瘫痪。最后打110叫来警察,才把人带走。车子挪开。

    “侬就是只狗,帮着物业赚我们老百姓钞票的狗。哈巴狗!”

    最让顾士宏郁闷的,便是这句。史老板当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扔过来。遇到不明真相的,看他的眼神便掺些暧昧。起哄的也有。人数虽不多,凑在一起也颇具杀伤力。

    物业是今年新换的。原先那个是老牌公司,中规中矩得过了头,其实是不作为。被炒了。一人一票选了现在这个。新公司就位,百废待兴,各种历史遗留问题,一桩桩排着队。安保、停车、会所、绿化、外墙整修、儿童乐园……也是应了“不做不错,多做多错”那句老话,索性不动倒也罢了,真要放开手脚去做,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现在又不像过去,信息公开,宣泄渠道又多,谁不满意了都可以在群里吼上几句。动不动就嚷着“不缴物业费”。垃圾满了、门铃坏了、隔壁人家说话大声、对面饭店油烟味飘进来、花谢了、草枯了,都可以作为拖欠物业费的理由。每当物业颁布新通知,不论内容,后面总是一片叫骂声。顾士宏做了十几年业委会主任,近来竟是觉得事情愈来愈难做。吃力不讨好也就算了,关键是窝塞,说出来一把辛酸泪。

    顾磊劝父亲:“所以说呀,这种差事有什么好当的。没钱,还伤精神。”

    “讲得轻松。人人都不做,这么大的楼盘,几百户人家,谁来管?”

    “对,万紫园没你在,房价马上跌一半。”顾磊冲了父亲一句。也是担心。下午顾士宏回家时,脸色一塌糊涂。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问他也不理,只是闷声看电视。顾磊这才把姐姐叫回来。“老头子伤了心了。”又道,“伤了身,我还有办法,伤了心,只有阿姐你出马了。”电话最后不忘加上一句,“——阿姐你是不是真的要结婚?”

    “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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