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梦里关山路不知(第 3/4 页)
大水过了十多天才算退干净,路也通了,江誉白赶在通路的第一天匆匆到了南家。院子大门敞着,里头人影幢幢。有人在清理家具,有人在晾晒被褥,有人在修修补补。
见到江誉白,阿胜忙放下了抹布走过去,“江先生,您来啦!”然后想到了什么,顿住了。南舟早就知会过阿胜,她已经同江誉白分手了,往后见面就当是个普通朋友。
江誉白后来托人打听到南舟平安到了安置点,总算是放了心。但这么久以来,他还一直没见过她。他的目光在院子内外搜寻了半天,没有看到南舟的身影。
“南舟在不在?”
阿胜抿了下唇,“我们九姑娘不在家。”
江誉白诧异地挑了下眉头,阿胜接着道:“九姑娘出远门办货去了。”
上回江难南舟损失不小,他给她钱应急,她不肯收。为了补上亏空,南舟也做起了其他的生意。但他没料到水刚退她就走了。
他面上难掩失望的神色,阿胜看的也揪心。江誉白谢过他,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便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阿胜“嗯”了声,“谢谢江先生,九姑娘都安排妥当了。”
江誉白自失地笑了笑,她已经自己可以扛下一切,不再那么需要他了。他点点头,正要离开,阿胜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江先生请留步,九姑娘留了东西给你,我差点儿忘了!”说完跑到后院,过了一会儿人气喘吁吁地跑出来,把东西递给他。
是个红绸子裹着的东西,他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东西,却也猜到是什么。
他不记得如何从阿胜手里接过东西,如何走到车上,如何开到了这一片荒野上来的。他把车停下来,颤颤巍巍地打开,是他给她的戒指。
他感到胸口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吹。像极了小时候孤儿院里的冬天那总也无法密封的窗户,什么都塞不住,不知道哪里漏了风,只是冷。
眼眶酸胀的厉害,手握成拳,握在唇边。唇微微地发抖。攥着戒指,直扣进肉里。泪流得无声,像丢了什么要紧东西的孩子,知道再也找不回来了。那些甜美的过往,一去无回了。
南舟一年到头也不着家一回。江难让她负债累累,她硬是咬着牙把所有债都认下了。小货主能赔的先赔了,实在赔不了的,就立了字据,日后连本带利的还。有肯借钱给她共度难关的雇员,她便折了股份给他们。这一下不仅解决了一部分燃眉之急,员工也有了主人翁意识,比从前更会替东家打算。
但只做船运是还不上的。没见过比她更拼命的生意人,亲自上山下海,所有的货从源头盯住。她见过世面,总能从穷乡僻壤里挖出些稀罕玩意儿,再用自家的船带出来,一到城中就是身价百倍。她又很懂得洋人的喜好,品控又好,渐渐也有了几个固定的大客户。
这日南舟刚把绣娘们交上来的绣品送上船,亲点过数量,便要下船。小庆从茶房跑出来交给她一封信,“可算是碰上了!是十姨娘叫我一定要交到九姑娘手上的。”
南舟谢过他,下了船。忙忙碌碌到了夜里歇下才想起信的事情,拆了一看,原来是南漪的信。南漪的女儿要过周岁生日了,希望她这个姨母能到。南舟恍惚了一下,时间竟然过了这么久了?她这一年多来飘飘荡荡,如不系之舟,心无旁骛地一门心思挣钱,什么都不去想,其实就是在逃避,希望时间可以疗伤。她看了看日历,握着信怅然所失。逃避能避得了一辈子吗?总该面对的。她这么久以来不怎样见南漪,未必不是怨她。但又能如何?木已成舟,该放下的总要放下。
南漪总是写信给她,一直把她当作神一样的仰望。南漪虽做了少帅的小夫人,倒也没真正松弛过。她没进过新学堂,一生为憾。江启云待她倒也很好,由着她再进了大学读书。不是考进去的,只是做了旁听生,却比寻常学生更努力,出了月子就又回了学校。后来老师实在喜欢她,便破格录取了。
南漪对她掏心掏肺,心事都同她说。说起梅氏染了烟瘾,整日里躲在床上喷云吐雾,孩子也不管了,一派生死由命的样子。她心里愧疚,想对梅氏的孩子好一些,小的还好,大的那个对她犹如仇敌。但她怕的并不是孩子仇视的眼神。
“姐姐,情爱虚无难凭,焉知梅姐姐的今日不是我的明日?他待我不可谓不好,但好得如同镜花水月,难握难掬。只有我读了书、拿了成绩的时候,才觉得我在这世间是有安身立命的本钱的,不怕色衰爱弛、情断恩绝的那日。
一枕秋风,万事且随缘定。姐姐,我是笼中鸟,身有双翼不得展翅。姐姐却是鸿鹄高骞,愿姐姐代我游遍山河,历历经行处,我心常伴。”
南舟合上信,愧意油然而生——她还是轻看了南漪,妹妹比她活得透彻。
回震州的船上她怎么都睡不着,这一年多来除了开始会失眠,她很少这样失眠过。是不自信,不知道自己到底作茧自缚的是不是结实。她没想过破茧成蝶,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茧里。她坐起身,从床头抱了个铁盒子出来,里面都是英镑折的东西。自从她离开震州后,每回办完货都会收到一个。大大小小的船,乌篷、舢板、龙船、远洋轮,还有一回收到的是郑和宝船。她不知道东西是谁送的,有着怎样的目的。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只知道这些是她深夜里的慰藉。
到餐厅里找到了半瓶酒,拎着就上了甲板。这时候不会有什么人。慢慢喝了一截下去,脑子还是清醒的可怕。忽然背后有人带着点笑意地问:“不知道小姐肯不肯分半瓶酒给我?”
南舟吓了一跳,转过身见是个年轻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只穿了白衬衫和西装马甲,手臂上戴着袖箍,袖子撸到小臂上,很有些风流做派。她开始以为自己眼花,当成了裴仲桁。但再一看并不是他。他肤色不算白,小臂的肌肉结实,轮廓健美。这人虽然也戴着眼镜,少了份儒雅的气质,笑得很不羁。裴仲桁更清瘦些,有时候皮肤白得显得有种病态的美。
南舟避开了两步,“先生可以去餐厅里去拿酒。”
男人耸耸肩,“餐厅已经下班了。”遗憾的声气。然后目光又落在她手里的酒瓶上,挑着唇笑了,“你这酒哪儿来的?”
南舟的清净被人毁了,也没有呆下去的意思。“不介意地话送给你,我要回舱了。”
男人倒是没客气,接过酒就喝了。南舟刚要走,他横挪了两步,挡住她的去路,“同是天涯寂寞人,聊聊天吧,反正我瞧你也是睡不着。”离得近了,淡淡的酒气喷在她脸上。
南舟蹙起了眉。那人笑了笑,又迫近了一点,“这样,你把你的烦心事说给我听,我把我的烦心事说给你听,这样大家就都不烦了。”说话间那人的唇就到了她唇边。他身上的气息干净,危险,神秘,并不讨人厌。南舟有一瞬间在想,或许试一式旁人,也许就没那么多痛苦了。更何况是陌生人。
只是他的唇刚挨过来,她还是下意识地偏开头去,她还没到为了情伤就放纵自己的地步。而且,没感觉——厌恶、喜欢、羞涩,什么都没有。她的心是燃尽的死灰,谁也点不着了。
那人笑了起来,并没有强人所难,很绅士地退开了些,接着喝酒。
“为情所困?”他斜睨了她一眼,斜地靠在栏杆上,姿态洒脱,但眉宇间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你又是为什么借酒浇愁?”南舟垂头理了理被吹乱的披肩。
“山河破碎,民生艰难。”他缓缓吐了几个字,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
南舟倒是意外,抬眼去看他。他笑了笑,“是不是无病呻吟?”
南舟摇摇头。虽然他刚才的举动称得上逾越,但她竟然不大讨厌他。或许是因为第一眼错认成了故人?
“在哪里下船?”他问。
南舟迟疑了一下,还是没瞒他,“震州。”
“巧了。”他笑起来,目光放肆地打量她,但并不猥亵。
南舟没觉得被冒犯,直视回去,“做戏挺辛苦吧?”这样的人她见过不少,借着一副醉生梦死的花花公子的壳子,掩盖报国无门的失望。
这回轮到他诧异地笑起来,笑着笑着默然了,冲她举了举酒瓶,一口接一口地喝。忽然大喊了一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喊完了,仿佛也发泄完心中的郁气。两个人趴在栏杆上,看着茫茫的水面,都不说话了。原来寂寞的时候,有个人在身旁也是一种安慰。南舟不禁有些想笑,自己这点小情小爱也在这里借酒浇愁,而别人却是为了家国天下。
江启云头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生日办得极是热闹。南漪平素都住在婺州,但这日是大日子,不得不往震州去。梅氏早已不出来应酬,托病在床。南漪不喜这样的场面,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酬,随着行礼。客人一茬又一茬,她最盼的,不过就是南舟。
直到南舟出现在大厅里,南漪脸上才实实在在的有了笑意。奶娘抱了孩子过来,粉妆玉琢的一个小人儿,穿着粉色的纱裙。头发细软,头顶绑了个冲天的小辫子,扎了一个蝴蝶结。一双乌黑的大眼,睫毛又长又卷,活脱脱一个小南漪。丫头也不怕人,极爱笑,叭叭地吃着手指头。眉眼弯弯,看得人心都化了。
“有大名了吗?”南舟一眼就爱上了,接过来抱住亲了又亲,奶香盈怀。
“叫江岚。”南漪有点不好意思。
“‘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南舟笑起来,“妹夫起的?”这叫法她也陌生,却亲热。南漪脸一红,点了点头。
“小名叫什么?”
南漪方才有了孩子气的顽皮笑意,“不如就叫舟舟?”
开席时江启云叫人开了家里藏的十几年的女儿红,瞧得出是真高兴。南舟一直同南漪坐在一处,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
稍晚些江誉白也来了,身边跟着的正是沈丹妮。南舟一看到他进来,忙低了头,假装逗孩子玩,心跳得很乱。沈丹妮送上贺礼,走到南舟身边看孩子。江誉白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就再也挪不开了。一年多没见过,知道她在躲他,躲得那么彻底。她脸颊的婴儿肥不见了,人瘦了,神清如雪,越见风姿。
南舟自始至终没抬头,噙着笑同沈丹妮寒暄。原来以为应该没有感觉了,可心还会痛,但掩饰的很好。她紧紧抱着江岚,怕一旦没有事情做,就无处安放自己的无措。好在煎熬总算过去,这样的家宴,江誉白总要帮着应酬。余光见他走开了,南舟总算是松了口气。忍不住偷眼看了看他的背影,只那一眼,眼泪就要抑制不住,强迫自己不再看。
过了一会儿,沈丹妮拖着一个人的胳膊到了南舟面前,兴奋地说:“七哥,快快,这就是南小姐。我介绍给你认识了,往后可别再问我你的学校的事情啦!”
南舟闻言抬起头,看到她身边的人时愣住了,是船上的那个男人。
沈丹妮笑着把人往前推推,“这是我堂哥,沈均逸。每回写信他总是问我他的学校怎样了,我同他说了你的事情,他一直说什么时候一定要亲见。瞧,总算是碰上了!”
南舟冲他点了点头,沈均逸也很绅士地打了招呼。但两人很自觉地像头一回见面一样,不过客气几句。
席开过半,忽然门上又有人唱客到。众人都觉得诧异,谁这样薄主人家的面子,姗姗来迟成这样?转头望去,只见一人戎装抖擞,帽檐下一双桃花眼,蕴尽风流。脸上一点淡笑,似有还无。浓眉压目,笑意敛时,眼锋又说不出的凌厉。他边走,左手边解着身上的斗篷,随手扔给侍从官,口中说着:“少帅恕罪,裴某来迟了。”虽然他右手戴着黑色的手套,支棱棱的说不出的怪异。但韶颜稚齿,容色明艳未减,却又锋芒凛然。
是个不请自来的。江启云放下酒杯,沉了沉脸色。在座之中有认得的,裴家四爷。经年未见,竟然是一身戎装。看这戎装制式,是邻省司令蔡敏麾下的武官。再看肩章,品级不低。江启云早知裴益已是蔡军军中一位军长,很能带兵,也闯出了些名气。他同蔡敏虽然早晚一战,但目前还维系着面上的相安无事。所以,他不能动他。
南漪听那声音顿时脸色煞白,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南舟偷偷伸手覆在她手上,只觉得她的手冰凉的吓人。
裴益径直走到江启云面前,拱了拱手,“我们钧座做叫我来同少帅道喜,可惜路上耽搁来迟了,我自罚三杯。”说着拿起桌上的女儿红,自倒了三杯,一口气喝光。
放下酒杯方才看到南漪一样,抱了抱拳,“哦,也给少夫人贺喜。”
南舟只觉得南漪的手更冷了,只能紧紧握住。南漪垂着眸子,微微颔了颔首。
席间安静下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都隐隐觉得气氛不对。
“这就是小寿星吧?”裴益走了几步到南舟面前。南舟紧抱着孩子侧身躲开。裴益却俯身微微一笑,收敛了狠厉,眉目里柔情万种,“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南舟把孩子整个护在怀里,但江岚的眼睛还是露了出来。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好看的年轻男人。忽然,她从南舟怀里探出了头,小嘴一翘,接着手也伸出去了,“抱,抱……”
南舟的右手还握着南漪,只觉得手上一痛,是南漪用力地抓紧了。她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尽力维持着不失态。
裴益就是来看孩子的。当小孩子让他抱的时候,他的心软得不像话。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她。如果孩子是自己的,那他一定能看出来的,或者一定能感觉到。那是他的孩子,怎么都会像他一样漂亮。
南舟还在躲开他的手,但南漪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客气的声气,“姐姐,既然四爷想抱抱,就让他抱吧!”
南舟看了南漪一眼,她却偏过脸去看江启云,淡淡地笑了笑。南舟知道裴益的心结,心想既然南漪这样坦然,那么孩子定然不是裴益的。不如就给他抱抱,绝了他的念想。
裴益还伸着胳膊,南舟咬着唇把江岚交到他手上。裴益左手接过来,用残缺的右胳膊托着。他印象里侄子侄女是很沉手的,但接过来才发觉这个女孩子这样轻。他从前不爱孩子,嫌闹腾。但他如今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喜欢了。双臂僵硬地托着,不知道拿这个软软的小人怎么办好。
江岚到了他怀里,先是拧着小眉头审视他,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小手在他鼻子上摸了摸,嘴里喃喃有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小脑袋软软靠在他肩上,咯咯地笑。
裴益心底许多的恨与怨在这一刻忽然都不见了。这孩子,既不像江启云,也不像自己,只像南漪。一个会笑的南漪。够了。
裴益抱了一会儿,万般不舍地把孩子交还给了南舟。人似有了些醉意,眼角飞红,眸子里润了一层水光。留了贺礼,人翩然离去。
大厅里又一切如常,仿佛刚才没人来过。南漪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丢了一样。
南漪难得在官邸住上几日,南舟日日都过来陪她。南漪嫁人后便有了小妇人的端方,家中一些琐事程氏懒得理会的,下人都来请南漪拿主意。
这一回管家过来问东边宅子的事情,南漪交代完打发人离开,转过身见南舟正俯身看一丛石楠,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她听去了多少。南漪走过去,握住南舟的手,不知道怎样说起,“是四少要订婚了。”
南舟怔了怔,然后强扯了一个笑,“是吗?是喜事。”
“姐姐……”
“不用说了,都过去了。”南舟打断她。南漪心中一恸,是啊,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的。
这一回离开震州,南舟再无牵挂了。似乎是习惯了漂泊,不再肯靠岸。漂泊不定,踪迹难寻。只有在船上,枕着涛声才觉得踏实。整合了通平号的船,现在她名下有了十几条船,也在船运行业有了些名头。因为是个女人,便格外扎眼,没多久便被冠了“女船王”的名头。
她从前固执,认定了要从船起家,便一头扎在里头。但慢慢回想裴仲桁教过她的那些,他说一个生意人不会永远做一个生意,追求的是能赚钱的生意。她渐渐从他的话里悟出了许多道理。虽然江难让她几乎破产,但得到了当局的嘉奖和全口岸的通行权。她从前以为那些是无用的虚名,但后来发现虚名也是可以产生价值的。她渐渐不再满足内河航运,局势动荡反而给航运带来了更多的机会。积累了经验和客户,她终于下定决心再开辟远洋货运的生意。
船运是重资行业,大船造价极高,哪怕是旧船都会耗费巨资。她下南洋,到东洋,再至伦敦,到处寻找一条合适的船。最后船找到了,资金又成了问题。但这一回她再没求任何人,而是登报公开募资。先前那些受过她救助的幸存者,这时候纷纷解囊认购股份。又有当局背书,南舟很快就解决了资金问题。
这是条为数不多的万吨轮船,船从伦敦驶回震州那日,不少人都到码头上去看船。
在等沈丹妮试衣服的时候,江誉白随意地翻着报纸,报纸上写着“震州女船王新船入港”。他猛地心头一震,迫不及待地读完整篇报道,但关于她的也只有只言片语。他的目光落在了船的名字上,“江安号”,心底痛意横生。船仍在港,或许她现在就在船上——他霍然起身。
沈丹妮从试衣间里出来,小跑两步,荔枝红色的新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赧然地问:“这件好看吗?”
江誉白停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温和一笑,“刚才那件白色的更好看。”
南舟有野心,但并不冒进。裴仲桁同她说过,做生意不是赌博,求得是一个稳字。船运寻常做法按航程计算租金,这样租金收益高。但市场好时固然不愁客人,碰上差年景或者时局意外,那么这些船就会荒废,光是停泊、保养就是一大笔钱。南舟索性反其道而行,做长租。以薄利规避风险,求稳。因为长租价格低廉,求租者盈门。南舟又以船抵押,再贷款购船,以船养船,不过两年竟然有了二三十条船。
又逢新年,家家团圆。再怎么漂,这一天是不得不回家的。南舟一直忙到最后一刻,整理所有船只的报告。机器故障,船期延误,人员意外,码头泊位不足等等,一一登记整理,再分析问题,调整对策制定方案。工作量极大,非一日能完成。小庆来回请了好多趟,南舟在船上延宕到除夕才回了家。
百无聊赖地过完年,耳朵快磨出茧子。三姨太整日里说东家儿子、西家外甥,时时都要提醒她,不小了,该嫁人了。后来十姨太也委婉地说起某某青年才俊,叫南舟不要那么辛苦,出去交交朋友也是好的。最后反而是南老爷那里最清净。
白日里出了太阳,南舟推着南老爷晒太阳。她坐在一旁拿着刀削平果,削了皮,又把苹果切成丁,用牙签插着喂他吃。南老爷吃不下什么了,可女儿递来的,还是努力吃了几口。然后怜爱地看着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
南舟知道他说什么。但微微笑了笑,“年前船到卢山,在东林寺里住了一宿。禅房里挂了一副字,‘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南老爷听完,不再言语,手轻轻覆在她手上,轻轻叹了口气。
做生意的人,少不得应酬多。平日里的应酬南舟能推就推了,但年里的,过来请的都是有大宗生意往来的,推不得。
谢应乔早几年就从裴家的铺子里出来,到南舟这里做事。震州这边的生意,如今全都是他在打理。这一日饭局,两人在饭店前碰了头,谢应乔发愁道:“东望码头西边的那块地还是谈不妥。”
货运同仓储密不可分,现有的仓储有限,并且租金高昂,南舟就动了自建仓库的念头。堆栈公司已经成立了,但建仓储的地却总拿不下来。
“约了十多次了,可裴二爷总也不见。毕竟震州这几个码头,仓储的生意都被裴家垄断着。咱们要建仓库,无异于要分一杯羹。要不,九姑娘您看看,再选一处地?”谢应乔商量道。
南舟摇头,“码头是不少,但深水港加上码头设施最好的就是东望码头了。别处也能建,但大船靠不上岸,就要靠剥货。效率低不说,凭空多一份风险。”她想了想,“还是我亲自去谈吧。”裴仲桁是个再精明不过的生意人,只要条件合适,没有谈不妥的买卖。
说话间两人入了席,众人又是寒暄了一阵。酒过三旬,在座的话更多了。便有人说起局势不稳,来年怕是会有一战。又有人道江帅盘踞东南多年,岂是那么容易被赶走的?更何况,江沈两家联姻,不日就要大婚,这实力只强不弱……
谢应乔细细听着,觉得战事一起,更是遍地商机。他转头正要同南舟说话,却发现她木然地握着茶杯,脸色雪白。他担心道:“九姑娘,你还好吧?”
南舟缓过神,松开茶杯,给自己倒酒。酒坛子不轻,她的手微微发颤。谢应乔忙托住酒坛子,帮她倒了一杯,压低声音道:“九姑娘,你不是不喝酒吗?”
“过年,难得聚一处,喝一点助兴吧。”南舟拿起杯子,吞了口酒,辣得嗓子肺腑都疼了。同桌有人见了,也来敬酒,南舟也不推脱,都喝了。
谢应乔瞧她这架势不大对,见她再喝便给拦下了,然后找了个借口先告了辞。谢应乔打算送她回家,但拦了半天也只拦到一辆洋车。瓜田李下,他不好和她同车,便很执着地非要再等一辆来。
到了外头冷风一吹,人清醒不少,南舟也觉出自己失态了。“谢大哥,不用送我了,赶快回家去吧,嫂子该等急了。”南舟家在南,谢家在北,南舟实在不好意思叫他送。谢应乔惧内,这会儿确实不早了。他再三嘱咐了车夫,这才扶她上了洋车。
南舟并没有回家,而是叫车夫拉到了南家老宅的路口。打发走车夫,她一个人缓缓往老宅走去。万籁俱寂,人迹罕见,只有雪落簌簌。街上炮竹的碎红纸屑都融进了雪水里,一片狼狈的喜意。她走到了老宅门口,这宅子还空着,但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燃出一点虚无的热闹。门口的雪无人打扫,也没有烟花爆竹的纸屑,白得那么寂寞。
喝了酒,人也不冷,只是头有点晕,腿发软。她用手扫了扫,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伸手在雪上写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手指冻僵了,没了知觉,还在划着他的名字,仿佛是生命的惯性。
“九姑娘?”
南舟的手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裴仲桁逆着街灯的灯光,站在她面前。
他应酬归来,惯常要从这里经过。仍旧是习惯性地往大门那里看一眼,就看到了她。他以为是眼花,或者是梦境。他仓皇地下了车,脚步很轻,生怕惊破了这个梦。经年未见,只一眼,他就能认出她。
南舟仰着脸,脸上满是泪痕。但看到他时,微微地笑了笑,目光没有焦距,不知道落在何处,也不知道看到了谁。
心上一杯莲心茶,“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裴仲桁蹲下身,余光见雪上凌乱不堪,不知道她写了什么。“怎么在这里坐着?”
他声如冰雪,叫她清醒了一些。她为什么在这里坐着?她有点头疼,扶额想了想,想到了一处,头痛欲裂。于是自我保护似的,选择了一个不会心痛的答案,“我要和二爷谈个生意。”
酒气很重,不知道喝了多少。是醉话。
“这里不是谈生意的地方,明天到德庆楼谈吧。我送你回去。起来吧,衣服都透了,回头仔细受了凉。”
他直起身,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她站在台阶上,勉强同他平视,旋即微微一笑。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微笑,他却觉得雪融冰消,春树婆娑。但那个笑还未结束,她就倒在了他怀里。
南舟是渴醒的,坐起身伸手去摸床头柜,真摸到了一个杯子。拿了杯子就喝,水不凉不烫,是果茶。一口气把水都喝完了,口里盈满淡淡的果香,人也清醒了。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件白衬衫,衬衫很大,是男人的衣服。除了宿醉的不适,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房间里没有灯,半掩着的门透了一片灯光进来,借着那片灯光,南舟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不是船上,也不是自己的家,像是酒店?
水汀烧得很旺,并不冷。她掀开被子下床,头还有点晕。稳了稳身形,慢慢走到门边。这是个套间,外头有桌椅和会客的沙发。桌前坐着一个也穿着白衬衫的人,背对着她,背影俊秀。
她的心提了起来,赤着脚慢慢靠近,怕踩碎久盼的美梦,又像是怕惊动花蕊里娇嫩的蝴蝶。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江誉白从来没进过她的梦里。她一定不能让这个梦惊醒。
“小白……”她期期艾艾地轻唤他的名字。
桌前的人听见了动静转过身。裴仲桁见到她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接着是浓浓的失望。他心如被刀割过一遍,还要俯身把那些碎片捡起来,再缝回心上,假装仍是个有心的人。他把眼镜往上托了托,假装没听见她的话,“醒了?刚才她们只帮你换了衣服,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去洗个澡。”
南舟站在那里,有些木然,然后打量了下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东亚饭店。”
她疑惑的挑了挑眉。裴仲桁接着解释,“你喝醉了,吐了一身。这里最近。”其实是两个人身上都弄脏了。
她喝醉了?她怎么会喝醉?她从来不是会买醉的人。只是因为听见了江誉白要结婚的消息,她竟然就失态成这样吗?她喝醉了一定说了什么,胡言乱语的,是不是把裴仲桁当成了他?
她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拿不起放不下,也恨眼前的人这样神色清明的望着自己。仿佛一眼把自己看穿,也好像是见惯了她这样狼狈,再没一点撼动——震州无往而不利的九姑娘,私下就是这样一幅德行!
她转身冲进了盥洗室,锁上了门,衣服也不脱,打开花洒就站到下面。冷水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门被敲响了两下,淡漠的语气,“别冲冷水澡,病了不值当。”
南舟打了一个寒颤。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出来了!
她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处软肋,一碰即伤,一伤便痛不欲生。往日的伪装都功亏一篑,而这样狼狈的自己总是让裴仲桁看见!想起十四岁时,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俯身拍她膝盖上的灰尘,不也就是这样的姿态吗?所有人都是凡夫俗子,在红尘里翻滚煎熬,七情六欲挣扎地不得解脱,只有他——只有他,自矜、冷漠、清傲、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冷静的叫人羡慕妒忌又愤恨!
她从来听得进去道理,也想得透,但这一刻她从来没那么恨裴仲桁过。
水上福祸难料,上了船就同家人聚少离多,大都是找不到出路的人为求三餐一宿才会选择的生路。她整日往来的人,也是三教九流、品流复杂。虽然如今都称她一声“女船王”,可背后里别人如何说她的,她不是不知道,她早就无所谓所谓的“名声”了。她无力掩住悠悠众口,只能叫自己不在乎。
可她也在乎的,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想什么都不去管,只要做个读书、逛街看电影的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要不是裴家兄弟,她还是南家的大小姐,不用抛头露面,不用辛苦奔波,不用一个人去撑起门楣、重振家声。南家大宅还在,兄弟姐妹还在,父亲还有威严,而不是坐在椅子上的垂垂老者——她还能同江誉白在一起的。
她忽然不想听道理、不想讲道理,心底的火猛然就烧了起来。心中的怨毒也点燃了,排山倒海地兜头把她淹没。她不信他是纤尘不染的神祇,她要把他拖下神坛,她要乱了他的分寸,失掉他的干净!
裴仲桁仍旧在桌前坐着,面前一堆生意上契书。裴益铁了心投戎,兵越带越多,仗越打越狠。裴仲桁已经可以料想到,未来有一日蔡军若动了过江的心思,裴益肯定会做他的急先锋。那么裴家的这些生意就是累赘了。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靠他生活,他不得不顾忌,也不得不为他们打算。
他早早动手开始往沪上、平津、香江腾挪生意,这是最坏的打算。虽然会有些损失,总好过最后受制于人。南舟想要那块地,他不是不知道。他也算准了她资金不够,定然会提出合作。如今倒还好说,万一有一日江家翻脸,南舟难免不受牵连。那些在她公司里入的股份,也得全部转出去。但他一有动作,旁人定然要怀疑南舟的经营是否出了问题,就怕人人都跟着急抛。若卖给她,她又拿不出赎回股权的现金。更何况,如果他撤了股,那么同她的那一点牵连就彻底没了。
他两指在桌上轻敲,犹豫再三,一直拿不定主意。
鼻端一点馨香,截断了他的思绪。他一转头看见她站在身后,玲珑的身体不过被一条浴巾松松裹住,掩盖不住呼之欲出的曼妙蜿蜒的曲线。裸露的肌肤,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也能白得刺眼。他忙转过头,“衣橱里只有我的衣服,你先穿上,明天早上大概就能把你的衣服烘干送过来。”
身后的人却没说话。香气更近了,挤走了他面前的空气,呼吸间全是她的气息。
她的手搭在靠背上,一转椅子,把他转了过来。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薄削的细肩,紧实修长的手臂,长而直的双腿——他没去看,却全闯进眼里来。她扔了他手里的笔,甩出去的时候墨汁在桌上洒下一道弧线。
他喉头滑动了一下,眉头却蹙深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他还没起身,她的手就搭在他肩上了摁了一下。只是很轻的力气,他却又跌坐回椅子里。
她已经不是他记忆里娇甜馥郁的少女,整个人从甜美变成了郁丽,可总还是梦里的样子。她又走近了,手还压在他肩上,慢慢地揉着。肩膀失去了知觉。
两个人的膝盖碰在一起,他想躲,无处可退。四个膝盖像是粘在了一处一样,她身体的那点温度很快就透到了他的腿上。
她一点点分开双膝,然后跨坐在他腿上。头发随意地翻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头发还滴着水,像深海里的趴在船头的女妖,用最魅惑的姿态引诱着船上的水手。等着他被迷惑,然后吞下享用这暗夜里的美食。她脸上没有笑,醉眼迷离。眼睛带了钩子,勾住他的目光,蝉蜕不开。
裴仲桁吞了下口水,艰难地偏了偏头,“你喝醉了。”神情却还平静,只是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干涩。
她把脸送到他面前,逼着他对视,“没醉。”声音娇媚。
她食指的指尖划过他的眉毛,往下走,停在眼镜上,然后拿掉了他的眼镜,扔在了桌子上。她的目光一直缠着他。
近视人的眼镜碰不得,碰了就是挑衅,要发火的。裴仲桁呼吸滞了一滞,控制着缓缓呼出去那口气,“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她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报复吗?报复谁?她自己?她后悔了,后悔和江誉白分手。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她以为可以忘了,起码不会那么痛了。可是真的眼见他要娶别人了,她简直要疯。她想去找他,告诉他她后悔了,她要他,哪怕做情人都可以。但是她怎么可以去伤害另外一个爱他的女孩子?所以,她想,便是这样吧,让一切都再没有可能了,放浪形骸的她配不上了他,就能绝了她的心。
裴仲桁是落进蛛网里的猎物,她只想拖着这个人,一起下地狱。
她什么都没说,指腹暧昧地揉着他的唇,“不要问一个喝醉的人在做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刚才是谁说没醉的?
裴仲桁轻嘲地笑了笑,“见过喝多了说没醉的,没瞧见说自己喝醉的。醒酒茶灌了几杯了,也该醒了。”他推她,实在不算用力,自然也推不开。他的手在她的肩上,内心的欲望猛蹿起来。
她脸上在笑,眸子里却含着水汽,混杂其中的不是情欲,而是堕落的决绝。还是为了别的男人。这算什么?施舍都不算,像是玩弄,更是凌虐。
南舟轻蔑地斜睨了他的手一眼,他立刻拿开了,无处安放。
“九姑娘,过了。”语重心长,像是拒绝,又像是云端端坐着的佛,慈悲地俯视,看世间凡人的无畏挣扎,想要点化冥顽不灵的妖女。佛不动,风不动,幡不动。
但心已动。
他双唇麻木,半个身子也已经麻软了,像被人扎了一针麻药,一点一点意识到身体失去了知觉。神经却又那么敏感。他直视着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她的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向下、向下……他目光烧起火,火辣辣地盯着她,看她还要怎样。想让她停下来,又无耻地想让她继续。他不信她敢怎样,她就是喝醉了酒。
可喝醉了酒就这样?他心底一半是怒气一般是醋意。可都轮不到他。
“知道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她轻笑,手终于放过了他的唇瓣,从他的唇一直往下滑。下颌,喉结……喉结上下耸动,她忽然发现他的喉结长得真漂亮。目光在他喉结上缠住了。然后她忽然偏过头,凑过去在他喉结上轻轻咬了下去。他身上有种很淡的气息,冷质的木香,不温暖却有些诱人。
像是亲吻,却明明感到她的尖牙。他经不起这样的撩拨,情不自禁仰了仰,仿佛把自己给了魔鬼,任凭处置,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度人度己。
自尊还在做无谓的反抗,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我不是江誉白,想在我这里找安慰?”
南舟猛地顿住了,被人抽了一鞭蘸了盐水的铁鞭,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不不由自主地用了力气,他脖子上立刻显出了指甲的印子。她松开了他的脖子,脸上的痛意很快变成天真无辜的笑颜:“那,我去别处?”
他意外,她竟然也不屑去否认。
“南舟,你不要欺人太甚。”他咬牙切齿,快要露了原形。
“你欺负我那么久,就不许我欺负你一回?”撒娇的声气,摆出一脸不自知的娇娆。
“我欺负你?”裴仲桁失笑,他真想扯开那条浴巾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没有良心。若真想欺负她,她还能这样全须全尾的活着,在他面前不知死活地嚣张跋扈?
“咱们谈个生意吧。东望码头西边的那块地,我要建仓库。你用地入股,我分你一半股权。”
他简直气得吐血,“九姑娘同别人也是这样谈生意的?”
闲言碎语她听得多了,可没人当面这样打过她的脸。是啊,一个年轻的女人混迹商海,都会这么想。或许江誉白也会这样想?但她还在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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