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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风之甬道(第 4/4 页)

    哑巴也没推辞,把钞票放回袋中,然后,抱着钟荩的行李箱,似乎怕它会碰坏。乡村的路,行驶的都是农用车,维护得并不好,坑坑洼洼的,车颠得很厉害,一路上又看不见什么灯火,只听到呼呼的风声。钟荩不一会,就感觉身上的热气仿佛全部散尽了,血管里的血不再是流动,宛若冻结了。屁股颠得又疼,她痛苦地在位置上挪来挪去。哑巴看看她,突然放下行李箱,脱下身上的棉衣塞给她,要她垫在屁股下面。钟荩慌忙拒绝,怎么也不肯接。

    摩托车的轰隆声中,她仿佛听到哑巴一声轻轻的叹息。

    静谧的夜色里,蓦地出现了一片灯光,司机说安镇就要到了。钟荩掀开棚门,饥渴般地凝视着。

    哑巴在镇子口下的车,也不知他去哪,身影很快就被夜色融没了。

    行李箱上的轮子在青石板上咕噜咕噜地滚着,安镇的寂静,如铺满了白雪的原野。钟荩在这片原野上跋涉,再过一座小桥,走过一条小径,在河岸边那座带着院子的青砖瓦房,就是小姨的家了。

    松软的棉被带着阳光的芬芳,枕头里装着去年的蚕沙,冬暖夏凉,解热清目,翻一个身,便听到沙沙的声响,像蚕儿吞噬桑叶。公鸡已经叫过两次了,猫咪在院中跳来跳去,小姨夫和小姨压着音量在外面说话。

    安镇的清晨比宁城总是醒得早些,呼吸之间,都是空气中浮荡的青草味、花香味,钟荩不想睁开眼睛,仿佛自己回到了五岁前,她爱赖在被窝中,等着妈妈过来替她穿衣。

    搁在被外的指尖被一股湿湿的温热舔来舔去。

    “来喜,走开啦!”钟荩咕哝着,手却没有收回。

    房门吱地一声开了,有人噗哧笑着走进来,“懒丫头,这不是来喜啦,是来喜的孙女。”

    钟荩腾地坐起,“哥!”来人是何劲,只比她大二十分钟的哥哥。

    何劲是个早婚族,二十四岁就结了婚。他说,我这一辈子就喜欢一个女人,晚婚不如早婚。嫂子叫红叶,是北京农业大学毕业的。何劲不是很爱读书,勉强混了个农艺大专的毕业证,就急急回苗圃帮忙!红叶是来安镇搞科研时认识何劲的,方晴说也没看出何劲哪块好,竟然把学历比他高的姑娘骗回来了。曾经,方晴想让方仪帮何劲在宁城找份工作,方仪找了不止一份,何劲每个都做不到半月,就把人家老板给炒了。二个月后,何劲又回到安镇。他说只有呆在安镇,他才能好好地呼吸。方晴笑他没出息,他挠挠头,呵呵傻笑。

    现在,红叶负责苗圃品种的培育、拓新,何劲负责销售,再加上何爸爸和方晴,另外又请了一个帮工,何家的苗圃规模越来越大,在方圆几个县城内,是数一数二的。

    如火如荼的好日子锦上又添花,红叶怀孕了。钟荩昨晚到家,红叶和何劲已经睡了。方晴没有惊动他们,红叶妊娠反应强,最近一直都睡不好。

    何劲拍拍趴在床边的小花狗,让它去外面玩。“你看你有多久没回家,小来喜都比它奶奶高了。瞧你这脸色真难看,再瘦下去,人家会当我是你弟的。”

    “去去去!”钟荩朝他瞪眼,“你再胡说,我找嫂子告你状。”

    何劲大笑,“妈已经做好早饭了,起来吧!”说着,就去掀钟荩的被子。

    “哥,你耍流氓。”钟荩尖叫。

    何劲受不了的翻个白眼,“流什么氓,你这小样可是我看着长大的。”

    钟荩觉得心尖子上陡地抽搐,有股电流像小虫细细密密在血管里爬行,全身酥软。

    在去宁城之前,她和何劲睡一条被窝,床搁在方晴的大床边。何劲睡觉霸道,每次都把她挤到床边,早晨起来总被方晴念叨。

    早餐是糯米粥,熬得稠稠的,方晴做了长寿大饼,拌了干丝,切了几碟自家做的小菜。何劲把桌子搬到院中一棵桃树下。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方晴在饭桌与厨房间跑来跑去,何爸爸把一碗蜂蜜荷包蛋放在钟荩面前。“是枸杞蜜,特地给你留的。”

    荷包蛋不是什么高级食品,但在安镇,早餐吃荷包蛋,却是待客的最高礼仪。

    钟荩双手捂着碗,“谢谢小姨夫!”她不想被当作一个贵客对待,她想成为这个家里普普通通的一份子。她的心悄悄哽咽了。

    第一次以钟荩的身份回安镇,她就察觉到小姨、小姨夫对她的不同。大了之后,这种感觉更浓。特别在她上了大学、考进检察院,他们觉得让她去宁城是正确的,不然耗在安镇,她能有什么出息。方晴看她的眼神是欢喜而又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也许他们已经习惯她是一个姨侄女,而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不准搞特殊化!”何劲抢着从钟荩碗里拨走两只荷包蛋,一只自己吃,一只扔进红叶的碗里。

    “你多大年纪,还和妹妹抢吃的!”方晴轻吼。

    何劲咧咧嘴,一家人全笑了。

    吃完饭,何劲对红叶说:“老婆,我今天请假,专心陪你家小姑子春游去,行不?”

    红叶瞪瞪他,“自己想玩,还扯上妹妹。不过,看在妹妹面子上,不和你计较。”

    何劲推了辆自行车,钟荩跳上后座,小来喜摇着尾巴也跟在后面。何劲把车铃摇得叮当作响,遇到街坊邻居,他高声说:“我妹回来了。”搞得钟荩好羞涩,只得把脸藏在他身后。

    油菜花正是欲开欲放的季节,星星点点的几株标新立异地绽出几缕花瓣,大部分还是青绿一片。何劲说再过一周,四面八方的人潮往安镇涌来,都是看油菜花、吃农家菜的。他和红叶商量着,想把苗圃也搞点创新,弄个果园,春天赏花、秋天摘果,肯定很吸引人。现在人玩腻了山水,对农家游很青睐。

    “我带朋友过来,要不要门票?”钟荩单手圈住何劲的腰,笑着问。

    何劲跳下车,前面是座小木桥,过了桥,就是何家苗圃。清洌的河水在初升的阳光下,微微泛着波澜。

    “带男朋友来,管吃管喝管住,其他的,免谈。”何劲说道。

    钟荩低下头,小心注意着桥面。

    “爸妈怕你不开心,让我和你说,别太挑,会疼你,待你好,就行了。”何劲呵呵笑着。

    走过高高的香樟树林,再穿行密密的竹林,就看见一排竹篱笆,里面栽着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何爸爸的盆景扎得非常出式,一排排地放着。最里面有一栋青砖三间小瓦房,一间放花木肥料、杀虫药剂、装盆景的花盆,中间一间放园林工具,花锄啊、修枝剪啊什么的,另一间是个简易的休息间,里面可以烧水,屋角有张折叠床,可以午休时躺躺。

    何劲张罗着给钟荩烧水,钟荩没有进屋。何劲烧好水出来,看到钟荩站在一棵银杏树下,对着远处的油菜花田发呆。

    他没有惊动她,悄悄地走到她身后。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虽然钟荩什么都没有说,但他能感觉她心中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就像他呆在宁城时,快喘不过气来了。

    “哥,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当初选的是你去宁城,你会变成什么样?”钟荩幽幽地问。

    何劲叹了口气,“我不认为做男人有什么可得意的,但我庆幸我是个男人。”当初不存在选,方晴的底线就是钟荩,因为她是女孩。

    钟荩淡淡地笑。

    “和大姨不好相处吗?”

    钟荩摇摇头。哪怕何劲是自己的亲哥哥,方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现在,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讲的。她只能让他们觉得她过得很好,非常好,不然他们会愧疚、不安。

    其实,方仪和钟书楷算是很疼她的。可能没有经历过生育过程,他们也不知如何做一对父母。来到钟家的第一夜,她尿了一裤子。方仪给她准备了房间,买了新衣服,买了好看的布娃娃,领着她,告诉她哪是餐厅、哪里厨房、卫生间。晚上,没有何劲在身边,她睡不着。睡不着就总想着去洗手间。那一晚,刮大风,卫生间的门给风带上了,不知怎么会反锁起来。她在黑夜里扭动那锁,急出一身汗,又不敢喊人,结果,就尿在身上了。

    钟书楷去接她放学,也会像其他父母一样,手里提着点心、饮料,但他却不会帮她提一下沉重的书包。

    期中考,她因为普通话不标准,汉语拼音学得不好,考了全班倒数第一。方仪带她去找专家测智商,害怕她是个弱智。

    尘封很久的往事,一件件都如仙人掌中上的刺,不敢盈手相握。

    “哥,我能抱下你吗?”她回过头。

    何劲嗯了一声。

    她绕到他背后,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头搁在他身后。她先是默默流泪,接着是小声呜咽,最后,她放声嚎哭。

    何劲没有阻止她,他知道,她等待这场嚎哭已经很久了。在泪水里,她要把往事都洗涤干净,明天就是崭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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