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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黑暗里的泪(第 3/4 页)

    女人嚎啕大哭,“你,你,大女儿被你送给了谁?今天你,又把二女儿……可怜的娃呀……”女人凄厉的哭声被关在了院子里,关不住,被冷风带走,荡漾在坊子矿区。

    虎皮,这就是顾小敏的亲生父亲。刚刚被接生婆带走的那个女孩是顾小敏的二姐,还没有名字的二姐就那样被虎皮卖掉了,卖了一壶酒钱。

    为什么大家喊顾小敏父亲虎皮呢?

    顾小敏父亲顾庆坤本是一个杀猪的,四乡八里哪家要杀猪必定找他,他杀猪有一手,只要他的刀一出手,听不到猪惨叫,用他的话就是他不想让畜生死之前痛苦。他还有一点怜悯之心。但,他有两个嗜好,喝酒与吹牛。他说除了人他没杀过,老虎他也杀过,好多人不信,好多人也信,因为在顾家有一把破椅子,也是顾家唯一一件家具,那把椅子上真真正正披着一张老虎皮。

    这把椅子真的很破旧,上面多了好几层不同色的木头梁子,甚至椅子四条腿都折了,顾庆坤不能让它倒,这把椅子能放下他的虚荣心,他又找来四根香椿木紧紧绑在上面。

    顾庆坤常常坐在他的老虎皮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身体歪斜着,他手里举着酒壶,就那样大口大口地喝着,他的下酒菜不是一根猪尾巴,就是一块带毛的猪皮,那是他帮忙的主家给的工钱,这可是他用他的手艺换来的,他吃着,他啃着,他喝着,他洋洋得意。

    顾家还有一个让顾庆坤骄傲的人,那就是顾小敏的二叔顾庆丰,顾庆丰在前面的德国小镇(坊茨小镇)上的日本学校教学。

    顾家在1921年之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那个时候顾家在河北张家口一带是有名的乡绅。怎么落败了?只有顾家兄弟知道,外人无从知道,就连顾小敏的母亲也不太清楚,她嫁到顾家那年只有八岁,是顾家的童养媳。

    顾庆坤就是奔着他的二弟来到坊子煤矿的,他没上几年学,没有多少文化,十几岁时他跟着杀猪的满街跑,不是为了得到一口吃的,那个时候顾家不缺粮食,只是他的好奇与新鲜,主要觉得好玩。他蹲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刚刚四处奔跑的生命在屠夫刀下痛苦**,他心升可怜,他又愿意吃肉,杀猪没有罪过。如果被杀的猪没有任何痛苦地死去多好啊……由此他研究了穴位,他慢慢喜欢上了杀猪这行手艺……七年前他来到威县地界,他想做杀猪这份差事,可,哪有那么多猪让他杀?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多多少少有一次两次让他大显身手的机会,所以,除了杀猪只能到煤矿做苦力,那份工作让他很压抑,更苦闷,但,谁也无法改变。

    想吃饭、想喝酒、想照顾家里老婆孩子,必须把这份苦、这份累压在心里,不能让它蹦出来,矿上日本管事的不会给他们这一些苦力任何喘息与埋怨的机会,你不干不可以,你想闹事就让你永远蹲在井里,不是上不上来的意思,而是不声不响地死在那里面,无论怎么死的,是被杀的,被掐死的……无人知道!

    顾庆坤只能把他的火气撒在给他生了三个丫头的女人身上,他每天打他的女人,骂他的女人,无缘无故地打骂,让他的女人怕他,更恨他。

    怕也是沉默的,小心翼翼的,更加唯唯诺诺;恨,女人的恨也就是偷偷骂几句,用洗衣板使劲搓搓衣服,又不舍得,衣服碎了还要花钱买,没有钱,只有伤心的泪。

    旁边的火车站,运煤的火车吭吭唧唧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居住在这儿的人与尖叫的火车一起呼吸,累,一个字,闷,一个字,就像被扣在一个钟鼓的下面,四处都是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刺耳;腰直不起来,喉咙里发不出多余的声音,就是发出声音谁能听到,都被那刺耳声掩盖。

    夜深人静时,酒馆也是顾庆坤常去的地方,他一般不会去逛窑子,毕竟他的嗜好只是酒和吹牛,这儿可以让他心情得到释放!

    在这儿,他千篇一律地吹嘘他的过去,吹嘘他的手艺,吹干他手里的酒壶。

    旁边有的人低低埋怨一下监工,顾庆坤就嘴里打哈哈哈替他掩护过去,因为他知道隔墙有耳。

    监工也是中国人,他却不和穷苦的矿工一条心,他心狠手辣,凶恶残忍,杀人比鬼子还凶,他经常给日本人出坏主意,怎么折磨工人,怎么杀死违反制度的工人。他更不放过不听他话的工人,那一些不听他话或者说他坏话的工人就会被砍去双腿双手扔进空煤井,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顾庆坤不想看着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殉落,他虽然拿得起杀猪刀,他虽然可以打骂他的婆姨,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无缘无故的工友死去。这就是他的性格,一个多重性格的男人,一个被生活蹉跎得失去斗志的、阿谀奉承、在这个黑暗里逢场作戏的中年男人。

    “今天那个黄牙……”年轻人就是好事,他继续他嘴里的埋怨,他觉得埋怨才是他唯一的痛苦解脱!

    “滚开,青蛋子……你的脚后跟踩着俺的鞋子啦,瞅瞅,瞅瞅,俺都穿不上了……”顾庆坤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他一边把他蹲在凳子上的大长腿伸下来狠狠踢了旁边的小青年一脚。

    就在这个时候,从门洞子外面走进一个矮矮墩墩的男人,这个男人一脸坏相,五十多岁的年龄,水桶般的腰身,还多了一个大肚腩;他一脸黑着,青色的黑,真实的从他心脏血液里流出的黑,染黑了他的肌肤;两个大肿眼泡子,抬不动的眼角,像极了鳄鱼;一张撅着的吹风嘴,被他的前门牙支撑着,说话带刀,刀刀阴险;尖窄的下巴上一撮灰色的胡子,随着他的话音不停地起伏着,那一起一落,不知埋藏着多少阴谋诡计?他长袍短衫,全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补丁,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还能透出不少的亮色,那是上等绸缎做的衣服;他右手握着一把枪,这是他骄傲的象征,这是日本人送给他的。

    他的眼角傲慢地扫过屋顶,他走路一脚左,一脚右,拽着他横着的膀子,他一张嘴,“你们在说什么呢?”一口黄牙,有两颗是金的。

    顾庆坤急忙从他蹲着的凳子上跳到地上,迎着笑脸,“张爷,不好意思,俺在吹牛,吹俺的老本行!”

    监工姓张,他出生那天,他家里正为他小叔搭喜蓬,他迫不及待地、提前一个月来到了这个世上,他父母直接给他取名张喜蓬。这个张喜蓬真是多余来到这个世界,他除了心狠手辣,就是嚣张跋扈,更会舔日本人的屁股。

    “是吗?没有人骂俺?”

    “没,俺虎皮说话您还不信?俺吹牛的毛病没跑……”

    “是吗?”张喜蓬把他贼溜溜的眼珠子狠歹歹盯在顾庆坤的脸上,“虎皮呀,不是因为你弟弟在日本学校当教员,哈哈,你是知道的,咱们只有这根绳子的牵强硬套的关系,对于你,俺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给你脸,你不要脸,如果真的落入俺的手里,俺手也不会哆嗦一下,俺就是这个脾气。”

    “俺明白,明白,俺知道您的好,您的照顾全记在俺心里了,对,今儿正是机会,您随意,这酒钱记俺虎皮的账面上,来,来,您请坐!”

    “哼!今儿,俺没工夫,日本皇军让俺下来巡逻,看看哪个不长眼的能撞到俺的枪口上?”张喜蓬一边吹胡子瞪眼,他一边举起他手里的手枪在他细细的鼻尖上晃了晃,“看到了吗?这个死得痛快,可是,日本人,不,是俺更想看着没有腿、没有手的在俺眼前扭动……”

    酒馆里的人一看到张喜蓬就阉了,又听到他嘴里一席话,只吓得全身筛糠。

    那个刚刚埋怨监工的小青年吓得全身打颤,他的身体歪斜在酒桌上,如果没有酒桌支撑着他,他可能已经瘫在地上了。顾庆坤急忙用他清瘦的身体把那个小青年挡在他的身后,他依然陪着笑脸,“就是,张爷,您就是咱们矿工的最大头领,您的话就是圣旨,有哪个敢不听?您只要有什么指使,俺虎皮甘愿唯首是瞻!您需要俺做什么?您尽管吩咐,除了杀人,俺杀猪杀虎不在话下,手不哆嗦!”

    “好,虎皮呀,有事俺再找你,你也给俺盯着这一些贱货……”张喜蓬一边说,一边扭转他肥胖的身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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