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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一夕之老(第 2/4 页)

    正月十四,第二天就是元宵,晋宁进了重症病房。

    她一辈子不信命,临终反倒看开了。郑叔叔把半辈子的存款拿出来扔进医院,话里话外都让她别操心钱。

    “人固有一死,”她清醒的时候说,“素年以后用得着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一天天地用钱买我的命,有什么用呀?”

    她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在重症病房里了。

    郑素年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憎恨医院的消毒水味和白色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亲人生病之后就会决定从医,而他只有抵触。重症病房探视时间有限,他大部分时间只能隔着病房的监护电视看着晋宁。晋宁偶尔清醒,但脑子也有些糊涂。宽慰他们俩久了,她也会委屈地说:“这儿什么都不让吃。

    我想吃草莓,想吃甜的……”

    郑素年听不下去,回头问郑津:“爸,让妈出来吧。”

    郑津摇了摇头。

    他想她活。

    医生只要说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不愿意放弃。重症病房一天的床位就要几千,把他耗得心力交瘁。饶是如此,他进去的时候仍得强颜欢笑。

    晋宁一天只能见他这么一会儿,强撑着意识保持清醒。

    “你看你,”她笑眯眯地说,“以前什么都是我来做。交水费、电费,你能不做这些就躲。现在怎么着,全轮着你了吧?”

    “以后都我做,”他说,“等你好了,交水费、电费,复印材料、写报告,全都我来。”

    “你说话算数啊。”

    “肯定算。”

    过了半晌,晋宁有点困了。她把眼睛半闭上,恍恍惚惚地说:“郑津,我真的特别爱你。”

    老一辈人从不随口说爱,郑津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他摸摸晋宁的脸,自嘲道:“你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去过那么多地方,后半辈子就跟我窝在这儿,多亏呀。”

    “不亏,”她有点撑不住了,含含糊糊地说,“一点都不后悔。”

    那是晋宁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02.

    立春这么久,总算有点春天的意思。雀上枝头叽喳叫,把天的颜色也叫得鲜亮了些。

    邵雪家的这个胡同离许多景点都太近,游览的人常有误入的。有个学生站在胡同口小心地朝里看,就看见了郑素年家门口立着的花圈,然后和自己同学说:“这家好像有人去世了。”

    邵雪骑着自行车从他们俩身后穿过,眉头不自觉地一皱。

    晋阿姨葬在八宝山公墓。人活四十年,原来烧成灰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几个同事都来了,哭得最凶的竟然是晋宁的师父罗怀瑾。老人六十多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几个同事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郑素年穿了一身黑,有点僵硬地迎送着来来往往的人。郁东歌看不过眼,过去扶郑素年:“这孩子几天都没合眼了,去歇一会儿吧。”

    他抬起眼,那张酷似晋宁的脸有些青白。

    “不用了阿姨,我没事。”

    大风吹得凛冽,这地方的春天好像来得比别处都晚。邵雪和张祁坐得远远的,她抱着腿除了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哭完了再回去,别让素年看见。”

    她有点咳嗽,眼泪鼻涕全擦在袖子上,脸被风吹得发红。

    “真好,还能哭出来,”张祁摇摇头,“要是素年也能哭出来就好了。”

    晋阿姨去世三天,郑素年一滴眼泪都没掉。他这几天没上课,帮着郑津张罗后事,压根儿就没怎么合眼。

    这人世间最难过的大概不是哭,而是哭都没了力气。

    邵雪和张祁第二天还有课,被几个大人赶回了家,正赶上胡同口那只被他们喂大的黑猫蹲在胡同口叫得撕心裂肺。这猫刚出生的时候瘦骨嶙峋,是被几个孩子救活的。晋宁早先也喜欢它,给它起了个名叫乌云踏雪,还给几个孩子成立了个乌云踏雪餐饮基金,大家得了零钱就存到她那儿。

    邵雪蹲下来摸摸它的头,小声说:“你也想她吧。”

    它像是什么都懂了,恹恹地垂下头,倒在她的手心里。

    全世界最好的晋阿姨啊,真的走了。

    这个世界愈合悲伤的能力似乎要比邵雪想的快了许多。晋阿姨的离去把每个人的人生都撕出一道大口子,但日子照常过,于是这道伤痕于大多数人而言也就只如同揭开创可贴的伤口一样,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印。

    天气一下子就热起来,分明昨天还穿着羽绒服站在寒风里,今天就得仰着脸面对春暖花开。邵雪反应慢,过了三月中旬才发现自己在马路上大汗淋漓,脱了厚重的外套站在原地发呆。

    春暖花开,万物生长。

    邵华经过瓷器修复室的时候,正赶上窦思远在种树。

    “看看咱们这大学生,”他端着茶缸子站人家门口,“二十来岁就开始养花种树了,心态可够苍老的。”

    “邵老师,哪有您这么说话的呀。”窦思远挺委屈,“这不是古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我想种棵树见证一下我的工作生涯。”

    “有想法,”邵华喝了口茶,“这院里的树不是宫女种的就是太监种的,如今你和他们也算并驾齐驱,同为古迹增添光彩。”

    孙祁瑞听不下去,撂下工具踏出门。

    “你怎么这么讨厌呢,”他嚷嚷,“我徒弟种棵树你叽叽歪歪的,一把岁数这么贫。”

    他白了邵华一眼,又想起什么。

    “对了,你们钟表组说招人,到底招上没啊?”

    “哪那么好找啊,”邵华叹了口气,“做钟表修复的得懂点理工,人家正经学机械的谁愿意来做这个。”

    “时代变喽。我们那时候都奔着学门手艺饿不死,现在谁还稀罕这个。”

    一老一少沉默了一会儿,孙祁瑞终是忍不住问:“小郑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邵华摇摇头,“见天儿的光知道修钟。本来话就少,现在差不多成哑巴了。也不见吃饭,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可怜了素年那孩子。”

    “可不是吗,还正赶上高二。眼看还有两个月升高三,也不知是什么打算。”

    “怎么着?他的成绩不是一直挺好吗?我以前还听晋宁说他想考北航学材料?”

    “学什么呀,老师特意来家访,说是成绩掉了三百多名。你说这档子事能怪他吗?”

    邵华走了半天,孙祁瑞还没缓过神来。要说全故宫职员的孩子,他还真是最喜欢郑素年。自己琢磨半天,端着茶水晃晃悠悠去了书画临摹组。

    “师父,您干什么去?”窦思远抬头问。

    “你别管。”

    临摹组晋宁那个师父叫罗怀瑾,跟孙祁瑞同年进的故宫,两人较了半辈子劲。现在岁数大了,也懒得折腾了,可看见孙祁瑞站在门口鬼鬼祟祟往里瞅,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干什么呢你?”

    “我有事,”屋子里没人,孙祁瑞把杯子在玻璃桌上一撂,就听得一声脆响,“是素年那孩子的事。”

    那年春天,郑素年把大把时间花在了修复室附近一个废弃不用的院子里。

    他也不干什么,就是发呆。想小时候,想晋宁,也想未来。他成绩掉得快,几科老师轮流找他谈话,可人真坐到跟前又说不出什么来。他不喜欢老师们关心的眼神,仿佛那眼神落在他身上一次,他就能想起晋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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