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舟欲上更迟迟(第 3/4 页)
江誉白咳嗽完抱歉道:“对不起,不小心被呛住了,你们继续。”
叶允明快速扫了他一眼,见江誉白放下茶杯,摸了摸鼻子。
南舟面上带着赧然,做出不愿多说,却不得不说的样子,“您也知道,我家的这种情况定然不受夫家青睐,冒然说出去恐怕多有阻挠,所以现在不好叫人知道。倘若找了他人做保人,回头我未婚夫怕又不大高兴……”
叶允明把目光投向了江誉白,“那,这位是?”
南舟忙道:“这是我未婚夫派给我的保镖。”
“哦,保镖……”他又深看了江誉白一眼,然后低头又看了看她的贷款申请。“南小姐,您稍等下,我和我主管商量一下。”
等人走了,南舟才压着声音抱歉道:“对不起啊,拉着你骗人了。我也是没办法才这样说的。”
江誉白却是笑如春风化雨,“没关系,不算骗人。”
南舟正要再说什么,叶允明又回来了,“南小姐,你的情况我们需要再讨论一下。这样,你先回家,我们有消息了会派人通知你。”
对方没有当场拒绝,说明还是有转圜的可能。两人离开了银行,南舟问他:“你说我要不要再试试其他的银行?万一能批下来,也就不用骗人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撒过这么大的慌呢。”这会儿她真有点后悔了。
江誉白只是笑,“咱们不是分析过了吗,震州这里贷款最宽松的就是汇通了。倘若汇通都说要考虑,那其他银行就不用再想了。”
南舟想了想,觉得他说的还是很有道理。说话间车到了南家的巷子口,江誉白下来替她拉开车门,她还没开口道别,他却道:“我送你进去。”
不知不觉就到了秋天,地上薄薄铺了一层红红黄黄的树叶。两个人并肩而行,已是傍晚,暮色从四面八方渐渐拢过来。有归家的行人匆匆擦身而过,有放学的孩童在巷子里追逐打闹,背后是街道上吆喝声、电车声、汽车喇叭声。越往巷子里走,空气里的烟火气就越浓。他们在这样一片热闹吵杂里,都感到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南舟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他正好望过来。四目相对,南舟低下头,咬着唇笑。什么都不说,好像就明白彼此此时的心境。
这条巷子有多长,南舟从来没有算过。只是一步一步走过去,尽管刻意地放慢了步子,还是发觉路竟然这样短。快要到家了,院墙里横出的一丛枝丫正垂到江誉白面前。他停了脚步,见上面开着一小朵一小朵像星星的白色小花。他从来没见过,便问她:“这是什么树,这个时候开花?”
南舟抬眼瞧了瞧,“是胡颓子。这树秋华春实,来年春天就会挂拇指状的红果子。”
“能吃?”
南舟笑得粲然,“能吃!酸酸甜甜的,还能酿酒。”
“所以,你当初是为了这棵树才瞧上的房子?”果然是个小馋猫。
南舟抿唇而笑,“其实院子里还有棵石榴树。我那会儿看房子的时候,上头挂满了果子。石榴酿酒也好喝。”
原来还是个小酒鬼,他甚至能想象得出她醉酒的模样。他忍住笑,“那你下回给我酿两坛?”
“好呀,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船上喝酒。你在海中央看过月亮没有,他们说……”南舟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他在英国留学,往来皆是漂洋过海,怎么可能没见过海上的月亮?觉得自己有时候真是傻气的很,脸一红,便不说了。
“我原来还真没留心过海上的月亮。那我等着你的酒,酿好了一定要约我。”他笑着看她,声音满是温柔。他不仅想同她一起看月亮,再等上几刻,便是可以看日出了。
像是不想叫人听见,他说话的时候弯了弯身子,这样的姿态叫她整个人都笼在他身下。额角似乎被他的气息拂到了,不争气地发起烫,她也只剩点头的力气了。
有邻家妇人从他们旁边经过,故意放缓了步伐,像要将他们看个清楚,又像想要听上几句一样。江誉白想,应该去公园散步才对,没这么多围观的。
他直起了身子,仿佛才想起什么事。“差点忘了,我父亲下周做寿,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南舟也觉得刚才的气氛有点暧昧得喘不上气,好不容易他换了个堂皇的话题,她也就故作大方道:“我现在最富裕的就是时间。不过是你家的家宴吗,我冒然去打扰不大好吧?”
“放心,请了不少客人,我父亲的意思是把朋友们都请到家里热闹热闹。”
南舟不是个舞会狂热分子,但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拓展人脉,不交际是不行的。于是点点头应下了。又问了问老先生的喜好,江誉白只说心意到了就行,不拘是什么。
两人站在门口说话,却听见门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南舟猜到大约是三姨太又在偷听,于是也不同他再说下去,各自道别。她猛地一推门,亏得三姨太躲得快,否则脑袋上必定撞出个大包。
南舟进了院子,三姨太伸头看了看门外,见那年轻男人走到了巷子口上了汽车。三姨太撇撇嘴,关上了门。“九姑娘,那个男人家里做什么的?他是在追求你,还是你们在谈恋爱?我同你说,女孩子家还是要矜持的哟。不要学那些女学生搞什么自由恋爱,搞三搞四的,把名声都搞坏了。到时候,可就不好嫁了!”
南舟停下来转过身,“三姨娘,您就少操点心吧。您现在吃不好住不好的,我哪有心思去谈恋爱?您也少在外头乱说,把我名声毁了,才真是不好嫁了。”
三姨太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继续追问:“那人叫什么,住在哪里?好好的去男人家里不好的。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得了!还是我陪着你去,正好替你看看他家里怎么样。”
南舟嫌她瓜燥,进了房间立刻就上了门栓,隔着房门道:“您就别操心我了,快去瞧瞧我爹吧。我怎么听阿胜说爹要找个漂亮丫头来伺候他,我还寻思着三姨娘您太辛苦,也是该多个人帮帮手。”
三姨太虽然想找个丫头,可是没打算找个漂亮丫头精进家。家都成这样了,老头子还想纳妾?门都没有!做了一辈子妾,好容易女人们都散了,老头子只能依靠她。老十又是个女儿奴,不会争风吃醋。眼见自己扶正有望,可不能叫人截胡。她这时顾不上南舟了,颠着小脚回了厢房准备和老头子算账去。
江誉白一到家,胡管家便说明先生打电话来约他晚上去宜春居去打牌。江誉白道了声知道了,换了衣裳离了家门。照常车后跟着尾巴,一直跟到了宜春居。老鸨认得他,脸上笑出了花,“四少,有日子不见了。”
江誉白笑了笑,“明少爷叫了珍珠的局。”老鸨一甩手帕,笑得褶子更深刻了几分。这两人一向好这一口,见怪不怪。笑着叫伙计引着江誉白去了白珍珠的房间。
白珍珠是宜春居的头牌,她的房间自然比旁人都奢华舒适。他进去的时候叶允明正拉着白珍珠的手,头凑头不知道在说什么。见他来了,白珍珠抽了手掩唇一笑,“四少来了,我去叫人备酒菜去。”其实是留说话的机会给两人。
见她出去了,江誉白才松了送领带,拿水扑灭了熏香。“亏你也受得了这味儿。”
叶允明呵呵轻笑,“咱们就是爱庸脂俗粉,哪这么金贵,这点味道还受不了?”
江誉白斜了他一眼,眼风又扫了扫门外,“靠得住吗?”
“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世界上不会有比这个更坚贞、更靠得住的了。”叶明允向来自信,说起这个侃侃而谈。江誉白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叶明允瞧出来,停下来含着笑道:“你还是没拿定主意?”
江誉白捏了捏眉心,“我不想利用她。”
叶允明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下,“你不是打算来真的吧?”然后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已经瞧出答案来了。他以为江誉白为情伤过后,大约是不会对什么人动心了。“嗨,这是怎么说的……”
两人是孤儿院的旧友,那时候关系就比旁人好。江誉白回了江家以后,长久以来还不忘给予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对于江誉白的境况也是一清二楚。到现在,两人是心腹、是朋友、更是异性兄弟。
看他还不言语,叶允明忽然笑了,“确实,感情的事情也是说不准的,碰到就是碰到了。只是,你还是不要感情用事。江夫人查你的账查得太严,花天酒地她不管,但其他稍微大笔进出的款项都会叫她疑心的。这一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南方那批货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现在正是急着用钱的时候,等那边销了货,咱们赶紧把款子还上,神不知鬼不觉。这也不算是利用她吧?于她没有半点损失。退一万步说,如果有一日南小姐发现了,单凭你为她做的那些,也足够了。”
江誉白还有些犹豫——先诱着南舟去汇通贷款,再借机做阴阳合同,把十万的贷款做成三十万,他们从中利用差价来做自己的生意。他入股南舟,不仅仅是想帮她,更是必须有个安全的屏障来走他们自己的账。其实明明白白同她说,他想她应该不会反对。但他又觉得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为她好。
叶允明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江誉白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这番犹豫必定是有他的顾虑。白珍珠这时候在外头轻扣了两声门,然后带着两三个秀致丫头前后脚进来。布上酒菜,她自顾自抱起琵琶弹唱起来。
叶允明手指点着桌面和着拍子,目光却放肆地和她目光纠缠。她败下阵来,是真有了羞意。半垂了眸子不敢再看他,但歌声却愈发柔婉。这番含羞带怯并不是伪装,是动了真情的样子。
江誉白缓缓抿了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明兄,就按着你说的办吧。”
过了几日,南舟终于收到了银行的通知,可以过去办理贷款手续了。南舟高兴坏了,自然第一个把消息告诉了江誉白。去银行那日,要签字画押的文书实在太多,又是间美国人的银行,便有不少文书是英文。南舟英文略懂一些,不算精通,尤其看到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先发起憷来。叶允明说可以叫翻译一行一行解释,南舟想着有江誉白在就不用旁人,便请他帮忙看着。
江誉白是一旦下定决心便从不叫自己后悔的人。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把最差的结果想到了。他心中自有一杆天平,孰轻孰重他早有了自己的结论。他走到现在,吃过太多苦,见惯人情冷暖,平常笑得比人都多,心却又比旁人更硬。
他仔细地把文书都看了一遍,偶尔问上叶允明几句,然后拿给南舟。南舟不做他想,提笔便是一页一页签上字。
他心头有瞬间惘然,一个人竟然可以这样无原则的信任另一个人?他又想起白珍珠,或许女人爱上男人,便是如此?他曾经也爱程燕琳,但却从来没真正同她交过底。爱的也不彻底,更像是情窦初开的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也可能是那时候程燕琳把她自己的形象营造的太好,他以为她应该是江家满意的儿媳对象,却不想会被骗的那样惨。他所谓的“情伤”,也是半真半假。再不信任人,到是十分的真。
就像他从前在孤儿院,睡觉时从不敢深睡过去。孤儿院孩子多,吃的少。他功课好、干活多,有时候教员会多给些东西给他——后来才知道,那是江帅叫人特别关照他一点。只可惜“关照”两个字轻飘飘的飘到他这里,没剩多少余温和力量。一个人如果不足够强大,身上带着好东西,就是催命符。总有大孩子趁着他睡着抢他的吃的,如果护不住东西,第二天就要挨饿。人在饥饿面前,礼义廉耻往往是最先被丢开的,剩下的就是求生的本能。
弱小的自己和弱小的叶允明结成了同盟。他们轮着醒着看守食物,第二天江誉白就分一半吃的给他——倒不是多信任叶允明,只是利益捆绑在一起,比所谓的感情更坚固。他是被弱肉强食的人肉森林洗礼过的,才有如今这颗郎心似铁。
银行批了十万的款子,南舟本不想贷这么多。开始只是想再买一条船,可这几日又做了不少研究,心思活泛了,主意也变了。待文书签完,叶允明帮她开了户头,叫她略等几天钱就可到账。他又亲自做了她的私人banker,往后账目问题直接同他联系即可。
一番复杂的手续办完,南舟便一刻不停地要去建州。江誉白等闲不能出震州,怕程氏疑心他什么。但同南舟却只字不提,只说还有些事情走不脱,不能陪她同去。南舟虽然有些许失落,但她也是独来独往的性子,很快就收拾了情绪,高高兴兴地和阿胜上了船去了建州。
到了建州,南舟先回学校去看望了老师和同学。对于她的休学,老师也深感惋惜。只是人生各有各的无奈和际遇,很难说她走的那一条就不是对的路。当听说她来买船,老师立刻拿了自己的名片给她,方便她选到好船。
每日里看船、核算、比较,最后选了一艘吨位、吃水、马力都满意的货轮。定好了船,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震州。她答应了江誉白去赴宴,不想错过。这几日天天晒太阳,两人都晒黑了不少。从客轮上下来,踏到震州的陆地之上,南舟只觉得人生有新生之感。
洋车把两人拉到了南家大门前。下了车,阿胜付了车资,拎行李下来。南舟一转头望见巷子口停下一辆汽车。她心头一跳,往常巷子口的汽车必定是江誉白的车。只是再仔细一看,虽然也是黑色的汽车,但牌子似乎不是同一个。有汽车夫打开车门,下来的竟然是南漪。
南舟觉得诧异,又看了一会儿。跟着南漪下来的是一个时髦的女郎,只是南漪同她身高相仿,正好挡住了对方的脸。两个人似乎是拉着手在说话,样子十分亲热。
只要不是裴益就好,南舟便没再看下去。那边南漪也看到了南舟,同女郎道了别,小跑着过来,“姐姐,你回来啦,真想死我了!”
南舟再望了望那汽车,车已经开走了。“是你的同学?”
南漪摇摇头,“是我新交的朋友,是个姐姐,对我可好了。”
晚上南漪帮南舟整理行李,句句不离那个朋友。
原来,往常三太总是指使南漪做着做那,她碰上小考,在家中无瑕复习,只好在学校里呆得晚些。有天回家时天色就很晚了,路上遇上几个流氓,正好这位程小姐路过救了她。再有一回去医院实习,又碰上了这位程小姐在发脾气,不叫护士抽她的血。看到南漪后,便叫她来抽血。她抽了两回都没扎进血管,自己都快哭了。谁晓得程小姐这样好脾气,不仅没生气还安慰她,最后终于是抽到了血。两人就这样一来二去的认识了。虽然程小姐大她六七岁,人却是极好的人。她同南漪一见如故,还认了她做干妹妹。
南舟知道南漪这样柔软的性子又长得漂亮,是极容易讨人喜欢的。好在是位小姐,要是对方是个男人,她怕是要犯嘀咕的。如今见她有了自己的朋友,也替她开心。看南漪又要做家务又要读书很是辛苦,思忖着是得寻个做杂事的丫头来了。只是这房子虽然够住,再添一个人到底是拥挤。她暗下决心,赚了钱一定要换一处大点的宅子。
到了宴会那日,江誉白派了家里的汽车去接南舟。老帅地位尊贵不可能在外迎客,少帅军务繁忙此时还未从外地赶到。即便是到了,也不过走个过场,迎客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江誉白身上。
汽车接上南舟,一路往城东开。虽然心里有了准备,可进了江家宅邸,南舟还是觉得自己怕是太低估他的家世了。三层恢弘洋楼不说,单看路上几道军队守卫的关卡,就知道江父大约是什么军政要人。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汽车夫:“今天做寿的老爷子还在野吗?”
汽车夫觉得奇怪,但她是四少的客人,便老实地回答:“老帅如今不怎么出来,是少帅独掌一面。”
老帅、少帅、江……她一拍自己的脑门,她果然是迟钝的可以!
她一下车就看到江誉白站在灯火阑珊处,唇角挂着笑同人寒暄。他本是五官深刻的人,但在幽幽的灯光下,整张脸的线条都变得很柔和。一身深灰色三件套西服,举手投足间能看到里面收身的缎面背心的流光。她觉得这个人挺拔极了,有种木秀于林的姿仪。
看不见他时似乎也没什么,可现在忽然见到了,发现好几天不见竟然很想看见他。
江誉白也望见了她,同身边人交代了两句便走过来。他吃不准她知道他的身份会怎样,便只能拿捏着分寸开玩笑道:“南小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南舟装模作样地抬头望了望眼前三层的西班牙风格的洋楼,怕是震州地界上最大的花园别墅了吧。“寒舍?”然后粲然一笑,“江四少别来无恙。”
她同来贺寿的人一样笑着递上了贺礼,说了几句应景的吉祥话。他接了礼,交给旁边的佣人,目光都在她脸上,生怕看到她目光里流出一星半点的不高兴。可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心里莫名踏实起来,“回头我再同你解释,你先进去。有好吃的,先吃饱,回头请你跳舞。”他匆匆低声说了几句,客人源源不断地进来,不能同她说太多。
南舟随着招待迈步进了宴会厅。江家办的是西式宴会,请了白俄的乐队在演奏音乐。大约寿星公还没出来,客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聊吃东西。
南舟来时吃过东西,这时候也不饿,只拿了杯香槟酒慢慢喝。她没有什么相熟的人,因为没人引荐,也不好贸然同人攀搭。不过她不是敏感自怨自艾的性子,就是静静地观察旁人,也能找到不少快乐。
忽然见不少女眷都走向一个穿烟蓝色旗袍的中年夫人,那夫人众星拱月般站在人群里,含着很程式化的浅笑,不算咄咄逼人,却也是高高在上。说不上什么华服美饰,但只那脖子上一挂珍珠,便是滔天富贵的无言彰显。南舟猜想,这位大约就是江誉白的嫡母吧。
寿星公总也不现身,宴会也没有要开始的样子。南舟等不来江誉白,等来了,怕他也是忙得难以应酬自己。身后不远是扇玻璃门,南舟透过门往外看,似乎是花园。她是个自由身,想着宴会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开始,便从那门里溜了出去。
花园里也都挂了彩灯彩旗,园子里倒也不是没有人。有的和自己一样在参观花园,有的则是端着酒在聊天。她走在其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就是他的家。这样一想,觉得也就是这样的家庭才配得上他的风度气质。又想到去银行那日,她傻傻地说自己是少帅弟弟的未婚妻,脸腾地就红起来。她从来也没问过他的出身,因此也不觉得是被他欺骗。只是现在想起来,也就剩一句“原来如此”。
西式的花园讲究均衡、比例,高低有致的花木规规矩矩,穿插着喷泉、雕塑。整个布局似乎是一览无余,但走着走着会发现每一条路看上去都一样,通往的方向却是南辕北辙。虽然挂着彩灯,但也仅仅能看清一点路而已。
大厅飘过来的音乐声变了调子,她估摸着差不多宴会要开始了,便开始往回走。她想抄一条近路,刚走了一小会儿就有人跳出来厉声问:“什么人!”
南舟被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我是赴宴的客人。”那人看她穿着打扮的确是赴宴的样子,缓了神色,伸手一扬,“小姐,顺着往前走,第三个岔口走过去,然后左转走到底就是大厅了。”南舟谢过他,错身走过去,余光却瞥见他身后长椅上有人正在对着棋盘蹙眉。
南舟记性好,想起是那天码头和裴仲桁下棋的老人家。她这一愣神的功夫,那个侍从冷着声音问:“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老人家一抬头看见了南舟,紧锁的眉头顿时松开了,冲她招了招手,“原来是小姑娘你啊!过来过来,陪老头子下盘棋。”
南舟抱歉道:“我是来赴宴的,宴会好像要开始了……”
老人家不以为然道:“不着急,我知道还早着呢,这盘棋下完才能开始。”
南舟被他勾起了棋瘾,想着回去也是无聊,便笑着走过去坐下。没有桌子,棋盘放在长椅中央,两人分坐两端。南漪低头一看,发现他在下排局。她不见得棋艺有多高明,但胜在记性好,每盘棋的重要步骤她都能记住。加之又喜欢看排局,看得多了,很容易融汇贯通。
“我知道丫头你有点水平,跟老夫下棋,可不要藏着掖着,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老人家重新摆好了棋盘。
南舟没什么胜负心,对年纪大的慈祥男士有种天然的尊慕。因为尊敬对手,便不会故意深藏不露。两人对垒了一局,南舟凶险得赢了。
老先生自嘲地笑道:“不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这是谁家养出来这样聪慧的丫头,做你爹怕是夜里都要笑醒。”
南舟笑了笑,笑得很勉强。老先生瞧出来了,“怎么,你爹对你不好?你爹要是不要你,就过来给我做闺女,天天陪我下棋。”虽然只是老人家的安慰话,南舟听了还是很感动。
看耽误的时候久了,不好再耽搁,南舟便起身告辞。老人家却叫她稍等一下,然后低声同侍从说了句话。那人应了声“是。”便退开了。不过片刻,那人捧着一个小锦盒转回来。
“今天丫头赢了老夫的棋,就送件礼物给你做个彩头。”老人家笑道。
南舟自然推辞不要。老人家脸一冷,便是很有威严的面容,“凡是同老夫下棋的,赢了都要收个彩头。丫头,你可不要坏了我的规矩。”
南舟思忖,来赴宴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那日裴仲桁对他谦恭有加,怕也是个位高权重的。她也不愿得罪人,于是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江誉白得了一点闲,到处寻她的身影不见,好容易见她从玻璃门外推门进来,忙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心有余悸道:“我还当你生气跑走了。”
南舟笑道:“我生什么气呀?”然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都没再说下去。
“刚才去哪里了?”
“去看花园了,不过,树多花少。”她笑道。
“这个花园是先前屋主留下的,老爷子去过一趟欧洲,就特别喜欢那边的风物。他瞧着花园顺眼,就不许人动。后面的花园是搬过来后嫡母后新做的,里面养了很多花,她和我大嫂都喜欢那个花园——回头带你去看。”
说话间他这才好好看她,难得见她梳了爱司头,长发盘起来,鬓角别了镶钻的发夹。一条葱色晚礼服,还是没穿旗袍。他私想着她穿旗袍应该是顶好看的,但今晚穿礼服也好看。因为腰细,更显得盈盈纤纤,亭亭玉立。耳朵上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子,同她的礼服颜色搭成套。她说话的时候,耳坠子轻轻晃动,像水面上起的一圈一圈的涟漪。因为眉目本就浓重,浓妆反而显得拖累,只化了一个淡妆,却也于洁净无邪里透出一丝艳色。
他看得有些久,久到她面颊上的霞色越来越浓。他再这样看下去,南舟都要疑心自己成白灼虾了,于是把手里的锦盒拿给他看,得意道:“刚才在花园里同人下了盘棋,赢了奖品。”
他笑,“小帆船真厉害……是什么东西,不怕人家放只虫吓唬你?”
“不能吧?”南舟把盒子放在耳边摇了摇,没听到虫叫。“是位老先生呢,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吧?”
江誉白有些诧异,但在花园里下棋的老先生——那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南舟虽然说着不信,却把盒子塞到他手上,“你替我看看。”
江誉白掀开一个小口,不过没看里头的东西,假装犹豫了一下,“我也怕虫子,怎么办?”
南舟听他这样说,想了想,“那算了,还是我自己打开吧!”说着伸手去拿。江誉白却笑着躲开了,“小傻瓜,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南舟认真地点点头,“是啊。”
他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玩笑的心也荡然无存了。他垂下眸子,慢慢打开了盒子。南舟见他似乎神色变了变,只是一闪而过,没看清。她拿不准那是什么意思,小声问:“是什么?”
他忽而一笑,把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她还没看清是什么,有个凉润润的东西已经套在了手腕上。是只羊脂白玉手镯。
手和腕子都在他掌心里托着,他认真端详了一下,眉目皆弯,“大小正合适,也衬你的手。”
南舟瞧着这块镯子不是凡物,“哎呀,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要知道这么贵重,我就不要了。”说着就去撸镯子。
江誉白立刻握住她的手,“不要取了。人家给你的,你不要就是不识抬举。你不是说是你赢的吗,现在还回去,叫人家怎么想?大不了有空过来多陪他下几盘棋。”
“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怎么陪他下棋……”
但她忽然注意到她的手被他握住了,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整个手背都麻了。随即,他掌心的温度传过来,从手背一路传到脸上,脸热得火辣辣的。这下镯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毕竟客人太多,人多眼多嘴也杂。江誉白松了手,假装不知道她为什么害羞,只笑着道:“等下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其实他们站在角落里,不见得有人会注意他们。可越是这样,越让她觉得羞意难当。她下意识把手背到了身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人群有一丝躁动,南舟也顺着声音方向看去。几个戎装军人簇拥着一位老先生走进大厅。他手拿着文明棍,一身长衫磊落,走到了麦克风面前,向众位来宾道谢,又简短地说了几句冠冕的时局要事,安一安众人的心。
南舟愕然不已,“江誉白,那个、那个是你爹啊?”
“怎么了?”
“刚才和我下棋的人就是他……”
江誉白但笑不语,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父亲别说同他下棋,连说话、见面的次数也数得过来。他早就过了渴慕父母之爱的年纪,但不再渴望不代表不渴望。他只能远远地遥望他、景仰他,和不相关的旁人没什么不同,虽然他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这镯子同他那块坠子是一个石料做下来的。儿子给坠子,媳妇给镯子,江家的少爷们都有这个。这样一想,怕是老头子早就打听过南舟的身世,故意探一探她。难怪不得要他带南舟来。老头子既然肯把镯子给她,可见是瞧上眼的。他没想过这事情会这样顺利定下来,也没想到父亲肯亲自出马过问他的终身大事。
他这样想着,感觉到有人向这边看,于是顺着目光,看到了裴仲桁。四目相对,两人微微点了点头,裴仲桁又把头转开了。“江南号”,原来是这个“江”。
南舟也瞧见了裴仲桁,低声“哼”了一声。
江誉白听见了,小声笑道:“还在生气呢?”
“生气,气死我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那边老帅讲完了话,同几位政商要人略喝了两杯便离开了,只剩江夫人招呼客人。江夫人显然也是瞧见了江誉白一直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连客人也不应酬了。便叫人喊了江誉白过去帮忙招呼客人,陪客人跳舞。
南舟知道他今晚肯定忙,便叫他先去做正经事。他怕她受了冷落心里不舒服,便低声道:“你千万别偷偷溜走,我去去就回来,然后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南舟自然是不会离开的。见他走开了,便提着裙子径自走到了裴仲桁面前。
裴仲桁这时候本坐在一旁同人说话,拿着酒杯轻晃着看杯壁落下的酒痕。透明的玻璃杯里却是透进一抹葱绿色裙摆,轻轻晃动,同酒一起落到杯底。他抬起眸子,面前站着面色不善的南舟,正挑衅地目光看着自己。
“九姑娘。”
南舟正要说话,裴仲桁却转头同旁边的人道:“这位是南家的九姑娘,船政学堂的高材生。李兄往后有什么船舶上的问题,大可以请教九姑娘。”然后转向南舟,“这位是鄂中来的李老板。李老板虽然跑江河船运,同九姑娘也算是同行。”
南舟见有外人在场,便收了浑身的刺。那李老板见她很有几分姿色,便请她坐下寒暄。并非真以为她能有多少真才实学,只是漂亮的小姐总是讨人喜欢的。随意聊了几句,说起他的船在汉江里翻了船,损失不小。南舟便道:“汉江那一段水域情况复杂,需要吃水浅、吨位小,但是马力却要大的船才稳妥。”
李老板又问起造价低廉、江海皆可用的船。南舟想了想便道:“那可以买蛋船。”因为身上没有纸笔,便手指蘸水在茶几上草草画了一条船。“这是一种无底龙骨的平底船,主要航行在震州和沪上之间。这船型线好,因此气阻、水阻都小,航速就比较高。从震州到沪上,正常天气,十五个小时就开的到。远航也是可以的,我就知道不少人用这船去过东洋和南洋。要说缺点也是有的,就是船的分舱多、舱口小,装卸货多有不便。但适应水域极其广,江海都不在话下。这样看,那点缺点也就可以忽略了。当然,若成本方面稍微放宽些的话,自然还是按照当地水域情况定做船型,再加以最先进的动力装置是最好的。”
那人本来瞧着她一副娇滴滴的贵族小姐的做派,却不料是有真才实学。打从心里钦佩起来,便正起了颜色同她攀谈起来。
裴仲桁并不插话,只是默默在旁边慢慢啜着杯里的酒。目光垂在酒杯里,他不看她也知道她此时眉毛一定是微微扬着,下颌也比平日略高一点。那双眼睛定然是眸光闪动,神采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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