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别经年(第 4/4 页)
“那可不。你先冰着,省得起水泡,一会儿拿出来了再抹药。这还是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知道的。”
“你烫着哪儿了?”
邵雪的手上也沾了点凉水,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她抬头看着郑素年,忍不住嗤笑一声。
“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烫的哪儿都已经长好了。”
郑素年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把冰箱翻了个底朝天,熟练地开火,做饭,炒菜,还即兴用上了他买回来就没上过火的砂锅。
他觉得面前那个人有点陌生,长着和邵雪一样的面容,甚至哭的时候还是那副鼻子、耳朵全泛红的委屈样,但内里又已经和那个离开时的邵雪不同了。
他看得出了神。邵雪调了调火,又走过来看他的手。
烫伤的地方隐隐发红,总算是没起水泡。邵雪把烫伤药挤到他的手上,一点一点摩挲开,一边抹还一边吹,吹得郑素年半边身子都麻了。她瞟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烟头,漫不经心地问:“你抽烟?”
“没,”郑素年条件反射,“柏昀生有时候来家里,是他抽的。”
然后两人就陷入了奇妙的沉默之中。
砂锅里在煮汤,咕嘟咕嘟冒着泡。他伸出另一只手,开始只是抚弄着邵雪的发梢,然后就揽住了她的肩膀,再然后把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抱进自己的怀里。
这个拥抱,相隔七年之久。
她说:“我以为你都和别人在一起了。”
她说:“我要是不回来呢?”
她又说:“我不是让你别等我了吗?”
最后一句话已经带了哭腔。她穿的是郑素年的衬衣,宽宽大大的,下摆垂到膝盖上。他把两只手伸到她的身后,按住她瘦得勾勒出骨节轮廓的脊背。
他说:“太瘦了,还是胖点好。”
他说:“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啊。”
他又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说睡就睡,说不等就不等。”
邵雪:“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记仇……”
砂锅忽地发出一阵悠长的“呜”声,邵雪一把把他推开。
郑素年:“你干吗去?”
邵雪急匆匆地走向厨房:“关火,要烧干了可就危险了。咱们吃饭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郑素年揉揉太阳穴,决定今天过后,让那个砂锅继续过不见天日的生活。
他这个人,很记仇的。
郑素年的衣柜里有条男款s号的裤子,在网上买的,拍错了码数,看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退货期。他把裤子放在衣柜深处两年多,没想到它还会有用武之地。
邵雪把腰带扣到最里面的那个环,整了整宽大的衬衫,觉得这造型还可以。
“走吧。”
郑素年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出了门。
七年不是个小数字。邵雪本来就不太认路,一上了高架更晕,把眼睛一闭干脆不看了。这地方变得太快,她忽地理解了当初那个华侨的感叹。
地理意义上的故土,视觉意义上的他乡。
好不容易上了主路,前面就开始堵车了。车往前一点一点地挪着,旁边有人烦躁地按起了喇叭。邵雪摇下窗户看了一眼,嘴里嘟囔一句:“这么大火气。”
郑素年笑笑:“习惯就好。”
郑素年打着方向盘转进停车场,邵雪终于一猛子扎进商城。
秦思慕那儿的门一关,可真把本就破产的邵雪关得一无所有了。她浑身上下除了睡裙就一部手机,被郑素年领回家后连翻译的稿子都是让秦思慕重新传过来的。秦思慕还特体贴,在电话里嘘寒问暖:“门锁了?门锁了没办法,你就住郑素年那儿吧。我还要好几个月才回来呢,没有钥匙。你不是户主,也没法找人开锁。没办法,邵雪,真的没办法。”
邵雪咬着牙:“你跟郑素年说我在你家这事我还没找你问清楚呢。”
秦思慕:“哎呀,这剧组来的什么破地方,荒山野岭连个信号都没有。
邵雪我挂了啊,没事别找我,这边没信号的。”
邵雪也打算回去见父母,可总不能连衣服都穿着郑素年的回去吧。大悦城的女人来来往往,个个都打扮出身价千万的气势来。邵雪穿着一件男款衬衣,灰溜溜地走进一家服装店。
她试了三套没一套顺心的,再拿了条冬季长裙穿出来,郑素年就没影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付款小票拿了回来。
“我没说买这件啊?”
“我觉得好看,”她没想到郑素年骨子里还有点大男子主义,“我觉得好看你就得穿。”
再往后,长靴、羊绒衫、大衣、打底裤,郑素年就跟个人肉提款机似的跟在她后面,让邵雪不禁怀疑这还是不是前天那个质问她“你是不是嫌我挣得少”的人。买化妆品的时候,她终于扛不住了,回头苦苦地哀求:“我虽然没卡也没现金,但手机也能付款的。你别这样了,多不好啊。”
“我愿意,”郑素年死皮赖脸,“七年时间一毛钱没给你花过,我烧的行不行?”
身后两个专柜的ba凑到一起开始窃窃私语,邵雪顶不住压力,迅速逃窜到其他楼层。
从商场出来的时候,袋子能放满车后座,邵雪把围巾裹到鼻子上,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郑素年的车。
“开心了?”
“开心了。”邵雪长舒一口气,“自打破产了还没这么开心过。”
车上了马路,却没按原路返回。邵雪就是再不认路也能看出来方向不对,她拉拉郑素年的袖子问:“这是去哪儿啊?”
“去咱爸妈那儿。”
郑素年简单地回答。
那附近堵得厉害,他们把车停在两站之外的一个停车场,然后步行走过去。
今年雪下得晚,元旦那天星星点点掉了几粒,到今天才撒欢似的下起来。
也是运气好,赶上了周一,全宫闭馆,人烟稀少。邵雪突然想起来:“对了,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请了半天假。”
她还没那个胆子去见爹妈,两人也就没往修复室那边走。沿着红墙一路往前溜达,在寂静无人的雪地上踩出四行脚印。
“这是最幸福的时刻。”郑素年的声音轻得像怕吓着在雪地上蹦跳的鸟雀,“在这儿上班就这点好,现在都是高楼大厦,这里头还挺有烟火气的。”
“也不是烟火气吧,”邵雪有自己的想法,“咱们中国建筑好像都是这样,甭管是老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住宅都在追求一种人与自然的平衡。哪怕是故宫也这样,那么大个太和殿,一颗钉子都没有。”
“国外不这样?”
“不这样,”邵雪摇摇头,“他们那边是海洋文明,什么时候都强调征服自然,要的就是人工雕琢的那股劲儿,和咱们的文化就不一样。”
等了片刻,邵雪抬眼看素年:“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呀,”他笑,“你本来就会说,现在还见多识广的。我这叫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邵雪推了他一把:“我看你这叫阴阳怪气。”
再一抬头,两个人就走到了太和殿广场的边上。这是他们童年时期最喜欢的地方,宽阔,肃穆,闭上眼就能想象百官朝拜的壮观景象。以前迈一层都要费老大劲的石阶现在一步可以上两层,邵雪几步蹿上最高处,冲着远处喊:
“嘿——”
声音冲上苍穹,四散八方。
十五岁的时候,也是白雪皑皑的太和殿广场,他问她:“你想过以后吗?”
她说:“我不知道会在哪里,不过不是在这里。”
一语成谶。
十四年光阴似箭,当初的人四散八方。他们和自己梦想的模样相差无几,却也几度走散,差点再也无法相聚。
十四年后,在这里,还是这里。
郑素年知道自己喉咙发哑,手指颤抖。冷空气把他的鼻腔冻得说起话来嗡嗡作响。他深呼一口气,问出了那句这么多天一直藏在心里的话:“邵雪,你还走吗?”
她仰起头。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一瞬间就融化了。她把刚买的围巾拉到下巴底下,露出冻得红通通的脸颊。
不知是谁在雪地上骑车。有女孩笑的声音,轻轻浅浅地回荡在太和殿上。
她说:“我不走啦。
“我不走啦,郑素年。”
她在漫天大雪的太和殿前,抬起头,轻轻地吻上郑素年冰凉的嘴角。
我不走啦,郑素年。
我愿意留下,不是放弃了什么,也不是牺牲了什么。
我只是愿意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我好像明白当初晋阿姨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