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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7章 善意(第 2/4 页)

    但后者纹丝不动,只是死死盯着头顶的漆黑。

    “就连死因也不尽相同:男性死者的腕部动脉被精准利落地割开,最终失血过多而死。”

    “但另一位女死者,她乃头部遭受多次钝击而死,”泰尔斯读着报告,语气略显黯淡,“手上的绳痕,显示她生前有过激烈的挣扎。”

    那一刻,杀手的目光无比复杂。

    “甚至,两位死者被绑在床上,手脚处所打的绳结,手法也截然不同:绑住男死者的绳结简单紧实,显然绑缚者手法稳定,经验十足;女死者的绳结则凌乱复杂,还有许多无效重复的死结,可能是绑缚者慌乱紧张。”

    泰尔斯放下报告,轻声叹息。

    “我的两位手下,一来事出突然,时间不够,二来既非专业,相关经验也不足,三来么,他们只关注目标人物,对现场另一位死者的观察不够细致……”

    想起哥洛佛和,泰尔斯语气沉重,心情复杂:

    “至于后来接管现场的警戒厅……首先,空明宫里的大人物发了话:降低影响,尽快结案,必要时不惜内定‘凶手’。其次,被指派到此案的警戒官们全是人精,尤其是这案子干系甚多,可以想见,没人想惹麻烦,只想草草结案早点收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者说,大家更在意背后的权力斗争,反而没人关注案件本身的细节。

    才会把完整的验尸报告压住不发。

    为了大局的稳固,也为了多方的利益。

    从而忽视活生生的人命。

    他心底的声音冷静又冷酷:

    这是一场上上下下,有意无意的共谋。

    理由充分,动机合理。

    代价,就是真相的消逝。

    直到被垂垂老矣的布伦南审判官,用生前最后一口气的坚持,戳破了盖住一切的裹尸布。

    洛桑二世依旧恍惚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希莱明白了什么,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杀手:“这么说,你……你……”

    泰尔斯冷酷严肃的声音适时响起:

    “洛桑二世,你杀了迪奥普,放干了他的血,这毫无疑问,可能还诉诸非人异能,极尽折磨之能事。”

    然而他语气一顿,话锋一转:

    “但他的情妇却不是,至少不是为你所杀——一个连动手猎食都要避开妇孺的职业杀手。”

    洛桑二世回过神来,恶狠狠呸声:

    “呸。”

    希莱狠皱眉头,但泰尔斯倒是毫不在意,他缓缓开口,认真询问:

    “告诉我,杀手,发生什么了?”

    “我杀人杀腻歪了,换个法子,”这一次,洛桑二世倒是干脆,只是依旧敌意满满,讥讽不停,“怎么了?很意外?”

    泰尔斯摇摇头。

    “你先前杀人都是干脆利落不留痕迹,唯独在迪奥普情妇家,你逗留原地,似乎还在翻找什么东西,以至于撞上了我的手下,为什么?”

    洛桑二世把头扭到另一边,不屑冷笑。

    “杀手都有癖好,”他咬牙道,“杀了两个人,总得留点纪念品。”

    泰尔斯微蹙眉头。

    “他在帮你,混蛋!”

    希莱被对方的态度激怒,她终于按捺不住,指着严肃抱臂的泰尔斯,怒气冲冲:

    “你就没看出来,这蠢笨迂腐到令人绝望的煞笔小屁孩,是你现在唯一的希望?”

    听了这番不知是帮腔还是贬低的话,泰尔斯表情古怪。

    其实……小屁孩这词儿就已经很过分了。

    “我不需要帮助。”

    洛桑二世面色冰冷,目光死寂。

    更不需要希望。

    那玩意儿,许多年前就不在了。

    希莱被气笑了。

    她柳眉倒竖,撸起袖子就要扯开手套:“是么,那你想必需要另一种帮助,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洛桑二世眼神一寒。

    泰尔斯叹了口气,一边站起身来安抚住大小姐,一边轻声开口:

    “不是毒药。”

    气头上的希莱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什么?”

    泰尔斯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而对洛桑二世道:

    “布伦南审判官,你按名单去杀他的那夜,他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名贵老酒,邀你共饮。”

    洛桑二世面色不改。

    “但他放在酒瓶里的,不是毒药。”

    泰尔斯语气淡然,却让其他两人齐齐愣住。

    “而是一种强力镇痛药,他妻子临终前常用的——布伦南没想杀你,也没打算毒死你,只想麻翻你而已。”

    泰尔斯看向洛桑二世,叹息道:

    “显然,他不知你的底细,错估了药效。”

    那一刻,洛桑二世怔住了。

    不是……毒药?

    “但是,但是布伦南自己……”希莱明白过来,仍旧疑惑。

    “布伦南真正的死因,是镇痛药过量导致的心脏异常,脏器衰竭,”泰尔斯翻出另一页纸,语气沉重,“或者说,他年事已高,寿终正寝——如果这能安慰到你的话。”

    【我之此去,不论情状如何……不必穷究追索,遑论报怨复仇,唯天命已至,命中当归。】

    泰尔斯想起布伦南遗书中的话,不由神色黯然。

    洛桑二世明白了什么。

    你安慰个屁。

    他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无边黑暗。

    屁。

    “那为什么……”希莱皱起眉头。

    泰尔斯知道她在疑惑什么,把手上那张后来增补的药物鉴定报告递给她:

    “在舆情汹汹,着急破案的压力下,警戒厅有意或无意,错把镇痛药当作了毒药——毕竟不少致命毒药的原理也是引发神经麻痹,导致心肺衰竭。”

    当然,你要说,作为一个清高又顽固,时常不给面子地质疑乃至驳回结案报告的老审判官,布伦南跟警戒厅乃至各大官署之间常年的恶劣关系,在其中有没有起一点作用,那也不好说。

    而且……

    泰尔斯心中微叹:布伦南死时,空明宫名义的主事人,翡翠城各大官署向之负责的对象,已经从詹恩·凯文迪尔,换成了王都来的星湖公爵。

    洛桑二世身上的锁链轻轻一响,吸引了两人注意。

    “我,我不明白。”

    杀手终于开口。

    他咬紧牙关,呼吸急促,目光凝固。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老头子要,要这么……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翻了翻手上皱巴巴的纸张,又拿出几张泛黄的旧纸。

    “我这儿还有一份老文件,记录的是很久以前的翡翠庆典:先王艾迪领着家人们,御驾亲临翡翠城,抚慰盟友,与民同乐。”

    泰尔斯注意着对方的神色:

    “直到王室队伍中的随员,在商市上仗势欺民,打砸摊贩。”

    果然,杀手表情微变。

    “事发后民情不满,众意汹涌。幸好,璨星王室秉公处事,绝不包庇,主动向翡翠城当局交出了罪魁祸首:一个出身南岸领,一穷二白,既无背景亦不合群的小侍从,只是临时加入王室的队伍。”

    那个瞬间,洛桑二世目光一颤。

    希莱的目光在泰尔斯和俘虏之间来回,其中意蕴复杂微妙。

    “本来嘛,一起普普通通的特权案件,主犯在明面上认罪受罚,群众出了恶气拍手称快,翡翠城办事高效处理及时,王国政治清明平等公正,王室不偏不倚名声无损甚至更上一层楼,卫队则洗刷冤屈证明‘队伍总体还是很正派的’,这事儿嘛人人满意,皆大欢喜,也就这么过去了……”

    没人看见的角度里,洛桑二世紧紧咬牙。

    “然而布伦南助理审判官——当时他还不是大审判官——拒绝接受这样的结果,也拒绝稀里糊涂地惩罚那个可怜的小侍从。”

    泰尔斯叹了口气,收起年轻的布伦南那封写给伦斯特公爵,措辞激烈严厉不肯妥协的信件:

    “他不顾伦斯特公爵的规劝,冒着得罪王室的风险,顶住多方压力和上下阻挠……既找不到当事案犯,他就坚持要求艾迪二世国王亲自出席审判,作为第一责任人,为属下欺凌百姓的劣行担责,还判他亲自赔礼道歉,最后更以此城律法,数出七项罪责,当着整个翡翠城的面,罚了我祖父足足三千七百二十八个金币,方才结案。”

    希莱听得皱起眉头,洛桑二世则一动不动。

    “耳熟吗?”

    泰尔斯看向俘虏,眼神锋利:

    “尤其是那个被推出来担责的小侍从,小角色,临时工?”

    洛桑二世身上的锁链抖动了一下。

    【那就陪我喝杯酒吧,孩子。】

    他的眼前闪现出不久前那一晚,他单人只剑,找上那审判官糟老头子时,对方脸上的释然与理解,甚至是……同情。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就会明白的。】

    至此,洛桑二世终于明白了什么。

    但他不言不语,表情凝固,犹如一尊石像。

    泰尔斯有些泄气,他挥了挥手上的文件:

    “拜托,哪怕看在布伦南的份上……”

    “不止如此。”

    洛桑二世出声了。

    “他们不止是欺凌百姓而已。”

    他语气空洞,近乎默认,令泰尔斯颇觉意外。

    只见杀手愣愣地望着头顶,望着那片无论当年还是如今,梦中还是现实,都看不到尽头的深邃黑暗。

    当年,什么样的王室卫士会蠢到,或者说,贱到去欺压底层百姓?还是翡翠城的本地百姓?

    偏偏在国王出巡南岸的时候?

    “他们就是,就是想陷害那个无辜的侍从。”洛桑二世呆呆地道。

    不是因为那个平民侍从本身。

    而是因为,那小侍从背后的骑士老师,是个桃李遍地,名声清高的剑术大家,更是与先王相识微薄交情深厚的昔日侍从官。

    但他却偏偏恪守中立,不偏不倚,还拒任要职,更因此为国王看重,一言一语举足轻重,甚至能影响王室立储。

    那个既给了侍从们改变命运的机会,予他们一身技艺,对他们恩情深重……

    也给了他们束缚一生的政治枷锁,使他们苦难无穷,令他们自相残杀的……

    华金大骑士。

    洛桑二世眼神空洞,精神恍惚。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也许还不止如此。

    也许那件欺凌百姓的案子,还事关国王出巡时,王室中央与南岸领的政治博弈——无论是名声,还是实利。

    泰尔斯默默地想。

    出身南岸的骑士侍从,在王室的队伍里,于翡翠城欺压百姓,激起本地人反感,损害国王声名,让各方头疼不已,进退两难……

    从身份所属,到事件影响,无论哪个环节,从今天看来,都充满了纠结复杂的算计感和拉锯感。

    泰尔斯默默想道:

    就像现在,自己身为王室来使,在翡翠城所经历的一样。

    “至于那个傻乎乎的侍从,他是路过,或者说,被人骗去路过,打抱不平出手阻止,”洛桑二世呆呆地道,“否则,他们就要把那个小贩活活打死了。”

    当然,当年,他打抱不平所得到的回报……

    是那个被欺压的小贩,在审判厅席上惊恐万状、畏畏缩缩,当着所有人的面,跟加害者们众口一词地指认:

    那个小侍从,才是欺凌他的人。

    希莱扭过头,长长叹息。

    谈及往事,眼前俘虏终于开口,但不知为何,泰尔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胜利感。

    心里反倒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

    【每当我放下判槌,脱下官袍,仍旧忍不住反复思量:

    每一次阅案,我是否穷究案情,不留疏漏?

    每一次审判,我是否超然中立,无偏无倚?

    每一次发言,我是否思虑清晰,阐述得体?

    每一次落锤,我是否对得起誓言和初心,既保卫了弱者的利益,也约束了强者的妄为,既维护公平,也不负法律?

    这么多年来,我是否曾错判过案子?冤枉过好人?助长过压迫和剥削?

    我是否曾让友谊和忠诚,让憎恶和怒火,让利害与得失,蒙蔽过我的判断,而我兀自不知,又或故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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