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第 4/4 页)
南舟蹙着眉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南孝庭不过略坐了坐,又同南老爷请了安。南老爷自然没有好脸色,把人骂跑了。
南舟拿了底档对了,果然都是家里的东西。想他大可以不理睬自己,不至于费心去寻些假货糊弄自己,可他何以转了性子?
这边疑云还在,那边几个哥哥像约好了似的,个个都带了东西来。四哥是同四少奶奶一同过来的,虽然是来送东西的,但四少奶奶抱着个乾隆年间的白玉牡丹三耳炉不肯撒手,一摸再摸,抱怨道:“九姑娘,你是不知道,家都叫大哥给败了,我们四房也没拿到什么好东西。可怜你侄女的嫁妆还没有着落。你也知道,玉儿从小就和昌东李家定了亲。这嫁妆太薄,回头嫁过去不知道要怎样受婆婆冷眼。”说着沾了沾眼泪。
南舟静静看着她做戏,“四嫂也不用那么心急,没记错玉儿今年才十岁,离出嫁还早。四哥又是读了书、学了经济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四嫂还担心玉儿嫁妆吗?”
四少奶奶恋恋不舍地放下炉子,绽开一个夸张的笑脸,“哎,你也知道,你哥那个人哪,就是太老实本分,不叫人欺负就不错了——以后还要仰仗九姑娘多多提携提携你哥才是呢!”
南舟太记得上回她们的嘴脸了,这回突然前倨后恭还真叫人不习惯。南舟哑然失笑,“四嫂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过一界弱质女流,不叫人眉高眼低的对付就谢天谢地了,哪有什么本事提携四哥?”
四少爷偷偷拽了拽四少奶奶的袖子,狠狠使了个颜色。四少奶奶这才很不情愿地止住了话,扯了个囫囵笑,别过话头略说了几句也走了。
等到了夜里,大约是不会再有人来了,阿胜上了门栓,回来就看见南舟对着那堆东西发呆。
“九姑娘,你怎么啦?”
“阿胜,你来掐我一下,我不会是在做梦吧?”南舟喃喃道。
阿胜低头在自己的胳膊上咬了一口,“哎呦”了一声。“疼的,九姑娘,不是做梦,是真的!”
“是真的?”南舟没想到人碰到开心的事情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有点痴傻的样子。她又点了一遍,是真的。虽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回来了,但这里差不多也有一半了。只要买家开价合理,这些东西卖出去足够还债了。
半夜南舟睡不着,坐在床上对着东西傻笑,一切都好得不真实。她搅着发尾,盘算着该怎样才能把东西换个好价格。无意中碰到了脖子里的坠子,她取了坠子下来,对着它喃喃道:“好吧,看来你也是个幸运石。”她又想起了什么,爬起来把手袋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那张二十英镑的猴子已经被她撑平整了,她捏着猴子对着月光看,“难道真是神仙教母显灵啦?”
她也不是那么迷信的人,但人无助的时候总要寻一点寄托、期待一点奇迹。她把小猴子放在手心,双手合十,“神仙教母神仙教母,你要保佑我顺顺利利找到好买家,保佑我顺利还清裴家的债,从此以后和那些恶棍再无瓜葛。”
求完了又觉得自己好笑,她躺下去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噙着笑睡着了。
得了宝贝,难免心情舒畅。买卖古玩南舟不懂,又没有信得过的人。只是略翻了翻报纸,看了些相关文章,大概知道是怎样的路数。当铺是不用考虑的,再身价百倍的东西,进去先给扁得一钱不值。正经得去古玩市场卖。按说找掮客来看货寻下家最能卖个好价,但目前她急着钱用,又想稳妥,还是打算去找个坐商。
东西来得不易,南舟也小心谨慎,不能没头苍蝇一样撞上去让人宰割。英租界粤北路一条街上有十几家大古玩铺子,虽然比不上旧京和沪上,但在东南还算得首屈一指。南舟假装逛街的顾客,南南北北来来回回看了几日。看人如何买卖、如何讲价谈判。这样一通下来,南舟心里大概有了底,不怕他压价。最后选定了间叫赓雪斋的古玩店,准备过两日先带上个小物件过去试水。
南舟有了算计,一身轻松,看着云舒日朗,人也开心起来。阿胜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乐呵。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憧憬起还了债以后的好日子。
“今天去一枝香买点好吃的带回家,给大家加点菜。”南舟道。
阿胜乐得猛点头。两人边走边商量要点什么菜,忽然听到有人叫“南小姐。”
南舟转过身看到江誉白,明媚一笑,“江先生?”她本打算忙完卖东西的事情就去找他还坠子呢,不料在这里遇到。
“南小姐来买古玩?”他笑着走近了几步。
他绝对不是个对闲事感兴趣的人,只是那天她离开后便有些心神不属。无论交际应酬还是看书读报,一个不小心,心思便溜了号。女人在他看来都是各有各的好颜色,只是一不留神,南舟那张脸就从万紫千红里浮了出来。无论是泫然欲泣时的纤楚,嚎啕大哭时娇俏,抑或是莞尔一笑时的粲如流光——整个人是鲜明生动的,直往眼前闯。
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又不想显得突兀。威逼利诱叫人让南家几位少爷吐了东西出来,又担心她一个女孩儿家卖东西会被奸商盘剥。这几日他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只是总是没遇到她,还一度怀疑她会不会把东西送进了当铺。好在没有。
南舟摇摇头,“我是来卖古玩。江先生是来买东西的?”
“嗯,家里有人要过生辰了,所以过来看看。震州果然是好地方,随便看了看地摊就遇到不少好东西。我刚才买了一块玉雕耄耋镇纸,才花了一百五十块钱。”
南舟笑问他,“不会是在那家泽记前的摊子上买的吧?”
江誉白讶异道:“南小姐怎么知道的?”
南舟抿唇一笑,“江先生怕是被骗了。我在街上转了几日,遇到过两回顾客找回来,说他以次充好、以假乱真。有一位顾客拿的就是一个玉雕耄耋镇纸。东西还在你手里吗,我替你去把钱要回来。”
江誉白到不见怎样生气,反而有些庆幸般道:“已经叫随从送回家了。不过幸好东西还没送出去,不然真是要丢面子了。哎,算啦,是我有眼无珠,这年头讨生活不易,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南小姐原来是个内行。”
南舟笑着摆手,“我哪是什么内行,就是这几天看得多了,刚刚了解些皮毛。”
“那也是强过我这个外行许多。我还得再去选一件,不知道南小姐愿不愿帮忙替我掌掌眼?”
南舟本想摘了坠子还给他,可阿胜在旁边,她觉得不大妥。听他这样一说,便点头说好。然后拿了钱给阿胜,叫他坐洋车回去,给家人买点好吃的不必等她。交代得事无巨细。
等她交代完了,一转身见江誉白含着笑望着自己。自己好像有点婆婆妈妈的,她不禁有些赧然。
江誉白状做无意地问道:“那位是?”不像男朋友,既不像哥哥,也不像弟弟。
“是家里管家的儿子。”
他恍然大悟般的点点头,一块石头落了了地,笑容越发明朗起来。
南舟想起正经事来,伸手去摘坠子,“对了,江先生的坠子我正好带着,正好完璧归赵。”
他看着那块白玉从她白皙的颈子间现出来,怔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贴身戴在身上。见坠子马上摘下来了,他忙抬手阻止道:“不用不用,你戴着玩儿吧。”
南舟却会错了意,以为是他嫌弃了。也是,别人贴身的东西,又是那样贵重,自己戴着很不像话。她双颊飞红,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戴它的,我是怕放在家里不安全,想着还是随身戴着……”那样岂不是说家里有贼?南舟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胸前仿佛挂着一团火,急得浮出了汗。
江誉白却笑着安慰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原就不爱带这些,这个本来就是女孩子戴的东西。我看它和你有缘,南小姐就别摘了,戴着吧。”
“那怎么可以?”南舟越发窘迫,好像自己白占了人家的东西。
“南小姐,你真不用这么客气。就当是我谢谢你两次解围,总也要叫我表示一下谢意。”
他推辞的坚决。南舟想了想,在当街推来让去的也不像话,便先收着。改日再送回去,万一他真不肯要,她那里还是有个价值相当的东西可以回赠的,便不再说什么。
两人并肩而行,南舟问:“不知道府上是什么人的生辰?”
“是我父亲的太太。”他说的随意。
父亲的太太却不说“母亲”,大约是后母了。南舟看了他一眼,他正望回来,果然笑了笑,“是继母。”
南舟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他话背后的含义,也不再多问。倒是他主动说了继母喜欢古玩字画。
两人一同逛了几家店铺,最后还是在赓雪斋买了一只翡翠海棠口笔洗,叫店主送到他家。南舟牛刀小试,虽然不是怎样的懂,但察言观色却很在行,不卑不亢地砍了三成价。见她出了店嘴角尤噙着笑,江誉白疑道:“难道是捡了漏?”
南舟摇摇头,“是知己知彼了。”因为同他说过自己的家事,如今再多说也无妨,也是乐得同他分享。南舟便把兄弟们送了东西回来的事情告诉了他,还有自己几日来的研究、接下来如何出货的打算,都一一告知。
江誉白笑着点点头,“那真是要恭喜你了,再预祝你卖个好价钱。”
不知不觉也逛到了傍晚,热气散去凉风袭来。南舟今天心情好,自然要尽一点地主之谊,便要请他吃饭。江誉白也不推脱,笑着应了。
两人捡了间酒楼进去。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多狼狈的窘相都叫他见过了,南舟也不拘泥,甜的辣的都吃得下。她已经记不得上回“高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母亲死的早,把她养大的是母亲娘家带来的婆子,姓容,叫容婆婆。周氏一死,南家没人给容婆婆撑腰,在府里过得也是艰难,处处受其他姨太太和大丫头的挤兑。要不是看南舟年纪小没人照顾太可怜,她早就回乡下了。容婆婆年纪大了,后来病得走路都不利索,她家里人就把她接走了。好在昌叔还能照顾她一些,阿胜也能同她作伴。没娘的孩子,开心的事情也有限,逢年过节更难熬。但也学乖了,逢人便笑的,起码不会太吃亏。在南家辛辛苦苦过活,自己一个人读书的时候反而没那么苦了。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当面背后喊她扫把星、害人精了。
这顿饭南舟吃得神清气爽,江誉白却只是随意吃了些。出了酒楼,华灯已上,路面上的人只多不少。
“是饭菜不和口味?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南舟问道。
“也不是,只是觉得震州的菜色同建州似乎没什么两样。”
南舟笑道:“原来你是想吃特色菜,怎么不早说?这里怕是吃不到,下回我请你去清平路,那里好吃的可多了。”
本是同他客套的一句话,江誉白却认真地点点头,“那太好了。后天,后天怎么样?我去府上接南小姐。”
南舟眨了眨眼,不好这会儿说“改天”,只得应下了。
江誉白时不时指着街边的摊子问南舟,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见什么都稀奇。南舟一问才知道他是北方人,只是他眉眼长得精致,不像她见过的北方男人那样粗犷。不过一转念,似乎也不是。她记得上一回他裸着上身,浑身都是紧实的肌肉,压在身上的时候又重又硬——身段倒是很魁梧。
南舟情不自禁地偷看了他一眼,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华灯下的双眸里尽是温存的笑影,神色有些暧昧地盯着她看。她像是做了坏事被人逮个正着的小孩,双颊腾地红了起来,她假装用手扇了扇风,忙把脸偏到一边。
“热不热?”他问。
她假装说了声“嗯,还真是热。”
江誉白四下看了看,道了声“等我一下。”然后跨步走到前方,叫停了一个卖冰棒的小姑娘,要了两支冰棒。从棉被里拿出的冰棒周身还带着凉浸浸的白雾,笑着递到她面前,“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吃冰棒。”
他一身清贵相,咧开嘴笑的时候眉目清朗。南舟有点招架不住他这样的微笑,脸烫得更厉害。道了声谢谢,接过了冰棒。这会儿想起来要斯文一点,便小口的含着,慢慢咬着吃。
他看着她的嘴唇被冰冻得红涨涨的,配着那张瓷白脸皮,怎么看怎么好看。手里这根冰棍也不吃了,拿在手里。
南舟瞥见了,问他:“你怎么不吃?”
“我不爱吃冰。”
南舟“哦”了一声。不爱吃冰还要买?她怕热的很,多少冰都吃得下去。
她那根冰棒吃到了一半,江誉白把手里的递上去,“把这个也吃了吧,快化光了。”
南舟倒是不介意再吃一根,只是她一手拿着手包,一手拿着冰棍,已经没办法再拿着另外一根了。
冰棒的奶汁已经流下来了,江誉白怕滴到她衣服上,另一手虚虚托着。看她傻傻看着自己,便递到她嘴边,“我替你拿着,你先把下头的咬掉。”奶水流了他一手,却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样子。
南舟进退维谷,总不能叫他扔了吧?只好勉为其难地歪过头去先把下面的冰咬下一块,下意识吮了一口四下流窜的奶水。
路灯照得不夜天,江誉白能清楚看到她腮上淡淡的几粒雀斑,这会儿因为脸红着,明显了一些,却显得更可爱了。他就着她的身高俯着身子,她吃一口自己的冰棍又吃一口他手里的,简直顾此失彼,像他家里馋嘴的小猫。他却是看得有趣,还时不时提醒“快点快点,这边又要化了。”
南舟被他催得没办法,嘴巴冰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地吃一口再吃一口。江誉白笑得粲然,很享受看她吃东西的样子。
末了,南舟终于解决了那两根冰棍,两边脸都冰麻了。她拿手去捂腮帮子,想赶紧暖暖。江誉白拿了手帕出来,“擦擦?”
她道了声谢,接了过去。浆洗的白净的手帕,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她正想说拿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却不料他伸手过来,“给我用用。”南舟只好把帕子还给他,他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这时候旁边有辆车驶过来,江誉白见状忙把她往身前拉了拉,“小心有车!”
南舟扭过头去,要不是他拉了一把,车几乎要贴着她身后擦过去。那车停了下来,又退回到两人身旁。后车窗落了下来,江誉白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散了。
一张精细描绘过的瓜子脸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小白,原来你在这里?”二十来岁的摩登女郎,细长眉,眼梢上挑着,极其妩媚的模样。唇勾得鲜红,很有侵略性的美。她同江誉白说着话,目光却往南舟脸上遛了一圈。
南舟的胳膊还在江誉白手里,他却没有松开的意思,下意识又把她往身后拉了拉。很客气的见外语气,“燕姨这是去哪里赴宴,穿得这样隆重?”
程燕琳看了一眼他的手,眉头挑了挑,语气也有些挑衅,“这才到震州几天,就交到新女朋友了?不打算介绍一下吗?”
南舟一看这两人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她很懂得察言观色。车里的那位态度不善,正要开口解释,江誉白却半开玩笑的语气:“我小气的很,才不介绍给你。”说着拖着南舟的胳膊走了。
走出了好远,南舟瞥了眼他的手,笑问他:“我刚才是不是又替你解了围?”
江誉白肯定的“嗯”了一声,“所以我说你是我的幸运星嘛。”
这回南舟听得明白,他这句话不是恭维或者感叹,不过就是他不愿深谈而故作的戏谑话。
等转过街角,南舟把胳膊抽了出来,江誉白也没说什么,顺势双手插兜。两个人都沉默了。南舟能感到他心情不大好,所以也只是默默地走。直到将她送上了洋车,江誉白都没怎样说话。
车子跑出去好远,南舟情不自禁探出头回看。那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走,背影是寂寂的,同这繁华热闹的街市极不相称,渐渐地没入了灯火阑珊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