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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玫瑰红(第 1/4 页)

    回到湘大,期末开始了,我在图书馆熬了几个夜,总算是把几门考试对付过去了。在暑假前的将近一个月里,我关闭手机,深居简出,推掉一切聚会和应酬,尽量避免与外人接触。在清醒状态下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把自己锁在图书馆那个杂物间一般凌乱不堪的画室里,一直到饥肠辘辘才出来。

    2007年的夏天来得不算早,却气势汹汹,如同一股洪水猛地冲破江堤,轰然泻下。我花四百多块钱买了一台大功率风扇,以对付扑面而来的炎炎夏日。这种大风扇常见于烧烤摊或者饭馆的厨房,还有夏天农村红白喜事的宴席上,功率确实了得,不但能掀起画板吹散画纸,我自己也时不时被吹得晕头转向。

    在风扇叶子高速旋转发出的嘈杂风声中,我脱掉上衣和鞋袜,光着膀子在填满颜料味道的画室里涂抹,或者发呆——而无论哪种方式,都不能让我感觉惬意或舒畅。在2007年的6月,我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是如此缓慢,就像融化的冰激凌在流淌一般。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沙漠中艰难跋涉的行者,每一脚下去都会被细而滚烫的沙子埋没,等一只脚拔出来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进去,如此反复,直到筋疲力尽。前方是浩渺如海洋的黄沙,后面也看不见来时的路,除了炎炎烈日,再无任何参照。我不知道哪里是正确的方向,或许压根儿就没有方向,但我必须挪动自己的脚步,因为若非如此,便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的景象却大不相同:又到了学生毕业时节,校园里弥漫着狂欢的气氛。宿舍楼前和香樟路上摆满了废旧书刊、台灯、电吹风、牛仔裤、低音炮、电脑桌、路由器、游戏手柄等一切你能想到的学生适用的物件;到处贴满了校外餐馆的订餐和打折广告,他们到了一年中生意最兴旺的时候;穿着宽大如道袍一样学士服的毕业生们在校园里招摇,站在某块石头边上高呼“茄子”;情侣们面对日渐闭合的感情句号,或相顾无言,或抱头痛哭,或弹冠相庆。

    宣布放假的那天下午,我备好自己的摄影包,带上两套换洗的衣服和一本《挪威的森林》,直奔火车站。

    “去哪儿?什么车次?”售票员坐在电脑前目不斜视表情死板。

    “能买到票的最快的是哪一趟?”

    售票员扭过头,摘下眼镜,看看我。

    “你再说一遍?”

    “我问哪一趟车能马上就发车又有票。”

    售票员沉吟了近十秒,答道:“k1074,去济南方向,三点四十七分发车,还有一张硬座,已经开始检票了。”

    “好。”

    现在是6月底——学生回家的高峰,但不知为何这趟车还算宽敞,没有出现水泄不通的场景。即便如此,上车的过程还是让我出了一身臭汗。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感受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律动,心中多少有些轻松的感觉。

    对面坐的是一对小情侣,男的瘦骨嶙峋,女的满头黄发,一上来就把零食、水果、饮料堆满了四人共用的小餐桌,而后女的脱掉鞋子把脚搁在男的大腿上,两个人用较为勉强的姿势搂在一起,跟在自家沙发上一样。片刻之后,男的巴掌伸进女的后背的衣服里,女的脸凑过去,哼哼唧唧极为享受的样子。

    坐我旁边的应该是一个农村大婶,看那表情是既极其惊诧又甚是难为情,于是别过脸去,过了几分钟大概还是感觉别扭,便不住地起身在车厢里来回走动。

    我实在是懒得理他们,索性戴好耳机低下头读我的《挪威的森林》,你们爱抚也罢舌吻也罢哪怕是脱光衣服干得火车翻了老子也懒得管。

    晚上八点,车大约是到了武汉。旁边的大婶不知是确实到站还是因为看不下去了,终于结束了这段如坐针毡的旅行,怒气冲冲地下车,临走还狠狠地白了对面一眼。不过他们看没看见就不得而知了。

    “同学,能帮我把这箱子放上去吗?”

    我仰起头,一个女孩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她留着刚好齐肩的头发,戴着细细的紫框眼镜,小而坚挺的鼻梁上渗着密集的汗珠,嘴巴里嚼着口香糖。

    “方便吗?”她补充道。

    “哦!当然可以。”我缓过神来,接过她的小皮箱放进了行李架。

    “你坐这儿?”

    “嗯——呵呵,介意吗?”她在我旁边坐下来,拿手掌当扇子象征性地扇了扇风,依旧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心想,要火车是我们家的,这句话问起来还有点必要。

    “呵呵,不介意。”

    在她收拾自己的当儿,我继续埋下头去看我的小说。

    “在看什么?”

    我扭过头,冲她扬起书的封面,给她看了看。

    “噢!《挪威的森林》。”

    “看过?”

    “死不是生的对等,而是潜伏在生当中。”她卖弄似的背诵了其中一句。

    我小小地吃了一惊:“还有呢?”

    “没人乐意孤独,只是不愿失望。”她依旧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不错不错!”我赞美道,“喜欢村上?”

    “还行吧——他的文章——包括《且听风吟》和《海边的卡夫卡》,总体来讲文字都很不错,带着一股子哲学的味道,却又不那么晦涩难懂。”

    我不禁端详起身边这位女孩。她的脸是圆滑的鹅蛋形,皮肤细腻,呈淡淡的粉白色,紫色眼镜框后面是一双看上去总是笑吟吟的眼睛。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带着美妙的弧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看过什么书?”

    “也没什么,比较喜欢米兰·昆德拉的作品。”

    “一切罪恶在事先已被原谅,一切也就卑鄙地许可了。”我学着她的样子背诵了一句。

    “呵呵,《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老实说,他的东西——着实深奥了一点。”

    “他的小说,完全可以当作哲学著作来看了。”

    “你学什么的?”

    “工科。”

    “工科?!”我瞪大眼睛看着她。

    “怎么?仇视工科?还是觉得女孩子不应该学这玩意儿?”

    “没有,我想表达的只是这个。”我伸手抱拳,做佩服状。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位好汉,你学美术的吧?”

    “何以见得?”

    “喏。”她冲着我的摄影包噘噘嘴,旋即又恢复了笑吟吟的表情。

    “那你为什么不猜我学摄影的呢?”

    “唉,”她无奈地摇摇头,“你的身上有股松节油的味道。”

    “有吗?”我慌张地拉起衣领闻了闻。

    “你自己是闻不到的,别人也不一定能闻到。”她转过脸去,端坐在我的右边,只留下一个侧脸。

    我笑问道:“你的鼻子这么灵?”

    “还没遇到过对手。”她轻轻地捏了捏鼻子,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在证明自己并非说谎。

    “厉害厉害!”我再次抱拳。

    “好了,这位好汉。”她“咯咯”笑着拉了一下我的手。

    我们相视一笑,感觉如同是知遇多年的老友。

    我突然感觉,心中的阴霾早已消散,那些如同结核一般凝结在脑海中的烦恼不经意间已被粉碎在铁轨下。

    “计划去哪儿?”

    “不知道。”看着她惊诧的表情,我补充道,“或许是济南吧。”

    “或许——是济南——吧?”她有些狐疑地盯着我,复述我刚才的话。

    “这样说吧,”我耐下性子,解释道,“我到火车站只是为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并没有具体想去的地方,而上这趟车是因为它刚好有票。”

    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你呢?也去济南?”

    “我是济南的。”

    “哦。”

    “不过老实说,济南没什么好玩的。”

    “那——哪里好玩?”

    “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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