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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人间何处问多情(第 2/4 页)

    南舟从他怀里仰起头来,“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人陷入了爱情里,果然变得不可理喻,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拥有他的一切。他的过去没有她,但她希望他的未来里都是她。

    南漪这时候正坐在喧嚣的佳美大戏院里,今天是震州名戏班集秀班唱开箱戏。这一日憋了许久的戏迷们将佳美大戏院里里外外都挤满了。开箱戏图个热闹好看,所以今天上的不是传统戏,而是集秀班名角尚水楼和阮小青的新戏《锦香亭》。

    她们的包厢位置不算顶好,程燕琳同南漪比肩坐着闲话,“你不知道这包厢多难得。是我弟弟半月前替朋友定的,结果他朋友突然家里有事来不了,我才得了这样的便宜。”

    南漪从来没进过戏园子。家里从前也唱堂会的,但是男女向来分坐。这样男男女女济济一堂,南漪看得很新鲜。程燕琳听了一会儿戏,忽然凑到她耳边道:“我看到了一个朋友,我得过去打个招呼,你先一个人坐着。我再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叫他们送过来。”

    南漪虽然有点怕,但也不想太麻烦她,便点头说好。不一会儿,伙计果然送了茶水和精致的点心过来。戏院里气氛很足,叫好声不断,也有财大气粗地不断往台上扔着彩头。她不仅看戏,也观察着戏院里形形色色的人,眼睛都不够用。

    台上正演到钟景期跳进虢国夫人府里,虢国夫人瞧上他美色,要与他寻欢作乐。虽然戏词已经改的雅俗共赏了,但南舟还是羞得拿帕子遮脸。心想着这算什么事儿,那男人才同葛小姐山盟海誓,一转眼就同虢国夫人日夜厮磨起来,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这时候帘子被人挑了起来,南漪只当是程燕琳,便带了点娇嗔抱怨道:“这是什么戏,看得人好气……”

    待看清楚来人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她顿时红了脸。下意识立刻站起身,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茶壶眼见着要倒下来砸在她身上,男人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茶壶,里头的热水到有一半都洒在了他的手上。

    南漪惊呼了一声。茶水是刚落了滚的,他这样拿手接肯定要烫坏手。声音未落,外头立刻有几个人闯了进来,“大少……”

    江启云把茶壶放好,冲外头的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南漪盯住他的手,“您的手叫我看看!”

    江启云倒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但还是伸出了手,果然烫红了一片。南漪发了急,“赶快去冷水下冲冲,不然要起水泡的……”

    他本想说算了,但看她满脸认真的样子觉得有趣,便叫外头人去打冷水。南漪又追出去告诉他们,如果能找到冰块就放点冰块在水里。下头人办事利索,很快就端了一盆泡了冰的水盆进来。

    南漪让他坐下,不断用手掬着冷水往他手上淋。虽然戏院里热气腾腾,毕竟是数九天气,她的指尖不断地碰着冰水,很快就冻成了粉红色。

    江启云上回见她一直穿着护士袍,头发也都盘在帽子里,连笑都是制度化的。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点生气。今天她编着一条辫子,薄施粉黛,刘海下的双眸天生含着汪汪的波光。这时候眉头轻蹙着,更有一种哀婉。他见过的美人不少,但她仍旧可称得上绝色。

    他身边多的是摩登时髦的女人,长得美、也自知自己的美,很懂得如何展现。但眼前的女孩子像是深宅大院里私藏的一盆兰花,有种古典柔弱的美。幽幽静静,美而不自知,甚至有些自苦。十五六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不知道过几年要怎样的绝艳动人。

    江启云忽然问:“南小姐的伤好了吗?”

    南漪疑惑的“嗯?”了一声,他目光示意她的手,她这才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伤口早就愈合了,只剩淡淡的伤痕,让掌纹变得碎裂凌乱。再打量他,终于想起来是在医院里见过的,程燕琳的亲戚。因为他上回穿着军装,今天穿了西装,所以才没认出来。

    “没事,早好了。”然后南漪看了看他的伤处,“应该没事了,不过如果家里有烫伤膏的话,涂一点也是好的……刚才谢谢您了。”

    “不客气,举手之劳。”江启云淡淡道。

    南漪拿了戏楼给的毛巾替他把手擦干,然后退开了两步,有些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指。他身材伟岸,虽然没有穿戎装,但双目冷峻犀利,骨子里带着不可僭越的威仪,叫人不敢逼视。刚才他是伤病,她能平常心以对。而现在,他对于她来说就是个男人,陌生的男人。她心底对男性是惧怕的,避之而不及。但因为他是程燕琳的亲戚,她不能表现出她的惧怕或者厌恶,所以只能把头偏向戏台,假装看戏。为了掩饰不安,不停地喝着茶。

    “喜欢看戏?”他忽然问。

    南漪点点头,声音很低,“喜欢看他们的衣服,觉得很好看。”然后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忽然注意到他在看自己,便抿住唇不再言语,紧紧地盯着戏台子。

    程燕琳终于回来了,见到江启云一顿抱歉,“瞧我真是忙昏头了,大姐临时说不来,我忘了通知大少了。”

    江启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燕姨辛苦,一直照顾夫人。反正我也是顺路,过来听一会儿换换脑子也好。”然后起身同二人告辞,但目光还是在南漪身上多停了一停。

    南漪刚才水喝多了,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盥洗室。从盥洗室里出来,看到过道里挂着不少明星的相片。她同程燕琳交好后,总是一起去看电影,现在俨然是个电影迷了。看到那些相片,便饶有兴趣地仰头去看。

    正看到一个喜欢的明星,忽然眼睛被人蒙住了。浓郁的香气立刻把她笼住,耳边响起笑声:“猜猜我是谁?”

    南漪太熟悉他身上的味道,更熟悉他的声音,简直是噩梦。她忙掰开他的手,从他胳膊下滑出去,贴着墙要溜走。裴益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她,“你怕什么呀?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

    南漪简直要吓哭了,又不敢大声呼叫,只能低声道:“你放手!你再这样,我就叫姐姐告诉你二哥!”

    裴益心情好的时候特别好说话,“呵,长进了,知道拿我哥吓唬我了?好了,我松手你可别跑啊。”

    在得到她再三肯定以后,裴益才把手松开手,但人还是挡在她面前。“和你姐姐来听戏?坐哪里了,我给你调个座儿吧?这戏院我开的,你想坐哪儿,我给你调——就是座到戏台子上也行。”

    南漪下意识地就躲他,她退一步他就近一步。“我和朋友来的,我有位子,不用你调。我得回去了,朋友还在等我。”说着转身就走。

    裴益却追着她,“干嘛走得这么急啊,你喜欢尚水楼还是阮小青?回头我带你到后台瞧瞧去!”

    南漪越走越快,可总也快不过他人高腿长,怎么都甩不脱。直到看到江启云迎面走过来,她一咬牙,大叫了声“叔叔!”三步并做两步,小跑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叔叔?江启云垂目看了看她。

    她轻轻拽着他的胳膊,侧仰着头求救似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江启云再看了看已经到了眼前的漂亮年轻人,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叔叔?他竟然已经老到要被女孩子叫叔叔的地步了?

    裴益见她奔向一个男人,立刻变了脸色。但听她叫他叔叔,脸上的怒容顿时又不见了。虽然不记得南家有什么叔叔,不过大家族难免有个把远亲。他正了正颜色,走到江启云面前和颜悦色道:“南叔叔,您老好啊,好像从来没见过?”

    南漪见他过来,下意识往江启云身后躲。江启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刚从外地回来。”

    “那什么时候您老有空,在下做东,来给叔叔接风洗尘。”

    南漪悄悄拽了拽江启云的袖子,轻轻摇摇头。江启云不动声色地道,“好说。时候不早了,我带漪儿回家了。”

    裴益看看厅里的大钟,“别呀,时候还早,一起听戏吧!我叫人去清最好的包厢出来。”

    “不必客气了。”江启云只是寥寥数语,却是让人反驳不得的语气。裴益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想着最近晚上也没什么事,可以寻一天去看她。

    江启云带着南漪出了戏院,到了裴益看不见的地方,南漪忙松开手,低头道了声“谢谢。”

    江启云叫魏子良去开车,他瞥了南漪一眼,很不经意地道:“往后遇到这样的情况,叫‘叔叔’不如说‘男朋友’来的效果好。”

    南漪一怔,抬头去看他,车却已经到了眼前。江启云打开了车门,将她让进去,“魏副官会送你回去。”

    “我还没跟程小姐打招呼……”

    “不妨事,我回头跟她说。”

    南漪上了车,车开出后,她转过头去看,而江启云正望过来,她吓得忙转回了头。他后来语气那么冷,是不是不高兴被人冒然攀亲戚?她顿时懊恼自己当时的莽撞,只得想着来日再道歉。

    江启云上了另外的车,一直跟着前一辆,直到见魏子良将南漪送进了门方才离开。

    这事传得快。没几日,少夫人梅氏打牌的时候少不得听了几句闲言碎语。说是少帅去听戏,半途中带走了个姑娘,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倾国倾城的美貌。藏得倒是深。

    梅氏气得肝疼,虽然江启云对她向来不冷不热,她也知道他在婺州有女人。可只要不闹到眼前,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有。可这些不安于室的女人,竟然戳到眼皮子底下了!

    天气正好,程燕琳挽着程氏来找梅氏去花园玩,却看到梅氏卧在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梅氏还要脸面,不想叫婆婆觉得她管不住男人,还不宽容,也就没说什么,只推说身体不爽快。

    到了下午,程氏晒着太阳听着唱片,程燕琳坐在一旁挑燕毛。程氏最爱燕窝,又嫌弃丫头挑的不干净。程燕琳眼明手细,比谁挑得都好,便主动请缨,一做做了许多年。光这一点,程氏就舍不得她离开。

    唱片机里唱的正是阮小青的《西厢记》。十五那天,本来她也要去听戏,却不知何故忽然腹泻,因此只得呆在家里。程氏惋惜地说:“听说阮老板那日的新戏很是叫座?”

    程燕琳笑着说:“阮老板的戏哪有不叫座的?真真把个《锦香亭》改得恰到好处。”

    两人闲话了一阵家常,丫头过来说燕窝炖好了,程氏叫丫头也给少夫人送一份去。程燕琳见人走了,才长长叹口气,“大姐,我对不住大少奶奶……可又不敢同她说,怕她怨我。”

    程氏瞥了她一眼,“这又怎么了,大少奶奶可不是小鸡肚肠的人。”

    梅氏是名门的嫡生女,身边带的大丫头茜红也比寻常丫头眼睛长得高。程燕琳虽然是太太的妹妹,但下头人眼睛毒得很,瞧不上她的那股子巴结劲儿。早几年可是闹过一小段不愉快。

    程燕琳便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说那日带位女朋友去听戏,中途她出去同好友打招呼,回来的时候大少过来了。不过略聊了几句,好像也没怎样。谁知道那女朋友突然出去了,就再没回来。

    “结果到了第二天,我才从旁人那里听说,一个女孩子堂而皇之地挽着大少出了戏院,又上了大少的专座……那女孩子,就是我的女朋友。”说完偷觑了程氏一眼。

    程氏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我当什么事。男人嘛,在外头谁没点风流韵事。只是你这女朋友也太不自爱。”

    程燕琳懊恼道:“是啊,谁想得到呢?咱们这样的家世,大少那样的人品,多少人上赶着往身上扑。哎,我原当她人小、心底纯洁,谁成想这样深的心思!怕是想走我的门路接近大少……我这可真是对不起大少奶奶了。”

    “算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启云大约也就三天新鲜劲头,过去了就搁开了。”

    程燕琳点点头,“希望如此吧。不过我也理解,大少奶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现在的小姑娘们一个赛一个有手段,前几日看报上说震州大学的一个教授为了个女学生,就和原配闹离婚……”

    程氏目光一冷,“他敢!……算了,回头我见了启云叫他收敛收敛。你呢,有机会也劝着点梅儿,往开了想,不要自己钻牛角尖。”

    程燕琳附和着说是。

    江启云休完了年假正准备返回婺州,临行前程氏单独将他叫到房间里,自然一顿旁敲侧。又叫他多在意妻子,夫妻敦睦,才能家和万事兴。不要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叫梅氏难堪。

    江启云这几日已经在梅氏那里受够了冷脸,今天又听程氏这样说,烦她事事都要插上一手。他冷冷一笑,“女人哪,一辈子总想要管男人,管自己的丈夫不够,还要管儿子,往后还要管孙子。母亲,要知道有些事情,可不是靠管就管得住的。”

    程氏气得胸闷,儿子竟然为了个女人这样顶撞她!“反正我是警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停妻再娶的念头,想都不要想!”

    江启云低头理了理军帽。他很少任性,难得同母亲说一回任性的话。他说的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实话还是气话。人总有些叛逆的。顺着生来就定下的路走,未必是他爱走的路,却又是他看上去最应该走的路。按部就班,又在兄弟阋墙中侥幸的活下来,心里未必不委屈。

    那些闲话他也听了一耳朵,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些人都在欺负那个女孩子。谁敢说他的不是呢?自然指责都是对着女人的。但男人生来就是应该保护女人的,尤其美丽脆弱的女人。他这样强大的男人,夺得了天下,何况一个弱女子?他享受权利,偶尔也厌烦杀戮,但他走的是条不进则退的路,偶尔的任性就像是对自己的奖赏。

    江启云扬了扬唇角,语带微讽,“母亲还别说,我还真动了念头了。”说完戴了军帽头也不回地走了。

    开春南舟用江南号做抵押,从叶允明那里又贷了一笔款子。她研究了震州的水域,专门设计了一条货运两用的船。到建州船坞下了定金,七八个月后便可交付。只是这条船比先前那艘更大,装备更先进,所以就算贷款也不足够付全部船资。叶允明很是热心,最后愿意动用私人关系,帮她再贷下一笔款,只是希望在这船上专留一处货位和头等舱给他。

    通平号的账目也整理完毕,只有“混乱”两个字可言。账目混乱,人员冗余。南舟得了裴仲桁许可,大刀阔斧将所有船重新做安排。通平号自有的船,有年久失修的、超龄服役的,再修不值,索性作价出售。留下几条船体性能优良的,根据航道枯水季、洪水期、正常水位的不同重新布船。将几段水域里的货船按性能与吃水深浅分配下去,水路不通的地方再与和裴家各商铺对接一段陆路,再接下一程水路。

    内陆资源丰富,可惜各地大小军阀征战不断,陆路又多有劫匪,水路反而相对安全,且载重量大。大多数的船运公司,多集中在上游热门水域,而深入内陆的航道却几乎没有像样的现代化的轮船可用。里面的物资运输不出来,外头的货进不去,很多地方都靠人肩挑手推翻山越岭。南舟重新规划的这一条运输路线,几乎没有境外的竞争对手。而吨位大的船则继续走长途海运,保持海上航线的占有率。这样做下来自然一番人事大变动,一大半的业务也等于转向了内地汉水。正好谢应乔是汉水人,便被派过去做分号的经理。

    剩下的便是最麻烦的制度上的变革,不过这事急不得,她需要慢慢来。

    过了四月,通平号走海运的货船不过承风、海燕两艘。这一日通平号最大的船海燕号回了港,南舟正要去船上检查,出了办事处正遇到裴仲桁。看他似乎专程过来,南舟看了看手表,“二爷有事?”

    “九姑娘要出去?”

    “要去船上。”

    “船上有事?”

    南舟摇摇手里的燃油账单,“跑一趟沪上,这燃油消耗简直能到云港一个来回了。我要上船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废油。二爷有什么事?”

    “我们边走边聊。”

    震州香樟树最多,四季皆青。但春日里长了新叶,老叶也同在春日里落下。此时路面铺了薄薄一层红叶,走在其中,让人有些不知岁月何季的恍惚。

    裴仲桁俯身捡了一些树叶,在手里把玩。街上也偶见几个老人,拿着布口袋在捡树叶。南舟觉得诧异,“这树叶能吃?怎么都在捡?”

    裴仲桁看了她一眼,“他们捡回去做枕头,安眠驱虫。”

    南舟“哦”了一声,“我小时候,容婆婆给我做蚕沙枕头,说是对眼睛好。大约真是有用的,我同学里不少都近视了,我的视力却是顶好的。要是这树叶能驱虫,回头我也来捡一些。我最怕虫了,一咬上半月都消不下去。哦,对了,二爷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刘董事昨日找我,说承风号上的大副和水手长被你换了?”

    南舟点点头,“是的。”

    “刘董事说,这个水手长承包承风号已经很多年了,也没出什么差错。

    “承风号海损记录是所有船里最多的。”

    “你新换的大副何家钺,听说并没从学校里如期毕业,也没有拿到毕业证。”

    “裴二爷,我也没拿到毕业证。”她望了他一眼。“何家钺是我的学兄,他的技术我很清楚。”南舟争辩道。

    “九姑娘是为了家庭,那他是为何没有毕业?”

    南舟抿了抿唇,“他的私事我不好多说,但他退学同学业无关,全是个人私事。”

    裴仲桁点点头,“好,既然九姑娘做保,我便信你。但他即使水平高超,船上管理的事情,大约从来没有涉足过,他如何能做好工作?水手长换人,等于木匠、水手、舵工等等全都要换人。现在正是旺季,这耽误的日程,损失怎么算?”

    “二爷可能不大清楚。早年外轮进入我国,因为不懂我们的国情、又不会我们的语言,加上对水道不熟悉,所以把船上的事务全都承包出去。后来咱们国人也就有样学样,跟着采用这种买办制。

    好好的一条船上也跟个小朝廷似的,朋党林立,各自为政。他们在船上各成一派,又再各自将下级事务分包给旁人。这样层层分包盘剥,任人唯亲,损公肥私,走私倒卖屡见不鲜。承包者只顾追求利益不顾效率,甚至还有用童工的,就是因为童工工钱少!”南舟越说越生气。

    “虽然我也不赞成用童工,但九姑娘有没有想过,那些孩子出来做童工,就是因为家里穷困潦倒穷途末路。倘若再没有工可开,就可能会饿死。”

    南舟停了下来,据理力争,“二爷说的没错,但我在码头上实在是看不下去。一个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和成年男人扛差不多重的东西,结果工钱却少那么多。”

    “九姑娘,发现问题很重要,但找到问题解决的办法更重要。你不如先想一想如何解决问题,再动手来废旧除新。”

    裴仲桁的话总是叫她无可辩驳,南舟一时无言。

    两人没有坐车,沿着海关大街往码头走,万林开着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春日的阳光温暖而轻柔,风里有些咸湿的气息。南舟穿着件白色开司米的开衫毛衣,走到现在也热了,便脱了毛衣系在腰上,露出里面湖蓝色的洋装。

    裴仲桁抬头望了望树隙里的天空,也是这样清清爽爽的蓝。

    路边有小贩挑着担子吆喝着“溪口千层饼”路过。南舟忙叫住他,试吃了一块。酥脆爽口,层次分明,立刻要了一包。正要掏钱,裴仲桁已经把钱递给了小贩。

    南舟一边吃一边走,想起东西是人家买的,不好自己吃独食,便大方地把油纸包递到他面前,“二爷要不要吃一点?”

    她想他怕是不会吃这些。这种酥脆的东西,吃起来没有雅相,屑渣落的到处都是。但裴仲桁却是捏了一块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吃相比她都斯文。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说话一路吃,竟然也都吃完了。这个小贩做的饼比家门口那家糕饼店里做的好吃,南舟自己没过足瘾,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买两包了。

    到了码头,南舟才注意到万林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竟然没有跟来。她同裴仲桁一起上了海燕号。停泊的大小船只鳞次栉比,桅杆插入天空。船上飘着各个国家的国旗,英国的、法国的、日本的、德国的。南舟每每看到那些外国国旗都觉得心痛,只得转过脸去。好在看到海燕号上飘的中国国旗,总算有一丝安慰。

    货早就清下去了,南舟上了船,找负责的船员要保养记录。那船员挠挠头,“这个都在我们大管轮那里。”

    “大管轮下船了吗?”南舟没在甲板上看到什么人。往常船靠岸,这些船员都会去花天酒地。

    “好像没,我也不知道。九姑娘,没事的话我下船了,我老婆还在家等我呢!”那船员目光闪烁,简直像逃一样跑走了。

    南舟叫不住他,气得跺脚,正好迁怒到裴仲桁身上。“瞧见没有,你先前找的就是这样的人!”

    裴仲桁没说什么。实际上自他接手后,船上人事并没有大的变化,承包人也没有变,其实都是当初南大少爷定的承包人。

    南舟进了舱室,里头值班的人不认识她,正要赶她出去。南舟正了脸色,“我是通平号的经理,这是船东裴二爷。”那船员将信将疑,但看裴仲桁气度不凡,像是船东的样子,便不好说什么。南舟在舱室做了简单的外检,又进了舱室内部去检查。虽然穿着裙子皮鞋,却是手脚灵活地爬上爬下。

    裴仲桁闻不得机油味,在外头等她。等了半晌,南舟从舱室里出来,手上脸上都脏了,但脸色更黑。她把手掌打开放到裴仲桁面前,“看,这些人良心都黑透了,设备不事维护,竟然用肥皂代替润滑油!”

    裴仲桁也很讶异,但这种营私舞弊的事情见得多了,不至于像她那样生气。

    南舟也顾不得脸脏,疾步走到生活区船员舱室。连找了几间都是空的,看上去人都下船了。只有船长室的门却是关着的,她想也没想推门就进去。

    船长室里的床上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另一个光着屁股的男人则站在床前,高高举着女人的大腿。两个人太过投入,也没留心人进来。女人那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乐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他们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男人是如何进入女人的身体,然后又退出来再顶进去的,淫糜不堪。

    南舟怎么也料不到会看到这样的画面,完全吓傻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终于觉察到有人了,女人尖叫一声,男人一转身,这下不着一缕的两个人面对面对着南舟的脸。

    裴仲桁慢了她两步进来,正好到了她身后。一看这样的境况,抬手盖住了她的双眼。他蹙着眉头冷眼看了看那两个人。这场面对他来说未必不刺激,只是他是男人,更能自持。

    他感到她有些发抖,把她的头压到了怀里,揽着她往外走,声音清润如水似能洗去尘埃,“我们出去再说。”

    直到到了甲板上裴仲桁才松开手,南舟眼睛眯了一会儿,半晌才适应了外头的光线。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去质问大管轮,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了。她咬着唇垂着头,制度,如果还是这样的制度,那么永远都是这样的腐败不堪。

    “不仅水手长要换,大管轮和买办也全都要换。而且不仅是承风号,接下来海燕号和其他的船,也全都要换掉!”她忽然望着海面,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裴仲桁听。

    裴仲桁有点讶异刚才的事情对于她竟然没有怎样的影响,她的心思想的还是商号的变革,可见心地何等纯良。

    短暂的消沉过去,南舟又恢复了常态。她一转脸看到裴仲桁正用审视地目光望着她,突然想起刚才共同观赏到的一幕活春宫,顿时尴尬地涨红了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静了静心,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也没有什么事了,咱们回去吧。”

    裴仲桁点了点头。两人刚要下船,大管轮已经囫囵地穿好了衣服跑出来。“九姑娘,你找我什么事?”

    南舟无法直视这个人,偏过脸走远了几步。裴仲桁挡在他前面,同他说了几句话,南舟站得远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听见裴仲桁的声音,“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南舟忍不住问他:“他同你说什么?”

    裴仲桁负手而行,目视着前方,“我想九姑娘大约不会想听。”

    南舟不知道怎么的,隐约猜出来是什么。刚才那画面又闯进脑子里,脸烧得更烫了。她偏着头,不想叫他看出自己的异样。

    要说男女之事,说不懂,懵懵懂懂也似乎懂一些,但耳听与眼见毕竟是很不一样的。她开始在气头上,心思没在那上头,现在却是不想去想,那画面自己就浮出来。南舟顿觉得眼睛要瞎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洗洗眼睛。

    她自顾自地想着心事,不成想忽然被裴仲桁拉住了胳膊。用的力气不小,直把她拉得转过了身。“怎么啦?”

    裴仲桁的手没有拿开,牢牢地抓着她的胳膊,一点都没有不妥的样子。“九姑娘,我的钢笔好像刚才掉到了船舱里,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找一下?”

    南舟诧异的很,本来想说我又不是你的丫头,你自己没长腿吗?但他又接着道:“我眼神不济,怕看不清楚。”这句话就恳切多了。南舟是个心肠软的人,看他态度还不错,便道:“好,那你去码头上等我。”

    裴仲桁点点头,这才松开手。南舟顺着原路往船上走,一边走一边找。甲板上、舱室里都没有,难道掉在了那个房间里?她沉了沉嘴角,极其不情愿地走过去。

    还没靠近,便听到女人的哭泣声,“天杀的,有本事做没本事认,只顾自己快活,算什么男人!要让我男人知道了,肯定打死我,你带我走吧……”然后就是大管轮不耐烦地规劝,傻子都听得出来在哄骗那个女人。

    南舟实在不能再看到这两个人。心想不过一支钢笔,再贵重也贵重不到哪里去,还是不找了,于是便返回甲板上。

    但刚到了甲板上,赫然发现栈桥上乱做一团。一个小个子短打扮的人正拿着西瓜刀追着一个人砍,被砍的正是裴仲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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