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拓土(十一)有女献册(第 3/3 页)
杨灏便笑了,这少年天子的确酷爱饮酒,来晋阳之后也不稍稍收敛,那群士大夫早就日日进言劝阻天子饮酒,这女子受此刁难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天子嗜酒旷废朝事,你父亲为何还要进美酒于天子?”
杨灏的语调仿佛寻常聊天一样的,并不让人感到压力,然而那话里的意思却需人好好捉摸才行。那女子看起来温温柔柔的,该到直陈心声之时却并不优柔,神情宁静而笃定:“亡父乃典酒吏,职责是为天子酿出世间美酒。且不说天子是否因饮酒而旷废朝政,就算是,那也是士大夫之责。士大夫既不能规劝天子饮酒有度,便能将进谏不力之责推到一个小小典酒吏身上吗?”
杨灏听了,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由大乐,雍都士大夫果然如此,天天劝奉天子不要饮酒误事,自己却常常相约饮酒。何况天子如今还有什么事呢?群臣既不能免天子于危难,又不能于定四方之策上出一计,整日喋喋不休也就罢了,一旦出了事,就急忙忙地找个背锅替罪的,从来不说是自己无能才使天子荒疏、社稷动摇。
杨灏不说话,那女子也不动,细雨打湿了她的衣裙,淡淡素色的裙衫蘸了街头的泥泞,一看就是平民所穿的布裙,但他却有点可惜那衣服的好颜色了。雨下得不算大,但二月的雨却还是带着微冷,即便是这从容的绝色女子也显出几分怯弱狼狈来。如此长久地冒风淋雨,一头乌油油的发髻有些乱了,水淋淋地贴垂在鬓边,倒让杨灏这样一个并不识风趣的人想起落雨浸润的芙蓉红药。
“你递上来吧。”杨灏淡淡说道。
那女子显然一愣,似乎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忙起身端端正正地举起书简向马车走来,旁边的戍卫使便欲去接来递给杨灏,却被杨灏止住了:“放心,她不是刺客。”
那女子缓缓走到马车下,将书简递到杨灏手中,而那戍卫使全程手握腰间悬剑,十分戒备。
杨灏却好整以暇地接过了书简,忽一眼瞥见有雨水从那女子的额发上滴下来,落在她垂着的眼睑上,他接过书简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终究还是收回目光,将那用油纸精心包裹了的书简放在马车中去。
那女子递完书简便后退几步,跪拜路旁:“多谢晋国公世子成全,使亡父再无遗恨。”说罢起身,亭亭立于街边。
杨灏点点头,目光向前,不再向她这边看。戍卫使见他沉默无话,便及下令车夫驾车,马车便缓缓移动。那车不过行了几步,待行至那女子身侧时,却又暂时停了下来,杨灏在尚未放下帘子的车中微微一笑,忽然从车中拿出一把伞,向她颔首,也不言语,只将伞递到她手中。
马车终于沿着大路,在二月的冷雨中辘辘远去。
杨灏确实如约将那典酒吏的酿酒配方呈送了天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典酒吏,一个原本无缘见到天子的低等小吏,却因天子不意间品尝到的一杯美酒,又无意间的一次垂询,而被破格召见,得见天子,被天子加以青眼,后常被传召献酒,并谈论酒道。在雍都之乱前的最后一次传召中,天子随口说起御造的金茎玉酿少了些醇厚滋味,总有几分隐隐的涩味,未能臻于佳境,他便将此事放在心上,至死不忘。
“这乔鹤龄不但擅长酿酒,更擅长品酒之优劣滋味,不管是同类美酒,还是异造之法,他只需一品便可辨别此中玄妙。”天子听了杨灏转述,一边展读那书简,一边说起这段往事,不由大为动容:“此人虽是个小吏,可对于朕却是酒中知己,谁知相别不满一载,再闻却是隔世,岂不令人伤怀啊。”
杨灏不止一次地冷眼旁观这才十七岁的天子,心中从未有过动容,这一次却总觉不同,原来这小小酒吏竟也懂生死之约,这看似蠢萌无知的少年天子也曾经有过惺惺相惜的知己。虽然这些无谓的感情,对杨灏而言,实在是形同赘疣。但这一次就连他这样一个于世情看淡的人也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何况此事在他,本是举手之劳,又无损于他。而那佳人之托,他只当是在枯燥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趣味罢了。
他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很快便忘记了。此后不满一月他便率领十万大军远征南阳,虽然遭遇荆楚的顽强抵御,但仍仅用了三个多月便拿下宛城及周边的几座城邑。此后便是滂沱大雨,打断了他的计划。在一片忙碌中,他怎么会还记得这偶然邂逅的涓滴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