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扇(第 2/2 页)
祭拜完大长公主,四人又马不停蹄赶到北郊,完颜彝驭马在前,听车中纨纨与福慧指点方向,很快看到前方荒烟杂草中五座坟茔,心中歉疚道:“此处地近忠孝军军营,我日日操练,竟不知仆散将军埋骨在此,实在愧对故人。”
他勒住马将福慧搀扶下车,再由福慧搀扶完颜宁与纨纨,四人相携走到仆散安贞墓前,纨纨“哇”一声哭了出来,又转身奔到湘兰坟前,抱着石碑放声哭娘,完颜宁知她心疼生母痴情空付,婉转劝道:“好纨纨,别想左了,姑父纵然放不下姑母,可他与戴娘子日夕相亲,又有了你,岂会没有真情义?”福慧亦叹道:“好姑娘,其实都尉的心事,戴娘子都知道,平日里也没少劝和,不会为这些事过不去的。”
她三人在湘兰墓前絮絮不止,完颜彝则从车中取了酒,跪地痛声道:“将军,东华门一别已十三载,今日完颜陈和尚来践约,与将军满饮此杯。”说罢斟满一杯洒在仆散安贞冢上,又斟了另一杯,仰头一气饮干。他放下酒杯,又稽首道:“将军英灵在上,佑我打败蒙军,我永远记着将军志望——‘收复河北、平定辽东,将蒙古人逐回大漠,再重谒上京陵寝,告慰先祖之灵’。”
纨纨三人捧着木盒回到仆散安贞墓前,哭告一番,将盒中之物一件件焚化了,完颜宁眼看着翻卷的火舌将旧物逐一吞没,如同姨父母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慢慢化为灰烬,从此恩怨湮埋黄土,仅剩廖廖知情几人心头一点唏嘘,实在惨伤莫名。完颜彝见她泫然欲泣,柔声道:“长主,你上次说仆散将军有两桩遗愿,第二桩又是什么?”完颜宁抬头瞧了他一眼,低道:“他盼纨妹能有个好归宿。”声音虽轻,近处的福慧与纨纨二人皆可听见。完颜彝未料竟是儿女之事,不免有些尴尬,却见纨纨拭泪道:“宁姐姐,将军,我有些话想对爹娘讲……”说到此,怯生生地低下头去。福慧拭泪站起道:“姑娘说吧,我们先到车那边去。”谁料走出几步,纨纨又叫住她,娇怯怯地称道害怕。福慧环视四周,果然衰草寒烟人迹罕至,五座坟墓更添荒凉,也难怪她小女儿家生惧,完颜彝点点头,指着马车后面的小坡道:“福姑姑陪大姑娘吧,我与长主去那边等。”完颜宁却听出纨纨有成全之意,暗忖:“这孩子颇有主意,也不知是祸是福,姨父在天有灵,保佑她将来也如我这般,找到……”想到此,情不自禁地侧首向心上人望去,见他魁伟英挺的身姿如松柏般矗立在荒原上,心中顿觉甜蜜。
二人转到坡后,完颜宁将匕首递到他手中,轻声道:“良佐,还是你留着吧。”完颜彝大急,慌乱中实在想不到自己做错何事,完颜宁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立晓这憨郎误会了自己,忙柔声道:“战场上何等凶险,你留这利器在身边,多一分安全,我便多一分安心。”完颜彝吁出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释然笑道:“用不着的,你收着它,我才安心呢。”完颜宁微微一笑,拉起他一只手,将匕首放在他摊开的掌中,另一手将他五指一根根收成拳,就这样双手合拢着他一只手掌,仰起小脸凝望他双目,轻声软语,吹气如兰:“你不安心什么?”
此时两人相距极近,完颜彝被她这样柔情万千地凝睇着,一只手贴着她掌指上娇软柔嫩的肌肤,登时全身发热,直欲揽她入怀,却一动也不能动,痴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心坚似铁,再无半分迟疑,以另一手轻轻覆在她纤小的双手上,郑重地低声道:“宁儿,我去奏禀陛下。”
完颜宁怔了怔,眼圈微微发红,颤声低道:“我并非真公主,我是个……私生的孩子,你……”说到私生二字,语声幽细欲绝,瑟瑟发抖,完颜彝想起她幼时为查明身世冒险闯殿、遭人辱骂的情景,心中愈发怜惜,只恨自己不曾时时守护,为她遮挡深宫中的风刀霜剑,柔声道:“那又怎样?我祖上贪过赃,也不清白。”完颜宁知他极孝顺,此时为安慰自己竟不惜道出尊长讳事,更是感动无已,一点点慢慢地偎向他怀中,埋首在他胸前。
完颜彝本能地环抱住她,一颗心砰砰直跳,触处温软纤柔,鼻端幽香萦绕,似幻似真,如痴如梦,说不出的温馨甜蜜、意醉神驰,实是生平从未有过的体验。她侧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擂鼓般急促激越的心跳,呼吸间尽是他温热蓬勃的气息,亦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回抱住他腰身。
二人相拥而立,柔情缱绻,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良久,她在他怀中轻声道:“若陛下不肯答应呢?”完颜彝沉声低道:“那你等一等我,等我再打几次胜仗,再回来求他。”顿了一顿,双臂微微收紧,柔声问:“宁儿,好不好?”完颜宁自然千肯万愿,轻轻点了点头,只是想到前路艰难险阻,心中渐生不安,低声道:“你带了我去吧,从此山林草泽、野原荒漠,再不回中州了。”话一出口,突然“呀”一声,如醍醐灌顶般瞬间明白了母亲当日的情状。
她虽自幼孺慕父母,却也认同私结情缘绝非正道,身为国朝公主,享百姓供养,理当如姨母那样恪尽职责,泽被戚里、德重天下。可后来逐渐发现从小敬仰的姨父与姨母之间恩怨交杂,而种种误会的起因正是姨母尽忠尽责的无奈和近乎完美的女德,又质疑起姨母的克己为人是否真的确然正途。直到此时与心爱之人两情相悦誓同生死,却隔着“同姓不婚”与“吉星降世”两重山海般的阻隔,自然而然地生出避世偕隐之念,终于理解了母亲少年时的任性妄为,放下了心中一件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