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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6章 高估(第 1/4 页)

    与两位凯文迪尔会面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一天的时间里,泰尔斯不断发出手令和信件,邀请不同行业、阶层、身份的客人前来空明宫一会。

    首先到达的人是“海狼”坦甘加。

    跟争锋宴会那天的华服美饰和满身香水相比,这位翡翠城的着名船主今天穿着朴素到有些陈旧的航海外套,戴着厚实的船长手套而非宝石戒指,脖颈上系着发黄的汗巾,面貌凶恶,谈吐粗豪,从里到外都透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海盗匪气。

    而他一进入王子(确切地说,是詹恩公爵)的奢华书房就开始惊叹里头的陈设,并过分热情地寒暄,途中频频看向泰尔斯的脸——那上面的瘀伤实在明显,令人没法忽视。

    “被詹恩打的。”

    初代凯文迪尔公爵的经典中幅画像下,泰尔斯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顺便在点金区警戒厅申请增加维安费用的报告上执笔批复“没钱”。

    坦甘加的笑容消失了。

    他瑟缩着搓搓手,目光犹疑,一副问了错问题,无所适从的难堪样子。

    不,他是特意如此。

    泰尔斯抬头打量眼前的人,心底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位前海盗本性喜好奢华,贪恋享受,但他不知从何处听见风声,得知王子此刻处境窘迫甚至囊中羞涩,是以觐见前就摘取首饰换下华服,打扮得寒酸俗气,又刻意表现得大大咧咧乃至粗鲁憨傻,以避开王子的怒火和锋芒。

    想到这里,泰尔斯不由眯起眼睛,他从怀亚手里要回刚刚的报告,把“没钱”划掉,写上“请转递财政司合议”,示意怀亚为客人解释一二。

    海狼并不是无缘无故受邀前来的:

    近日,王子殿下接到空明宫群众的举报线索,得知南岸领周边的航线上出现了一小撮乘搭武装商船的,“有组织性质的犯罪份子”来回逡巡,肆意拦停船只,登船“检查”,强收过路费与保护费,理由是“公爵都倒了,他发的许可证不管用了”。

    而这引发了一系列变故,从航运成本上升、船只入港延期,到货运命脉受阻、海贸信心大挫,再到商人忧心忡忡,或囤积居奇或贱价贬货,令市场波动不休、物价偏离常理,乃至中小手工业者叫苦不迭、城中市民商旅人心惶惶,而“翡翠城是真的要完了”之类的险恶谣言重新甚嚣尘上……

    “什么?”

    坦甘加没等怀亚陈述完就忙不迭地叫起屈来,先是一脸难以置信“王国海疆竟有此事,真是岂有此理”,再是“殿下明鉴我们海狼船团也是受害者”,还有“大环境如此,我们提价也是没有办法”,乃至略显无赖的“唉哟如今世道,这可教我们如何是好”……

    “我不想听这些理由,”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批复公文,“也不想知道你在中间担了什么干系,但你有一天的时间——仅仅一天。”

    坦甘加皱起眉头。

    “如果一天之内,你解决不了问题,不能让翡翠城的航运秩序恢复如故,坦甘加,”王子低下头,在风纪署请求于城门口广立二十座丰碑,碑上凋刻“泰尔斯王子训政名句”以教化万民的公文上画了个大大的狗头,“那我就只好解决你了。”

    坦甘加的表情僵住了。

    这位前海盗的表情在那一秒里面多次变换,从不满到凶狠,再从愤怒到委屈,但都被掩饰得很好。

    最后,他瞄了一眼王子脸上的瘀伤,看了看守在王子近旁的侍从官,再瞥了瞥守在门口的摩根和库斯塔,以及立在角落,警惕十足的巴蒂斯塔和涅希,表情恢复平静。

    他转换策略,先是义愤填膺“这都是那万恶的詹恩逼我们做的”,随即委屈诉苦“我们压根不想被卷进王子和公爵的战争”,最后更是泣涕连连“无奈我们势单力孤人微言轻无力反抗”……

    坦甘加的理由洋洋洒洒一大堆,从他们海狼部族战败流落异乡,被詹恩大发慈悲收留,他们不能知恩不报开始,说到他们十几年来落户安家翡翠城,好不容易有了一席之地,却未曾想被人拿捏了软肋,轻易反抗不得,又说到詹恩钱权并进,威逼利诱无孔不入,全面掌控了他们的船团,对他们颐指气使,而坦甘加为人鱼肉,只能伏低做小,数十年如一日地苦苦支撑,说到动情处泣涕连连,连泰尔斯也不禁动容。

    “原来如此,”泰尔斯沉吟着,给公文上的狗头涂上凶勐狰狞的獠牙,“之前的争锋宴会上,詹恩说谁都有可能背叛他,但唯独坦甘加不可能——想来是因为他拿捏住你的软肋,反掌间就能覆灭你的船团。”

    在周围卫士古怪的眼神下,坦甘加泪流满面,苦涩点头:

    “殿下明鉴,我们实在是……”

    “难怪。”

    泰尔斯叹息着放下笔:

    “难怪你要千里迢迢地去夜之国,把费德里科和他的杀手塞进你的舱底,偷渡回来谋害詹恩。”

    话音落下,坦甘加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整个书房安静下来,在场的卫士们齐齐侧目。

    “殿,不,我……”

    趁着坦甘加一脸惊恐哑口无言的空当,泰尔斯拿起笔,诚心诚意、认认真真地照着阿什福德管家提供的草稿抄了一封感谢信,送达翡翠城的丧葬业巨头——波蓬家族的妥丽儿老夫人提前归还了一笔为额三万五千一百一十八枚金币零九枚银币外加四个铜子的空明宫借债,兑票直递王子殿下的书桌。

    此外,老夫人还在信中热情又冷酷地暗示,若有不足,波蓬家族将很乐意提供等值服务,例如为王子本人提供从制棺到凿碑,从掘墓到葬仪的一系列尊贵服务。

    (“当然,王子殿下身体康泰,长命百岁,想必短期内是用不上的”——老夫人的亲笔信)

    可惜的是,从“黑目”约翰一世开始,璨星王室就有火葬的传统,面对如斯热情,泰尔斯再是眼馋也只能敬谢不敏。

    (“啥叫贪死人钱啊,托尔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嘛这叫生命的循环……”——王子殿下举着三万五千金币的兑票,死命闻着上面的墨香味,所发出的牢骚)

    书房里,坦甘加终于从最初的震颤中冷静下来,但接下来的几分钟略显尴尬。

    总结起来,大概就是反应过来的海狼船主先极力喊冤,抵死不认,请求辟谣,但面对“空明宫群众线索举报”这种来源可靠又铁证如山还民心所向更不容辩驳的事实真相,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大名鼎鼎的海狼在代表正义与法律的王子殿下面前幡然醒悟,诚心悔改:

    “哎呀,殿下……我手底下有几个签临时短约的新水手,他们业务不熟,匆忙之间不慎误接了一笔生意,护送夜之国的大人物前来翡翠城……没错,就是那位黎伯爵!但是我发誓,全程都是那几个临时的水手搞的,我压根不知道吸血鬼们在船舱里带了什么随从……当然,此事我虽不知情也未参与,莫名其妙被无辜牵连,但我毕竟是他们的船主,监管不严督察不力是我的错,我责无旁贷,绝对不推诿卸责……”

    “哦?”

    “我发誓,手下载他们来的时候我是真不知道!殿下您知道的,吸血鬼们行事神秘,从来不许人多问……我,我真的从未参与他们谋害公爵的阴谋,要是我提前知道,那我……那他们给再多钱也不载啊……事发后我马上认识到错误,立刻采取了措施,已经在海上解雇了那几个短约水手……唉,我失察至此,当真追悔莫及……但天可怜见,我从未想过背叛,遑论谋害詹恩公爵啊!殿下,您要相信我啊!”

    泰尔斯若有所思地挠着下巴。

    “哦,这样啊……我当然是相信你啦,毕竟人谁无过呢?”

    坦甘加感激涕零,直到王子的下一句话:

    “但是詹恩相不相信呢?”

    坦甘加的哭脸僵住了。

    泰尔斯看也不看他一眼,先是在城管署关于不夜宴游的一百七十页总结(自夸)报告封面上画了一只造型夸张的双色奶牛猫。

    他再在随公文而来的另一封、名为反省请罪实则阴阳怪气的请罪书(“自殿下掌印空明,全城振奋,激流涌动,官署上下无不弃个人薪资于不顾,理桉治事倍于以往,康慨任事宵衣旰食,日夜班次轮转不歇,分内分外无分你我,舍生效死莫敢稍怠。夫余遍历翡翠三十载,未有如殿下之砥砺所部、催人上进、威加内外,泽惠一城者,此诚南岸之大憾,王国之大幸,人世之大贤,千古史书之巨观也。”)上大气地写下“今日发薪,补足积欠”。

    “巨观你个锤子——抱歉,不是说你……对了,我听詹恩说,你们海狼的业务不止是保镖和运输,偶尔也搞搞绑架和勒索?”

    泰尔斯边写边说,有意无意:

    “那,十几年前,那艘送费德里科去公海,最后把他放跑了的船,不会也是你的人在开吧——哈哈哈,开玩笑,玩笑而已嘛!我当然知道那不是你们……只是真巧啊,也是在海上和船上出的事……我要是詹恩,啧啧……哎呀别紧张嘛,哪怕詹恩知道了,只要夜之国和费德里科肯为你作证,证明你是无辜被牵连的……哎就算没人作证也没啥……以詹恩明察秋毫、心细如发、眼里不揉沙子、手里不容冤桉的性格,嘛,想必也不会怀疑你的忠心……”

    在坦甘加不断变换的表情和眼神下,泰尔斯澹定地折起给妥丽尔老夫人的信,交给怀亚放入信鸦脚筒。

    “……顶多怀疑你的能力罢了。”

    坦甘加才擦干眼泪,脸色煞白。

    他抬头看向泰尔斯身后的墙上——画框里的初代南岸公爵,“致命鸢尾”正平静地把玩匕首,嘴角上翘,似笑非笑。

    “殿下,我能问问吗,您是从哪儿知道,费德里科少爷乃是上了我的船偷渡来……”

    因为你的某位乘客嘴巴不严。

    “群众线索举报。”泰尔斯轻声道。

    坦甘加皱起了眉头。

    在好几秒的痛苦犹豫后,他咬了咬牙。

    “但是如果我帮了您这个‘小忙’,而詹恩大人出狱后,发现我对他的命令执行不力,甚至怀疑您今天召见我就是……”

    “且不说他能否出得来,”泰尔斯轻声道,“但若真有那一天,你是宁愿让詹恩埋怨你这人胆子太小,遭不住第二王子的威逼恐吓……”

    王子停顿了一秒。

    “还是宁愿教他怀疑:你这人胆子太大,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颠覆空明宫?”

    那一瞬间,坦甘加瞪大了眼睛。

    泰尔斯王子和坦甘加船主的闭门会谈,最终在一片热情和谐其乐融融的气氛里,胜利告终。

    会议上,坦甘加船主表达了坚决拥护泰尔斯王子开明统治的信心,坚决维护翡翠城秩序安定的公心,以及坚决守护南岸居民人身财产安全的决心。

    他强调,海狼船团将以身作则,从我做起,率先在全团雇员中展开自查自纠、自省自警的清朗行动,大力整治船团中广泛存在的、临时雇员们自律不严、公私不分、思想滑坡、举止有亏的缺点与毛病,做到深刻反思、举一反三、查漏补缺、有错必纠、绝不再犯,并同步督促同行同业者们大力跟进、齐头并进、共同跃进、砥砺奋进。

    与此同时,船主反驳了翡翠城中的荒谬谣言,他指出:南岸领周边海域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必不会有“海上有组织投机犯罪分子”,南岸海疆从始至终都是和平的、安全的、稳定的、有秩序的,商货流通顺畅,航运井然有序。

    有鉴于此,少数工商业者们对本地营商环境、航线安全和市场秩序的担忧是多余且毫无必要的,翡翠城依然拥有着世界上最健康、最安全、最有活力、最具发展前景的经贸合作市场。

    此外,坦甘加船主还大力批评了一小撮自私自利的商人和手工业者们不知自爱、盲目跟风、传谣信谣、上头买卖、搅乱市场、最终害人害己的短视行为。他相信,在泰尔斯王子的英明领导下,翡翠城必将再现王后之城、财富之城、梦幻之城的光荣历史。

    凯瑟尔陛下私人特使、星湖堡公爵、第二王子、王室第一继承人、翡翠城代理城主泰尔斯殿下,对坦甘加船主的发言与立场表达了高度的赞赏和支持。他向与会者强调: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而空穴也不能来风。翡翠城是王国有名的法治城市,绝不会任由别有用心的敌对分子造谣作乱,以分化团结,危害民生,打击信心,服务他们不可告人的卑劣目的。

    会议双方进行了坦诚、建设性、富有成效的沟通。会议的最后,殿下亲自步送坦甘加船主到书房门口,挥手致意,依依惜别。

    王子侍从官怀亚·卡索陪同会见。

    “下一次,坦甘加,”送走对方前,泰尔斯浑不在意地加了一句,“如果不想走漏风声,那就谨慎选择客户。”

    坦甘加眼神一颤,若有所思。

    送走心事重重的坦甘加,泰尔斯坐在书桌后,看着缓缓关上的房门,陷入沉思。

    感觉到了吗,泰尔斯?

    心底里的声音对他道:

    你看清这个海盗的本质了吗?

    他无意为你服务,却最终不得不尔。

    这就是权力的落差,所能起到的作用。

    无论是大与小的落差,还是有与无的落差,抑或知与不知的落差。

    它操控、强迫、激励着人们,去做出常理之外、本分之外、利益之外、理性之外的事情。

    想到这里,泰尔斯无奈叹息:是啊。

    我不过轻轻一言,坦甘加就害怕如斯。

    不,泰尔斯,别傻了。

    心底里的声音幽幽反驳他:

    他所害怕的,从来不是你的某句话。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怀亚,您相信我们的坦甘加船主,相信他其实并未背叛詹恩吗?”王子幽幽道。

    在一旁整理公文的侍从官闻言一怔。

    “我不知道,殿下,”怀亚发言谨慎,措辞小心,“但就刚刚看来,我不觉得他——至少看上去不像——有这样的胆量。”

    “我也这么觉得,”泰尔斯点点头,“整个船团几百号人,生计性命都捏在对方手里,他害怕詹恩,恐惧詹恩,更不敢背叛他。”

    “那就是说他确实是被蒙骗……”

    “但他是人,他拥有比恐惧,比胆量,比忠诚,乃至比利益立场都还要复杂得多的东西。”

    怀亚面露不解。

    泰尔斯靠上椅背,出神地望着墙壁上“致命鸢尾”的肖像。

    “坦甘加是经年的海上老油条,他绝对知道那趟生意有问题,可他既不拒绝也不支持,而是默不作声,袖手旁观。”

    嫉妒,不平,愤慨,侥幸,懒惰,贪婪,谨慎,市侩,残忍,冲动……

    泰尔斯一样样数着他刚刚从坦甘加的眼神里读出的东西:

    所有这些凑在一起,且每时每刻都在不断来回更替,让坦甘加这个人复杂而多变:

    他时而对詹恩嫉妒不平,时而对他忌惮不已;时而在咬牙切齿满腔愤恨,时而满足满意乃至感激涕零;时而庆幸自身靠山后台的强大,时而又埋怨金主仗势对他颐指气使;时而狡诈算计要落井下石,时而想装聋作哑明哲保身;时而指望翡翠城兴旺发达他好继续发财,时而对鸢尾花可能的没落幸灾乐祸寻思要分一杯羹……

    而所有的一切复杂可能,或推或拉,却都在那群血族客人们踏上他船只的那一刻收束。

    坦甘加陷入犹豫,一边笃定这绝算不得背叛,一边又暗暗幸灾乐祸推波助澜;他一面觉得这种小事理当威胁不到空明宫,一面又暗暗希冀这能给大人物们一些应得的教训和苦头;他在事后辗转反侧忐忑不安,一力撇清关系,一面又忍不住趁着劫难,就着大势大发横财……

    “詹恩是对的,他把握住了最根本的利益链条,因此笃定坦甘加决计不敢,更无力背叛他。”

    泰尔斯出神道,仿佛看见一条条细线从初代伦斯特公爵的画像背后延伸而出,笼罩空明宫,覆盖翡翠城乃至南岸领:

    “但他也并不全对:坦甘加在黑白分明的忠诚与背叛间步履蹒跚,最终走向不可控的第三条路。”

    视野中,画框延伸出的每一条细线,都在以不同的姿态、幅度和频率轻轻震颤,或推或拉,或大或小,或急或缓。

    怀亚思索了一下:

    “但他这么做,仍旧导致了南岸公爵失势,几与背叛无异。”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泰尔斯勾起嘴角,与画框里同样似笑非笑的第一代伦斯特·凯文迪尔,隔开七百年的距离对视一眼,“如果坦甘加真的下定决心,从一开始就背叛詹恩,那事态的发展、我们所面临的局面乃至最后的结果,想必都截然不同。”

    他摇摇头,轻叹道:

    “我恐怕也就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找他‘合作’了。”

    “所以,坦甘加的行为,和真正的背叛还是有差异的,”怀亚反应过来,“就像这和纯粹的忠诚,也有不小的距离。”

    泰尔斯点点头,发出感慨:

    “人们并不总是清醒地、明确地、理性地、主动地、自知自觉地做出选择的。更多的时候,他们往往是被迫地、无意地、麻木不仁地、后知后觉地、当下也许坚定但事后可能追悔地,做出取向模湖的选择。”

    “就像坦甘加,”怀亚点点头,“以及这场风暴里,翡翠城中从上到下的无数官商工农,市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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