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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归路(第 1/ 页)

    此时房中又只剩他二人四目相对,完颜彝见云舟泪痕未干,不敢贸然询问,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天,才嘱咐道:“对了,摊主说这面人里加了蜡,吃不得的。”云舟一愣,明明是满腹悲辛,又莫名地有些想笑,点头道:“奴知道。用油面糖蜜做的果食没这般好看,也没那么精细。”完颜彝道:“这里又没有旁人,你好好说话。”云舟一时委屈道:“我怎么没有好好说话了?”完颜彝笑道:“像这样就对了。人贵自然,你方才学霓旌姑娘那样说话,我听得难受。”云舟又好气又好笑,扭过头不理他,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有隐约的喜悦一点一点挣脱枷锁,悄悄绽开。

    完颜彝见她终于恢复了常态,总算松了一口气,问道:“姑娘,你家乡在何处?”云舟拿着仙女面人一本正经地答:“天上。”完颜彝横了她一眼:“罢了,你还是学霓旌姑娘吧。”云舟忍俊不禁,嗔道:“学她做甚,还不如学学你那位雪娃娃……”她话一出口便觉十分不妥,自己竟跟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吃起飞醋来,一时又愧又羞又恼,脸上红涨起来。所幸完颜彝没听出她弦下之意,笑道:“不必学了,你扯谎和变脸的本事都不输她。”云舟缓过神,垂首不语,只听他又问道:“究竟是哪里?”云舟脸上红晕渐褪,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临安。”

    完颜彝大惊:“什么?!你是……”他总算咬住“宋人细作”四个字没说出来,转念一想又觉无稽,若是细作也该去汴京,留在这方城县有何用?于是又放缓了语气,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云舟面色愈加苍白,神情凄楚、泫然欲泣,完颜彝不忍再逼问她,叹道:“罢了。”谁知云舟颤声道:“家父周和勋,官居太常寺少卿。”太常寺主管朝廷礼乐,少卿为正四品官员,完颜彝又惊又怜,低道:“那你为何会到了金国?又为何沦落至此?”

    云舟眼中泪水缓缓流了下来,垂首道:“家父在太常寺任职多年,我自幼喜爱音律,常跟着父亲去太乐府云韶部求教,带些坊间精致玩意儿给宫中女官,因母亲给的零花钱不多,最常买的就是面人……这弹箜篌的技艺,便是这样学来的。”完颜彝点头道:“原来你是南朝皇宫乐师的高徒,难怪连先生都赞不绝口。”云舟又垂泪道:“嘉定十四年,云韶部派人往黄州给敬成郡主送嫁,我年少顽皮,偏要混在乐师里一起去。爹爹不肯,可我就是技痒难忍,心想若在临安假冒乐师,触怒龙颜要连累满门,可敬成郡主远在黄州,不易发现我是假的,便死活缠着爹爹定要去。爹爹没法子,只得请乐府内侍女官照顾我——因为依着规矩,乐师不能带奴婢。”完颜彝越听越心惊,沉声道:“宋人嘉定十四年,那便是……大金的兴定五年……”他自然知晓那一年金宣宗南征,仆散安贞于黄州大破宋兵之事。

    云舟哭道:“是。我到黄州不久后,听闻金兵南下,郡主说黄蕲二州是当年岳王爷布防的区域,不会轻易被金兵攻破,便没有逃走。谁知金兵不到几日就攻陷了黄州,我与敬成郡主府上许多人一起被俘虏了。”完颜彝心下大叹,艰涩地问:“仆散将军……把你也带回了汴梁?”云舟饮泣道:“是。从前我总听爹爹说,此生就盼着宋军收复中原,一家人能回到汴京安居,如今我到了汴京,却是俎上肉阶下囚,生死不由自主。”

    完颜彝想了一想,又疑惑道:“仆散将军被处死时,罪名之一就是善待宋国宗室,莫非这也是假的?”云舟拭泪道:“不假。仆散安贞待我们很好,让我们七十几人聚在一起,起居饮食都很照顾,看守的士兵也有礼数。我还曾听他对安昌郡王说,南征之事他身不由己,希望宋国能领了他这份情。”完颜彝惊怒交加,拍案而起道:“你混说!仆散将军绝不会通敌叛国!都是你们造谣诽谤,他才会被冤杀的!”云舟吓了一跳,睁大了一双泪眼,悲怨地看着他;完颜彝顿觉失态,想了一想,低头道:“你听到的是只言片语,断章不能取义,此事定然另有内情。只可惜我不能向安昌郡王求问明白了。”说罢,又示意云舟继续。

    云舟却侧转身子,冷道:“将军请回吧。我都是混说造谣的,有什么可听?”完颜彝见她动了怒,也懊悔自己太过冲动,低声道:“方才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他见云舟仍是冷冰冰地不为所动,又叹道:“你不晓得,我与仆散将军是两代故旧,他父亲武肃公对我父兄皆有知遇之恩,他自己与我一见如故、十分亲厚,还有他的妻子庄献大长公主,曾为我雪中送炭。他无辜被杀,我痛心至今,方才听你所言似有隐射他通敌之意,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你莫要再生气了。”云舟听他低头认错言辞恳切,心又软了,轻轻哼了一声,嗔道:“我又没说他不好。他若还在,我也不至于落到这里……”说着,又掉下泪来。

    完颜彝大致猜到了后面经过,不忍再问她,云舟却继续道:“后来,你们金国的皇帝下令放我们回去,换了个人来押送我们,那人告诉我们仆散安贞因为善待宋俘被处死了,连妻儿都死绝了,安昌郡王说没想到金人也有风波亭,当真是‘人生失意无南北’。”她顿了一顿,又蹙眉道:“这回押送我们金军很是粗暴,敬成郡主安慰大家,说就快回去了,叫我们都忍一忍,于是一路向南,到了这方城……”她说到这里,脸上神色变得极痛苦,全身打颤,泣不成声:“不知是谁提议,圣旨只说了释放宋国宗室,并不包括侍从,我非赵氏女,也非赵家妇,不必把我送回黄州。安昌郡王与他们理论,却被他们打了回来……然后,他们把我……”她气堵声噎,再说不下去,双手紧紧捂住脸,眼泪却流水般从指缝中落下来,全身颤抖个不住。

    完颜彝怒极,冲冠眦裂,连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心中一腔愤恨无处发泄,烧得全身热血如沸,低头再看云舟,见她颤抖着伏在案上掩面痛哭,心中顿时生怜,鬼使神差地伸手欲揽她入怀。

    他手伸到一半,忽然惊觉:“我在做什么?她想到被人凌辱之事,已这般痛苦,我竟还想趁人之危,简直连禽兽都不如!”他哪里知道,男女爱悦是人之本能,心中有情,身体自然生出亲近之意,绝非《四书章句集注》中所言淫邪不德之事,云舟也绝不会将他的亲昵当成猥亵冒犯。

    他收回手臂,在心中默默将自己骂得体无完肤,再看云舟时,发现她双手紧紧抱着胳膊,哭得面青唇紫,瑟瑟发抖。七夕在夏末秋初,早晚已有了些凉意,此时华灯初上,更比下午冷些。完颜彝见她身上纱衫单薄,本能地欲解衣给她,手指碰到革带时,又惊了一跳,懊丧地忖道:“我是疯了么?若被她看见,以为我意图不轨,岂非雪上加霜?!”想了一想,蹲下身对云舟道:“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件衣裳。”

    他寻到云舟房间,开门一看,又退了出来,转头去找霓旌。元好问与霓旌正你侬我侬,听到完颜彝拍门,以为又是催他回营,老大不情愿地打开门苦道:“做什么?”完颜彝却推开他,急切地道:“霓旌姑娘,我不懂女儿家的东西,麻烦你为你姐姐拿件衣裳。”霓旌与元好问讶然对视了一眼,想到了一处去,不敢置信地道:“啊?”完颜彝又想起云舟满脸是泪,急道:“再打盆热水来。”霓旌与元好问目瞪口呆:“啊?”完颜彝见他俩一副见了鬼了模样,心里好生奇怪,只是惦记着云舟,催促道:“快些!她冷!”霓旌回过神,满面通红地笑道:“是,我这就去!”一溜烟往云舟房中去了。

    元好问拍着完颜彝肩头,煞有介事地笑道:“天上的牵牛星才亮,你倒已渡了鹊桥了。”完颜彝伸长了脖子等着霓旌,无心与他谈笑,敷衍地“嗯”了一声。元好问越发确信,感慨道:“商帅与仲泽这回尽可放心了。”说话间,霓旌已托着个木盘碎步跑回,盘上叠着几件衣物,笑道:“我已叫人立刻打了热水送去。”完颜彝“嗯”了一声,端起木盘头也不回地跑了,留下霓旌与元好问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完颜彝一径跑回雅间,见云舟仍在战栗,便拿起最上头的罗衫,轻轻披在她肩头,他于方才之事心中有愧,举动间十分小心,手指都不曾碰到她一点,谁知一块布从褙子里掉出来,落在云舟膝头,云舟一见登时涨红了脸,攥住了那块布藏到身后,站起来怒道:“你拿这个做什么?!”完颜彝愕然道:“是霓旌姑娘为你拿的,怎么啦?这是什么东西?”云舟再一看,只见盘中亵衣汗巾俱全,羞得颤声道:“你……”话未说完,门外小鬟叩门道:“姐姐,热水来了。”云舟气急败坏地道:“送错了。”岂料完颜彝却道:“没送错,是我叫的。”云舟又气又羞,颤声怒道:“你个浑人,叫热水做什么?!”完颜彝习惯了她喜怒无常,波澜不惊地开门接过水盆,和言道:“给你洗脸。”

    云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见他一副认真的样子,又委实好笑,忽然间悲从中来,叹道:“他有什么错?又有什么可笑?他本就是守礼君子,我懂得这些,是因为我已不干净了。”想到此,眼泪又连珠般滚了下来。

    完颜彝不忍她再回忆这等悲惨的往事,轻声道:“你洗把脸,别再哭啦。”云舟颔首道:“不妨事,就快说完了。”顿了一顿,又继续道:“他们许多人……我早已昏死过去,朦胧醒来的时候,听他们在商量,我一个人不够分的,不若就地卖了,大家分钱倒方便,于是,就把我卖到了这里。我昏迷的时候,霓旌一直照顾我,几次自尽也都被她救下。等身体康复之后,妈妈要我接客,我誓死不从,结果,那日点了我伺候的镇防军将领,就……”完颜彝怒发冲冠,咬牙道:“是谁?!我定要将他……”云舟大哭道:“是哪个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你们金人!”完颜彝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方城军中绝不会有人欺侮你。”云舟绝望地掩面泣道:“我知道,只是太迟了,已经太迟了……”完颜彝听得一阵阵心痛,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她哭了一阵,渐渐止了泪,低道:“经此一事,我认了命,妈妈要给我起名字,我想起从前父母起的闺名……”她望了完颜彝一眼,低垂双睫,轻声道:“我单名芸字,家人都唤我芸娘。”顿了一顿,又道:“于是将周芸二字倒过来,变作云舟,也是‘霁海浮云舟’之意,盼着有朝一日能渡过淮河长江,魂归故里……”

    完颜彝点头道:“别怕,我这就回去筹钱,赎你出来。”云舟愣了一愣,登时面红过耳,捂着脸羞道:“赎我……然后呢?”完颜彝一心记着她那句“渡过淮河长江、魂归故里”,蹲下身注视着她诚恳地道:“送你回家,回南朝。”云舟又是一愣,大哭道:“你……我不回去!我如今这个样子,还怎么回得去?!莫说爹娘,连大宋都要因我蒙羞……”完颜彝心下越发难过,忖道:“我从蒙古回来是忠臣孝子,她从金国回去却成了不贞不洁的罪人,上天何其不公,要叫她一个柔弱女儿承受这样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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