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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南风漫把初心鼓(第 3/4 页)

    南舟接到手里,沉甸甸的一串铜钥匙。她感觉手里捧的不是钥匙,而是属于南家的一段悠长的历史。

    两人从办事处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落了一层雪。万林在车上候着,见人出来了,下车来给两人拉门。

    “九姑娘是不是要回家,我送你。”走到车前,裴仲桁道。

    因为她心情此时还有些激荡,并不是那么想回家,只是摇摇头。“多谢二爷了,不过我还有点事情,大概和二爷不同路。”

    裴仲桁没说什么,点点头上了车。从观后镜里,他看到她转身往大街的另一头走。才走两步,人就停下来。然后忽然小跑起来,直到站定在一个人身前。那人举着把伞,把伞身往她头上倾过去,又轻轻扫了扫她发顶的雪。只看那人身量,裴仲桁便知道是谁。他挪开了目光,低头抽了根烟出来。

    万林是个闷葫芦,却是眼明心亮。似乎揣摩出了裴仲桁的那点心思,可又怕他本来没那个意思,被他一点反而生出来那层意思。万林在心里琢磨,富不与官斗,钱再多也干不过人家手里的枪啊。

    万林从观后镜里又偷眼看了看裴仲桁。烟卷衔在他唇间,半晌没有点着,然后又拿掉了,转头看向了窗外。万林还是把想说的话忍下来了,想着两个人有家仇,这点疙瘩没那么好解,还是维持原样的好。

    雪纷纷扬扬地撒下来,但伞下的这一处,风停雪住。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南舟笑盈盈地瞧着江誉白。

    “去过你家,阿胜说你到通平的办事处来了,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江誉白拍着她头发肩膀上的雪,心疼道:“这么大的雪也不带把伞?”

    “早上出门的时候又没下,谁知道会下这样大。”

    “冷不冷?”

    “冷。”

    “冷也不多穿点儿?”

    “怕穿多了像个球,看着不精神。今天见董事,想利落些。”

    他笑,“利落些?是打算上全武行吗?快说说搁到了几个?”

    南舟也笑,“我是舌战群儒来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江誉白把伞塞进她手里,然后做势要脱大衣给她。南舟瞧着他里面不过一件衬衫和毛衫,忙摁住他的手,“快别脱,会冻坏的。我里面穿了小夹袄,挡风的,也不是很冷。”

    “我还能叫这天气给冻坏?关外那才叫冷,鼻涕流下来能变成冰凌子。人呼吸的时候,眼睫毛也都能挂霜。那时候每天起床,先趴到窗户上看今天能看到什么样子的霜花。一出门树上全是树挂。大太阳底下晒衣服,硬邦邦的像炸猪皮。”

    江誉白只捡着有趣的说给她听。小时候在孤儿院,炕也不够热,棉袄也薄,塞的都是成了团的烂棉絮。双手双耳双脚腮帮子上都是冻疮,还一样要出去捡柴、挑水。但他不想说给她听。受过的那些苦,他回忆起来连呼吸都是痛的,希望自己根本没经历过。

    两个人手握着手腻腻歪歪说了半天话,虽然不是冷得吓人的天气,鼻头也是很快红了。

    “哎,咱们在这风口里磨什么洋工啊!找个咖啡店里坐着喝热咖啡说话多好。”江誉白把她的手塞进自己大衣口袋,“这是打算去哪儿?”

    “我想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来看看。我在学校又没学过经济和工商管理,现在两眼一抹黑,先看看书。我寻思着回头再去大学里请个先生给我讲讲课,或者去旁听几节课,补一补理论知识。”

    江誉白挺了挺胸,“现成的老师就在你面前,还找什么先生?”

    南舟一拍脑袋,“嗳,还真是,我都忘了你就是学经济的。不过我现在也只有晚上有时间,但是你晚上不用应酬吗?”

    “有了小帆船,要什么应酬。”他笑。

    南舟低头笑,在他掌心里掐了一下,嗔了句“讨厌。”。他又把人往伞底下揽了揽,“我今天没开车,图书馆好像也不远,那咱们就溜达过去?”

    南舟穿着高跟皮鞋,走久了就磨得脚疼,可又喜欢两个人挽着胳膊在雪里走路,风雪扑面也不觉得凄苦。路上趁着没人的时候,江誉白便抱着她走一阵。遇见有人,她便赶紧害羞地跳下来,有两回差点崴了脚。江誉白摘了围巾在她脖子上围了几圈,只露出一双眼睛出来。“这样没人能认出你来了,就不用害臊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走了快一个钟头才走到图书馆。临近新年,似乎人也都懈怠了,图书馆里的人不多,偶尔几个学生模样的坐在桌子前奋笔疾书。

    江誉白给南舟写了个书单,她找图书管理员要了编号,便同江誉白一起去寻书。

    一排排落地乌木的书架摆满了书,书架中间的天花板上吊着灯,灯光不到的地方便黑黢黢的。她拿着书单,按着书脊背上的号码寻过去,像是拿着寻宝图在寻宝。每找到一本书,便抽出来放到他怀里,不一会儿他已经抱着七八本了。她拿着书单对照书名喃喃细语:“会计学、公司法,经济学、工商管理、商业心理学、销售学……还缺一本运输学。”这一本她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是不是管理员写错了编号?”江誉白问。

    “不知道呢。”南舟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江誉白道:“你等着,我去找管理员再问问,先把这些书放过去。”说着走开了。

    南舟还不死心,又仔细看了看,然后发现可能是自己看错了数字。她按照新数字一找,果然找到了,只是书在架子最上面一层,她踮着脚也够不到。江誉白还没回来,她又跳起来试图去抓书,差点撞倒身后的书架。

    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身后架子那边透过来,“小姐,是不是需要帮忙?”

    南舟吓了一跳,转过身,隔着架子和书,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她这一犹豫的功夫,却听见江誉白先回答了,“不用了,谢谢。”对方“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江誉白转过脸很有深意地冲着她笑。南舟被他看得发毛,指了指书,“笑什么呀,快帮我把书拿下来。”

    江誉白走到她身后,一伸手就碰到了书。但看着她仰望的样子,眼睛水气泱泱,又黑又亮。像馋乌鸦肉的狐狸,可爱得很。他的手放在书脊上,就是不抽出来。她被他高大的身形笼着,他垂着头笑,声音也压低了,“叫声哥哥给你拿。”

    “才不,我哥哥个顶个的混蛋——你也要当混蛋哥哥?”南舟催他,“你快点拿给我呀,拿完了就可以出去看书了。”

    但江誉白就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捏了捏她的鼻子,“歪理。叫来听听嘛,还没女孩子叫过我哥哥呢。”

    南舟被他腻的不行,决定自食其力。使劲往上一跳,正撞着他下巴,他疼得嘶嘶地抽着凉气。南舟的脑袋也撞疼了,捂着直瞪他。他抬手给她揉脑袋,抱怨道:“谋杀亲夫啊?”

    南舟听到隔壁架子后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听见了。脸腾地红了,冲着他龇牙咧嘴,“再不拿人家就下班了!”

    江誉白只是笑,“是啊,人家都要下班了,就剩这本了。”

    旁边响起脚步声,有人从走廊走过,大约是正准备走到这一排找书。但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形态暧昧地站在一起,尴尬地走开了。南舟脸红到了耳朵根,推了推他,没推动。他无赖地又走近几步,“哎,姑娘这样求人办事可不行。”

    南舟被他闹地没有办法,只好小声叫了声“小白哥哥。”

    他“嗳”的应了一声,似乎在回味。末了又是一笑,“还挺好听的。不过你叫哥哥干什么来着?”

    南舟真是气死了,在他身上捶了几下,差点把他推倒。

    隔壁书架的人怕是终于忍不住了,提了提声清了清嗓子,意在提醒。南舟真是无地自容坏了,狠狠瞪了他一眼。江誉白闹够了,把书抽出来塞给她。南舟翻开看了看,莞尔一笑,“终于找齐了。”

    他实在太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忽然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吓得南舟差点叫出声。他没有深吻,很快就放开唇,像抢了人家孩子手里的糖一样开怀。南舟忙四下看看,好在四周无人,不然真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有伤风化了。

    她娇恼地去掐他,但手被他握住了,拖着她往前走,“快点去登记,人家马上下班啦!”

    南舟正经开始上班,白天都在办事处里。通平号是老店,从前南大少爷管事的时候得罪走了不少老臣子,南舟这回头件事就是将过去得力的老臣子们再请回来,又请了个叫孙碧华的女秘书。

    办事处先前的经理其实不大管事,做事的都是另外一个副经理谢应乔。谢副经理四十来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人同他的国字型脸庞一样,方方正正不圆滑。工作很是认真,只是人太老实刻板,很不受先前经理的喜欢。他做事情又束手束脚,底下的人便不大看重他,就不服管教,所以也无法独当一面。

    一见新来的经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谢应乔确实吃了一惊。但相处下来,也是由衷钦佩。这样的冷天,上码头、爬货船、下船舱、看货柜,娇滴滴的小姐一点苦都没叫。通平号当时换了东家重新开张,但其实百废待兴,裴氏兄弟并未过问过什么。南舟过来跟着谢应乔熟悉业务,学着统筹局面,渐渐熟悉商号的运作。不去码头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看资料查账本。

    每日晚饭后,南舟去江誉白家里学习。江誉白给她安排两门功课,隔日再安排其他科目。虽然他平时总是笑模样,当起老师来却算得上严师。但每回下了课,便又变回慈眉善目,总是叫厨娘预备下各种点心、甜品,吃得南舟心花怒放,完全把他刚才凶她的事情忘干净了。

    到了腊月二十九,送走了最后一班货船,各个铺子也都陆续歇业了。只是这时候南舟反而不能同江誉白见面。江家亲友多,应酬多,这些日子就在大宅住下了,晚上也抽不出时间找她。

    南舟这边就轻松多了,也没什么往来亲朋故友。几位哥哥嫂嫂姨太太总还算识相,提着东西来向南老爷拜年,老头子自然是闭门不见的。听见姨太太和儿子们在外头喧闹,火气上来,拿着拐棍就打人,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陆尉文也带了礼物过来拜年,十姨太瞧出他的意思,借机出去,留了堂屋给南漪和他说话。三姨太躲在墙角一直听着,然后频频摇头,“这个医生家里可不算富裕,十一嫁过去怕是要受苦。他家一个寡母,回头不知道要怎样磋磨十一呢!”

    十姨太也躲在她身后,觉得三姨太说的似乎有点道理。那陆夫人二十来岁守寡,可见是个对贞洁十分看重的人,万一知道了南漪的过去,肯定不会好好待她。可又觉得陆尉文人还不错,错过了很可惜,一时心里十分纠结。

    南舟气不过三姨太这样势利,把关在笼子里的鸡放出来,又偷偷丢了把小米在三姨太脚边上。那些肥壮的母鸡便扑腾着翅膀飞跑过去,三姨太腻歪鸡屎味,看母鸡跑到脚边上,怕鞋子上沾了鸡屎,只好退开了回了自己房间。临走还不忘拖着十姨太,叫她考虑一下她的牌搭子家的侄子。

    南舟寻思着现在手头宽裕了些,是该再寻个住处,各自都离得远些也清净些。

    南舟在家里呆得又无聊又觉得闹得慌,索性关起门来画图。这是她设计的新船,用最好的材料,最新的动力装置,最适宜远洋。虽然明知道目前造不起,但还是想象着未来能有一日坐着它环游世界。

    年初三按风俗不能出门,所以也没什么人会上门。南舟心不在焉地同南漪吃了一天的瓜子果脯,吃到嗓子上火发疼。到了初四,一大清早万林来了,先送了礼、拜了年,再同她说起初四这日按老例理掌柜的要宴请伙计接财神。往年都在裴家开酒席,今年也不例外。凡在震州的商铺,所有掌柜和伙计都要去。因为她做了经理,她铺子上伙计的红包利是都要她来发,便请她下午早点过去。

    南舟正愁着没事做,吃了午饭便过去了。到裴家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掌柜在了,裴家兄弟还没有露面。泉叔同众人将南舟引荐了一下,大家便抱着拳客套几句。因为她是女人,年纪又轻,不过略说几句也就没什么可谈的。她闲来无事便四下走走,裴家的下人往来穿梭,见到客人也都是十分热情有礼。泉叔正是忙得不可开交,见她出了客厅,便说她可以随意走走,下人还在准备仪式用的桌案贡品,怕是还要再等等才能开始。

    南舟对裴家其实是抱着一点好奇的。按说一家的恶人,看着庭院却不乏书卷气,下人瞧着也是很规矩,可见主人家平日里治理的很好。她当然不认为是裴仲桁治家有方,而是为母亲骄傲——泉叔可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可见母亲是个怎样伟大的当家主母。

    新年里下了场大雪,今日天空放晴,碧空如洗。除了供人行走的路径,雪都没动过,满院子银装素裹。裴家是旧式大宅子,穿过回廊、边门,越往里去庭院景色越好。高树夹道的小径只扫出窄窄可供通行的路,应该是走过的人少,两旁的雪都洁净无比。

    她是被一阵孩子的嬉闹声吸引过去的。印象里裴家兄弟都没有太太,哪里来的孩子?也不怪她想不到裴家还有个老大,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自然是想不到。

    不过略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庭院,嬉闹声更近了。她从粉墙上的花窗看过去,却让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院落的中庭比旁的都宽敞,院子里的雪完全没扫,厚厚地铺满了。三个穿红戴绿的孩子正嬉笑着撅着屁股玩雪。两个男孩子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的样子,都是很清秀的长相。

    另外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皮肤很白,头发乌黑。可那张脸很宽,眼睛又小,距离也比旁的孩子宽。并不像那两个男孩子的伶俐面孔,看着像个痴儿。女孩子动作笨拙,慢吞吞地团着雪球。

    男孩子们做了十几个雪球,一个接一个往对面不远处的大人身上砸。南舟听见很爽朗的笑声响起,她偏了偏头看清楚那人的长相,竟然是裴仲桁。她诧异极了,没想到这人会同孩子玩这些。

    男孩子们的雪球很有准头,一个接一个丢在裴仲桁身上。他穿着身鸦青色的长棉袍,前胸、领子上全是雪。除了雪球飞过来的时候挡一下脸,他几乎就是站在那里当孩子们的靶子,并不躲闪。即使挨了砸,脸上既不是冰霜雪冷,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情,一直露着牙在笑。

    南舟从来没见过裴仲桁这样笑。身后是白茫茫一片,他倒像是水墨立轴里的人染了人间烟火气,走出了画。

    那女孩子怕是雪球不够硬似的,寻了块石头,然后拿雪一层一层地压紧,最后变成个比男孩子们手里都大的雪球。她得意地扬着,嘴里喃喃有声,“大、大。”

    最大的那个男孩看到了,便想夺过去,女孩子却不放手。

    “给哥哥用一下,回头哥哥给知知做个更大的!”男孩子哄道。

    女孩子还是不肯,紧紧把雪球抱在怀里。

    裴仲桁瞧见了,大声道:“健生不要欺负妹妹,不要抢她的东西。”

    那个唤做健生的男孩并不听。毕竟力气大些,还是抢到了手。女孩子抱住他的腿去打他,边打边哭,他也不管。健生兴奋地大喊:“二叔,看我的炮弹!”然后铆足了力气扔了出去。

    南舟晓得里面有石头,惊地大叫一声:“小心!”

    裴仲桁见雪球飞过来,本是躲得开的,但忽然听到了那个似乎是南舟的声音,一个愣神的功夫,雪球迎面就砸过来了。雪球太重、太大,失了准头,正砸在他的脸上。

    裴仲桁只觉得眼睛猛然一阵刺疼,眼前一黑,接着热咕咕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他摘了眼镜,左眼的镜片已经碎了。眼睛疼得睁不开,一抹脸,原来鼻子也流血了。

    等那阵眩晕过去,抬眼就看到女孩子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他丢开眼镜忙跑过去,抱起女孩低声安抚。但女孩子哭得震天,完全止不住,鼻涕眼泪一大把。裴仲桁不停地给她擦着眼泪、鼻涕。

    南舟瞧见女孩哭着哭着打起颤来,原来是在咬舌头!裴仲桁匆忙去摸口袋,似乎没找到他要的东西,情急之下只得塞了自己的手到女孩的嘴里,又叫健生赶紧去找奶妈和帕子来。

    南舟看他脸色不大好,大约是疼得狠了。她实在看不下去,匆匆越过洞门,拿了帕子折厚了递给给他。

    裴仲桁也来不及看谁递来的帕子,捏开孩子的嘴,把手拿出来,再把帕子塞进去。南舟瞥见他的手,已经被咬得青紫,透出血来。

    几个婆子随着健生匆匆跑过来,从裴仲桁手里接过女孩子。大约是见着奶娘了,女孩子渐渐安静下来。

    婆子瞧裴仲桁那样子也吓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问他要不要寻大夫来?裴仲桁摆摆手,“没大碍,都去忙吧。”

    健生自知闯祸,面有惧色,只敢远远看着。裴仲桁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却很柔和,“带康宝去吃东西吧,二叔不同你父亲说。不过记住,妹妹没办法保护自己。你是哥哥,要照顾她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要欺负她。”

    健生抿着嘴狠狠点了点头。裴仲桁笑了笑,“去吧。”

    健生拉着弟弟康宝走了,现在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南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又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重新邂逅了一个人。那个在她心里总是“穷凶极恶”“阴险狡诈”的男人,似乎和眼前这个人撕裂开了。她的心也好像被什么狠狠拽住然后撕开,往里面塞进了什么东西。

    这会儿又下起了雪,裴仲桁清瘦秀致的背影在飞雪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软和慈悲。仿佛是从另一个栖身之所里逃离出来的,偶开天眼觑见的,浮光掠影般的另一张面孔。

    他立在雪里,用手背擦了擦鼻血,忽然想起来这院子里好像还有人。他一转身看见她正蹙着眉头疑惑地凝视着他。他们隔着风雪,彼此静静地对望,雪落无声。

    没有眼镜的阻挡,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虽然只有一只,另外一只被血覆盖住了。很陌生的面孔,只有那沉静如水的神态是熟悉的。她很想从这张面孔下寻一点蛛丝马迹,发现更多她不知道的东西。

    雪落在了她的睫毛上,那一片雪花的重量让她不得不眨了眨眼睛,也晃过了神。

    “你,你没事吧?”

    离那么远,裴仲桁不是很能看清楚她的眼神。他偏了偏头,手摸了摸伤口,眼角应该是被镜片划破了。淡淡道:“没事。”

    南舟往前走了几步,从雪地里捡起他的眼镜,擦了擦,然后走近了递给他,“没有眼镜能看清楚吗?”

    “看得见。”两三百度,不算很糟糕。

    “要我帮你叫大夫吗?”

    他把眼镜戴回去,只是一边看得清楚,一边看得模糊,反而不舒服,索性拿掉。但他又很不习惯不戴眼镜出现在外人面前,便一直没有正视她的目光。

    “不用。”语气很生硬。

    南舟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伤口里有没有玻璃渣?哦,我虽然不是学医的,但是也学过一学期的护理课……你知道海上经常会遇到各种人员意外,这种护理急救常识是必须有的。”她解释道。

    是想拒绝的。但她这时候离得很近,目光殷切。裴仲桁唇角动了动,最后还是说:“有劳九姑娘了。”

    这院子比旁的都宽敞些,是孩子们日常学习玩闹的地方。他同她一同往他的住处走去。南舟时不时偷眼看他,他余光看到了,所以越发只能直视前方。但南舟以为是他度数太深,离了眼镜双眼无法聚焦,等同于半个盲人,便十分替他留意着路。

    “小心,要上台阶了。”

    “小心,前面有个柱子。”

    “不要踩那个石头!”

    ……

    她是当他是个瞎子吗?裴仲桁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却在路上,嘴里一刻不停,“过桥的时候慢点,冬天桥面容易结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桥面相对位置高,通风好,水分蒸发快……”

    裴仲桁唇角动了动,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耐心地听她“讲课”。

    他的院子靠墙种了一大丛竹子,虽然覆了雪,但雪下仍有绿意盎然。院子里很安静,不见什么人走动。直到快要到厢房了,才见一个小厮过来。见他受了伤,惊慌道:“二爷,您这是怎么了?我去请大夫!”

    “不用,把那个医药箱子拿过来就好。”

    小厮应了声是,赶快跑开,不一会儿抱着个大木箱进来了。裴仲桁叫他在书桌上放下。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地的穿衣镜,找了半天没找到可近看的小镜子。小厮机灵道:“我去四爷那里借个镜子。”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南舟头一回进他房间,好奇地四下打量。室内的陈设可谓简单,家具华而不奢。东西两侧都被古董架隔开,一头是卧房一头是起居室,中间是客厅。他们这时候在他的起居室里,她也不好往他卧房里张望。

    贴墙一排书架,摆了不少书,中间偶尔插放了些花色细致的瓷器。

    小厮从裴益那里找来了个花哨的镜子,裴仲桁眉头蹙起一脸嫌弃。小厮忙回道:“四爷还没起,这是他房里的大春姑娘的镜子。”

    裴仲桁没再说什么,只得将就先用着。“打点水过来,然后叫四爷赶紧起来招呼前头的客人去。”

    小厮应了一声跑了。

    南舟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裴益真是个下流胚子,不晓得屋子里多少个通房丫头。

    裴仲桁自己坐下拿着镜子去看眼睛的伤势,却是缓声道:“大春不是通房丫头,院子里也没有通房丫头。”

    南舟才懒得管她是不是通房丫头呢。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他对南漪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原谅的。

    她转了目光到他书桌上,也不过是素色的笔架笔洗砚台镇纸。镇纸下头压着写了一半的字,“尔时阿难。因乞食次,经历淫室,遭大幻术,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罗先梵天咒,摄入淫席,淫躬抚摩,将毁戒体……”她正看着,裴仲桁却突然抓过去团成了团,扔进了废纸篓里。

    因为动作太大,纸带起了砚台,砚台撞了镜子,然后一齐摔到地上,镜子碎成了渣。南舟腹诽他大惊小做,她又不是不知道这是经文。

    小厮送了水进来,很有眼力地收拾了东西,末了问他还要不要再去借镜子。南舟却替他回答了“不用。”

    屋子里烧了地暖,房间里暖和的很。她穿着斗篷,很快觉出热来。南舟抬手解了斗篷挂在衣架上,然后洗干净了手,自顾自打开了箱子。里面药水纱布剪刀一应俱全,可见平常就是要常用的。她看了看瓶身,挑了需要的药水,“镜子碎了,二爷你自己弄不成了。我给你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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