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第 4/4 页)
小芙蓉正在仔仔细细擦窗,甩着大辫子回头,大笑三声,用常德丝弦的调子唱道:“缺德鬼,没见鬼,都说金窝银窝不如狗窝,你的狗窝真是了得,老鼠精蜈蚣精都能起飞……”
胡桃提着一桶子污黑的脏水从他房间走出来,跟着小芙蓉的调子唱,“还有那蜘蛛精作了堆!”
笑就笑吧,她们还唱出来,刘一德委委屈屈地想,要不是唱得还算好听,他肯定要跟她们理论理论。
他很快就发觉自己弄错了重点,他似乎,也许,应该感谢她们,将这个小院变成儿时的模样,戏里有田螺姑娘和狐狸精姑娘,他稀里糊涂活到这么大,并且拜了个了不得的干爹,以他这种好运气,不知能不能遇上。
他脱了汗水湿透的衣裳,一头栽倒在温暖的床上,在刚换的床单上滚了两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沉入梦乡。梦里,他变成了砍樵的刘海哥,背着斧头漫山遍野寻找一只美貌的狐狸。
小芙蓉蹑手蹑脚钻进来,一把抓过他换下的衣裳掂量掂量,笑得像只狐狸。
李庆等人正在南门码头吃米粉等消息,听赶来报信的小芙蓉连笑带比划说完,一个个哭笑不得。房价贱,位置好,还有莫奶奶这位好心老人家照应,虽说这些是天下掉下来的美事,李庆还是蹲在箱子旁想了又想,不敢贸然决定,房主刘一德对小芙蓉的心思简直毫无遮掩,跑码头的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最怕这种无赖。小芙蓉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去劝,带着李庆的俊俏小徒弟鲁湘四处热热闹闹跟人打招呼,最后鲁湘的哥哥鲁达忍无可忍,挑上箱子就走,这事才算落了定。
俗话说得好,七紧八松九逍遥,德庆班就是这样的逍遥班,除了小芙蓉、胡桃和李庆,五爷六爷七爷八爷是四个同门师兄弟,全都精通各种乐器,吹拉弹唱什么都能玩,几位爷唱小生和小丑都能行,功力深厚,一嗓子就能震住全场,深得老戏迷们的喜爱。戏班管杂事的是一个大力士鲁达,老家在衡山之下,长得像个山东大汉,勤劳肯干,细心周到,手还特别巧,除了能吃基本没什么毛病,按理说这种人进了军营一定能飞黄腾达,可惜他父母早逝,当时弟弟鲁湘年纪尚幼,不忍心丢下,只得在衡山下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鲁湘放学后也会帮忙吆喝。正巧庆班子去了南岳赶庙会,李庆看上鲁湘的俊俏和好嗓子,起了收徒之心,鲁湘喜出望外,当场就拜了师傅,鲁达二话没说,收拾铺盖跟着戏班子走了。
起初鲁达还算有所节制,大家都没怎么在意,没过几天,他饿得不行,敞开肚皮吃了一顿,李庆看到他那种吃法,吓了一跳,怎么也不肯留他,不过鲁达是个蛮中带韧的性子,怎么赶都不肯走,李庆看在鲁湘的面子也不好硬赶,鲁达也就不尴不尬留下来,如今风水轮流转,如今鲁湘小有所成,鲁达也成了庆班子不可缺的人物,李庆恨不得跟他签个卖身契才好。
也难怪德顺班畏惧,相较之下,德顺班那个七人的班底要比庆班子寒碜得多,除了刘钩名声在外,班底的整体水平也和庆班子根本不能比,要是真打对台,德顺班只有死路一条。
进了文条巷的刘家大门,跟刘一德落了定,其他事情都好办。正房自然还是由刘一德住,偏房留给四位爷,李庆带着徒弟鲁湘住在旁边的小厢房,后面小花园里的小屋由鲁达拾掇出来,让小芙蓉和胡桃住。鲁达知道自己呼噜声大,将厨房旁的杂物间收拾出来,摆了一张竹床住下来。
有了钱,刘一德酒瘾赌瘾都冒出来,加上刚刚吃饱睡足,浑身奇痒无比,恨不得化成风飞出去找乐子。李庆刚按了手印,从怀里掏出钱袋子,刘一德手还没伸出来,眼里就伸出两个钩子,简直要把钱袋子全部钩走。
说时迟那时快,莫奶奶一阵风刮到刘一德面前,瞪着他一双红眼睛,手朝李庆一伸,李庆带着近乎谄媚的笑容将钱交到她手里,“奶奶,多谢您老人家做主,您要听什么戏尽管说,我让他们给您唱。”
莫奶奶拿出一块绣花手帕,将钱珍而重之包好,又接过小芙蓉递上来的湿衣裳,被她一脸笑容晃得眼睛都花了,好在眼花心不乱,还是准确地从口袋里掏出刘一德刚弄到的房钱,转头笑看刘一德血红的眼睛,摇头叹息:“看什么看,都给你存上,娶媳妇!”
刘一德没处讲理,眼里的光芒一瞬间消失殆尽,整个人犹如风干的兔子,一口气短了半截。小芙蓉接过刘一德的衣服泡进木盆里,终于看足好戏,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把她身边兜来兜去的大黄狗吓得一路狂奔出门。
有人镇住这个无赖,李庆放了大半个心,对刘一德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刘一德看到他的笑脸,还当他准备雪上加霜嘲笑两句,莫奶奶还在场,又不好跟他计较,在心中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冲进房间换了一身警察皮,怒气冲冲而去。
刘一德摸了半天的兜,这身衣服上的兜还是挺多,除了空气就是空气,刚刚到手的钱也被拦路打劫,真是倒霉透顶。虽然这些钱最后会变成热腾腾的饭菜和缝补得厚厚实实的衣服,刘一德还是相当难受,在街头背着手茫茫然地溜达,突然有种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壮烈情怀,还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凄凉。
天大地大,钱最大,为了保住这份难得的好差事,刘一德只得去驻所打了个转,他倒也乖觉,知道所里众人瞧他不上,热热闹闹地一通招呼冲进去,很快就夹着尾巴溜出来。
王所长留下他一是看戴九峰的面子,二是刘一德确实是常德的活户口册和活地图,哪家的猫狗他都在心里有个数,而且哪怕飞进一只蚊子他也能立刻找出来,除此之外,刘一德一身的恶名,简直够开除几十次,众人看他消失在门口,纷纷转头看向王所长,王所长见怪不怪,摆摆手道:“要打仗了,正是用人之际。”
众人无话可说,继续各自忙碌,剩下王所长孤孤零零站在窗口,对着刘一德的背影咬牙切齿。
出门不久,刘一德就撞上刘钩毕恭毕敬搀扶着老夫人在街头闲逛,顿时眉开眼笑,一溜烟冲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微微一愣,惊喜交加,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道:“你这伢子也真是,还没吃就把我丢下来,招呼也不打一声!”
刘钩还记着仇,冲着他眼刀子嗖嗖地飞,可惜他长得实在太漂亮,倒有点抛媚眼的嫌疑。刘一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愈发起了戏弄之心,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用身体撞开刘钩,扶着老夫人柔声道:“刚刚是公务在身,真对不起您老人家。”
老夫人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年轻人就该多做点事情,你有事先忙,我儿子陪我就行。”
她这才想起还没有做过介绍,朝后面偏偏头,仍然拽着刘一德的手笑道:“喏,这就是我儿子,叫刘钩。来,儿子,这个哥哥叫一山,就是请我吃油粑粑的那好伢子,快叫人。”
刘一德回头一看,刘钩不知是不是被他气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而两边铺子里的姑娘媳妇一个个探头探脑,都看直了眼,刘一德在心里闷笑连连,冲他挤眉弄眼笑,“钩弟弟,你长得真是……颠倒众生……”
老夫人哈哈大笑,“我这个儿子最喜欢人家夸,一山,你多夸夸他,我让他唱戏给你听。儿子,你还不快谢谢一山哥哥!”
刘钩悲愤地转头,冲后面小小声呸了一口,刘一德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好似听到一个了不得的笑话,仰天大笑,吓得偷窥的姑娘媳妇们一转眼就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