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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如果没有初相见(第 4/4 页)

    原先的时候,虽然不说,对这个字却也是恐惧不已的。不甘心这样的阴差阳错落到我身上,不甘心就这样认命,不甘心几百天之后就要离开人世,然而被秦敛关在柔福殿这十几日,我却渐渐想通,并且内心宁静。

    死之一字,仿佛眨眼间变成了诱惑。苏启和秦敛的针锋相对,苏国和南朝的短兵相接,或死或伤,或生或亡,我都不会看到。

    我仰头遥遥看向宫殿外那些月桂树,它们都被重重上等红绸缠住了枝桠,视线再往下一点,我只能看到柔福殿这高高的宫墙,然而却还是可以想象到,现在的外面,会是什么热闹景象。

    后天,秦敛即将迎娶赵佑仪。虽不是正妃,却是先皇钦点,又是名门闺秀,等我一死,又极有可能将皇后的位子取而代之,这样一个人嫁进宫来,排场是一定要做足的。

    我摸了摸头上的鬓钗,那里面藏有一小撮毒药,名曰魂醉,掺入水中无色无味,服下后死状安详,宛如熟睡一样。

    是我从苏国带来,父皇亲手交给我,计划要秦敛服下的。

    却迟迟没有动手。

    我终究还是心软,被动又愚蠢,犯了妇人之仁。犹豫了这么久还不能下了决心,秦敛都已经亲口承认了要杀我,他甚至已将我软禁起来,甚至就要迎娶赵佑仪,我还是下不了手。

    我打开宫门,立时有宫女躬身问我想要做什么,我尽量把语气放平淡:“我要见秦敛。”

    她直板板地回我:“陛下有吩咐,他不会见您。”

    她这句话我每天一次地已经重复听了十几遍,这一次我看看她,没有再退回房中去,而是摸出怀中一根尖锐的簪子,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伸手要夺,我往后一偏,簪子已经扎进皮肉里。

    我能感受到有血顺着脖颈滑下来,这个倒霉的轮班宫女睁大眼,我扶住门窗,冷声道:“去叫秦敛过来。”

    她咬着唇看我半天,还是匆匆转身而去。

    从某种程度来看,我身为苏国奸细,受到的待遇还算不错。目前为止仅仅是被禁足,尚且衣食无忧,还有多人时刻贴身伺候,比当初的预想好太多。

    柔福殿中十几日以来一直静寂,除了白色的小猫偶尔咪呜一声,平日里这里连树叶落地的声响都能听清楚。

    这里安静得过分,然而在这宫殿之外,整个南朝都城都应该是云谲波诡的。当年秦敛能悄无声息潜入苏国都城几个月,如今苏启便也能照猫画虎把南朝都城折腾不轻。从五岁的小乞丐到面冷心狠的刺客,苏启的安排必定紧锣密鼓,即使秦旭落败,也还是能让秦敛忙得透不过气来。

    我仰头看看灰得无一丝生机的天空,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未来的模样。

    我等了一个时辰,那个宫女还是没有回来。这里的宫人个个明敏,自我扎了脖子后更是步步紧跟,一寸不落。我没什么胃口,晚膳未进,只半躺在美人榻上半眯半寐,朦胧中听到衣服摩擦的簌簌声响,并且很快有只手落在我的额头上,温暖地徐徐地滑下,一寸寸轻缓描摹我的鼻尖,嘴唇,脸颊,耳廓,最后到了脖子。

    我渐渐清醒了,却没有勇气睁眼。

    忽然想起大婚之初,在秦敛还是殿下而非陛下的时候,他常常像现在这样。每每他公务繁忙,我撑不过先睡去时,他回来后总是先用手指对我从头发到脖颈的抚摸,然后是轻柔至极的揽怀入抱,等我不堪其扰地睁开眼,入目便能看到他的清淡一笑,眼睁睁瞧着他俯身下来,一番刁钻的唇齿纠缠,以及八九成免不了的大半夜芙蓉帐暖。

    而今天我等了许久,几乎要被他的手指哄得再度睡过去,也没能等到他的怀抱。

    我只得慢慢地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喊了一声:“秦敛。”

    秦敛的动作在我的声音响起来时停下,我看着他收回手,从塌边站起来,身姿稍有清减,然而目光沉黑依旧,神情敛了往日笑容,直直看着我,不发一言。

    过了半晌,灯花噼啪一声打破死寂,他终于缓缓开口:“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你要娶赵佑仪了?”

    他说:“是。”

    我说:“后天?”

    他说:“后天。”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呢?”

    他微微别开眼,没有说话。

    我又问:“永安殿修好了没有呢?”

    他说:“修好了。”

    我说:“是要让赵佑仪住进去吗?”

    他说:“不是。那座宫殿只是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柔平静,望着我的眼中黑色如墨。我看着他,心突然像是锦瑟丝弦一般剧烈弹了一下,张口时语气难以抑制地带了哽咽:“秦敛,我不想你娶赵佑仪。”

    临近暮色时分,房间中尽是昏黄。窗外有冷风呼啸,炉火旺盛的屋中仿佛乍然冰凉。

    我抬头看屋顶的雕梁画栋,再次涩声问:“怎么样你才能不娶赵佑仪?”

    秦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开口:“玉陀,当年在苏国,你恨不恨我?”

    恨这个字,区区几笔,要想雕刻在心头,却没那么容易。

    我想我真的是除了容颜之外一无是处,就算当年在苏国知晓那仅剩三年光阴,我只怨过命运,怪过天意,却不曾想过秦敛才是个中始作俑者。

    我心软,懦弱,连恨意都无法凝聚。这样一个苏国公主,真是一无是处。

    我说:“那你呢,你当初喂毒给我,有没有后悔过?”

    他看着我,轻轻地道:“我悔不当初。”

    我微微闭眼,没有说话。

    我自从见到秦敛后,向上苍祈求过许多东西。秦敛离开苏国都城时我希望能再见到他,后来云郁真的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便希望能尽快嫁给他,再后来来到南朝,我在国宴上与秦敛重逢,又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所求过多,越来越飘渺不切实际。许是老天终究不耐,于是将一切愿望一并收回。

    如今国境逼迫,我和秦敛真正陌路,我不敢再索求太多,只祈求今晚他能对我稍微保留几分真话和良心,尽管明日祸福难定,今晚他说他悔不当初,那么我接下去的决定也就不会后悔。

    我垂下头,低声说:“刚才你还没来,我在想,不算苏国那段时间,我和你相处总共才七个月。再刨去中间你领兵边疆和会见群臣批改奏折等等的时间,假如我睡着之后无知无识的时候也不算,还有冷战那几天也不算,那我和你真正在一起,只不过短短几天光阴。”

    我如今看着他的目光想必十分贪恋,几乎要将他的每分每毫都记在心上:“我很后悔,我们那几天为什么要冷战呢?明知道会有今天,那时候竟然还有闲情闲心去冷战。”

    我现在想,我当初就应该像小白跟在我脚边一样跟在秦敛脚边寸步不离,他入睡时我也入睡,他起床时我也起床,他写字时我就磨墨,他吃饭时我便舀汤,就算粘得再烦人,也总好过如今的回忆屈指可数,瘦骨嶙峋。

    他的眼睛背着烛火,依然是难以描摹的深邃暗沉的黑。秦敛微微动唇,忽然伸手揽住了我。

    我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耳中传来他极艰难吐出的两个字:“玉陀。”

    我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嘴唇也抖动得有些说不出话,半晌才断断续续开口:“你是南朝的国君,我是苏国的公主。可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说:“我知道。”

    我说:“我一直很想杀了你,可我一直下不去手。”

    他说:“我知道。”

    我被他抱着,紧得不留缝隙,伏在他的肩膀上看窗外,几乎不想动。待万里霞光也敛去,房间中摇曳的烛光渐渐显现,我才轻轻推开他,说:“秦敛,我倒杯茶给你喝好不好?”

    他的后背猛然一凛,望向我的眼神愈发黝黑。过了半晌,直等到房间中一盏蜡烛“啪”地一声熄灭,他才开口,只一个字:“好。”

    我很快把两杯茶端了来,用杯盖掩了,平平整整放在榻上的小桌上。

    我没有看他,别开眼,轻声说:“这两杯茶,一杯里面是碧螺春,一杯里面是魂醉。魂醉为宫廷百毒之首,世间无解,相信陛下早已耳闻。我想让陛下先选一杯,剩下那杯便是我的。你我共饮,陛下五成生还,五成命丧黄泉。当然,陛下也可以不选,我自己将这两杯都饮了,今日之后,世间再无苏熙,苏国南朝之乱,再与苏熙无关。”

    烛光黯淡,映得房中人影幢幢。我没有看那茶杯,只望着秦敛。看着他扫了那茶杯两眼,定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目光卓然地看向我。

    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然而这一刻我笃定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他必定在想,我实在是粗心大意,右手方向的那盏茶杯,杯沿上竟还留着一丁点魂醉白色粉末的遗迹。

    我也表现得仿佛真是粗心大意。

    只是这样来选,就变得不公平。然而对于我来说,这样却才是真正的合乎实际。

    我不曾指望过秦敛肯去选一杯毒茶真的饮下去。

    苏姿曾说,嫁给一国之君是最悲哀的事情。嫁给昏君,就会被指着脊梁骨骂,被说成是妲己再世,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嫁给明君,就算你是中宫独宠,你还是要等着他批改奏折召见群臣,江山为重,不可替代,更遑论以一介女子之流。嫁给一国之君,不论皇后还是妃嫔,总要将对夫君的要求降到最低,才能活得下去。

    如今,秦敛肯真的为我提出的两个选择犹豫,已经符合了我的预期。

    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已经过了许久。茶水由温烫转至温热再至寒凉,我终于等到秦敛伸手去拿茶杯。

    他去拿的是左手的那一盏。

    我扶住桌沿,跟着去取了剩下的那盏。

    他把茶杯搁到嘴边,一时没有喝。

    我一饮而尽。

    屋中一片寂寥,只听得到远远的打更声音。

    下一刻,秦敛手中的茶杯跌落,在桌脚摔得粉碎。他却像是无暇理会,只仓促却紧紧抱住了我。

    魂醉发作,时间不短不长,恰恰刚够燃完一炷香。期间无苦无痛,唯脸上会渐渐现出酒后的醉红,等到那淡淡的红色蔓延到耳根脖颈,人将猝然死亡。

    我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太短,几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脸上犹如火烧,大概是毒茶开始起效。我想了想,费力挣脱出一丝间隙,从怀中摸出一块绣布,白色的底布,枕皮大小,上面的鸳鸯已经绣完,荷花只有轮廓,黄色花蕊的丝线还未补上。

    我递到他的手上,说:“听说按照南朝风俗,赵佑仪嫁进宫中,我是要以绣品为礼的。虽然我手法拙劣,难登大雅之堂,但礼总是要送的。只可惜时间太短,我又做得慢,只来得及绣了一个枕面,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话刚说完,我忽然感觉到耳后一热,然后是一片潮湿。

    我顿了顿,有些不敢相信地试探开口:“你是哭了么?”

    我想扭头去看,他却将我抱得更紧,并且按住我的脑勺,让我连头都无法转动。我被搂得呼吸都困难,耳畔忽然响起秦敛的声音,低沉更胜往常,仿佛是在强自压抑哭声的模样:“苏熙,苏熙。”

    他说得急促,且越来越快:“你不要这样。我不杀你,也不娶赵佑仪,我什么都不计较了,你回来。”

    他一遍遍地在我耳边说,重复又重复。

    我从未见过秦敛这般张皇无措的模样。就算上一次我在苏国被他下毒,他也是一片云淡风轻的。他总是沉稳淡然丰神俊秀,锱铢计较从无差错,古井无波运筹帷幄,想到几年前在苏国听评书,开篇便是一句“如今天下七分,群雄逐鹿,能人辈出,唯苏启秦敛称得上公子二字”,可如今他抱着我的手臂却在发抖,他的手指抚摸到我的后颈,我只觉得仿佛和雪花一样的冰凉。

    我突然觉得心口的酸意仿佛烟花爆破一般膨胀开来,炸得五脏六腑全部移位,搅得内里天翻地覆,绵延不断生生地疼。

    难道说,太医骗我,魂醉的功效不止在于面部,它还会像是鹤顶红那样让人临死都痛苦不堪么?

    我的脸颊越来越热,且那热度已经从指甲大小蔓延到手心大小。

    一炷香的时间还剩下一半。

    我思索片刻,慢慢地道:“你现在这样说,可如果我真的没有死,你真的这样做,你肯定会后悔,并且恨我的。”

    他低声道:“我不会。”

    我感觉到四肢开始酸软,眼前也有些发黑,而热度已经蔓延到了耳廓,定定神,才能勉力说出话来:“可惜那样也没办法了呀。以后你只好忘了我了。”

    他的脸孔依然好看一如往昔,却浮现出深深的痛色。他揽着我,低声问道:“忘不掉了,怎么办呢?苏熙,你想不想我下去陪你?我这样对不起你,你不恨我么?不想我做些什么来偿还么?”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话也断断续续地开始不甚连贯:“忘不掉也没办法了。我本来是怕你将我早早忘掉,才想做个枕头给你。我想让你天天枕着,白天忙于国事没空想我,晚上睡着之前看见枕头的时候总要记起我。我本来想着,我不敢奢求你一辈子都记得我,什么时候等枕头上的丝绣坏掉了,你也就可以把我忘记了。”

    我并没有说实话,其实我奢望秦敛做的有许多。我希望他一生只有我一个,我亦希望苏国和南朝能相安百年,我甚至真的希望他现在就能下来陪我,可我知道,这些都无法实现。

    我所能真正希望他做到的,便是他能不要那么快忘了我。

    我知道,从明日起,两个国家便是真正的天翻地覆。酝酿许久的狼烟四起,苏启会以我为由起兵伐南,秦敛会在明日上朝时又恢复从容自若的模样,冷静地应对苏国的挑衅。

    他对我的怀念大概只有这短短一晚。

    我有些怅惘,随即又很快释然。

    将死之人,无论多么费劲地去想身后之事,都无异于多管闲事。

    有大颗泪水滴到我的脸上,很快还有第二滴,第三滴。

    我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我想安慰他一句,却发觉已经说不出来话。而很快我连触感都不再强烈,脸上的灼烧已经感觉不到。

    一炷香的时间所剩无几。

    秦敛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远,直到彻底听不见。

    我困极,顺从魂醉的驱使,渐渐闭上眼睛。

    最后的时刻仿佛看到了苏国的那个夏天,仍是没有任何沉重之感,每一天都过得像是天上那轮活泼泼的太阳一般,等待,拜访,欢笑,继续等待,如此循环。

    我和秦敛相处了两个月,却仿佛是只待了两天那么短。

    而回顾我之前的十五年,我再挑不出其中一年,能比我遇见秦敛的那一年还要让我印象深刻。

    人最无奈的事莫过于清醒地看着自己沦陷,然后一步步走向死亡。

    苏姿曾说,如果不想为一个人伤心难过,一是忘记,一是比他先死去。

    我无法忘记,到了不得不抉择的时候,就只能选择后者。

    从此一切与我无关。

    懦弱,却亦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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