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孤独患者(第 3/4 页)
他的回答又让她戒备起来：“不回去睡觉等我干什么？”
叶栩拎过她的行李箱往走廊前方走去：“好不容易盼到有人来支援了，万一这第一天晚上你就出点什么事，这项目我们还做不做？”
江美希冷笑：“你倒是挺有责任感的。不过这一个多小时你干什么了，就在这儿等着？”
沉默了一瞬后，叶栩说：“咖啡喝多了，去跑了几圈。”
江美希意外地看他一眼：“那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跟你差不多吧。”然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我上一次只睡了四个小时。”
江美希再一次感慨，年轻真好啊，有的是体力，还有可以尽情挥霍的青春。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他突然问。
“你听错了。”江美希加快脚步。
他轻轻松松跟上她，再说出的话里隐隐有笑意：“我以为你什么都会，看来并不是。”
江美希有点恼火：“你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你刚才那歌唱得虽然完全没有音准可言，但好像也挺……”
他皱眉思索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片刻后低头看她，淡淡吐出两个字：“可爱。”
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有人把这个词用在江美希身上。她觉得，哪怕是婴幼儿时期的自己，好像都和这个词没什么关系。
从小她就既不会撒娇也不会卖萌，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买她的账。长大一点懂事之后，无论是在老江女士面前，还是在姐姐或者男朋友面前，她都很少露出小女孩的姿态，因为在她看来，那就是示弱。
或许在所有对她有所了解的人看来，适合江美希的词可以是强悍、霸道或者刻薄、教条，但没人会把她和可爱这个词联系在一起，除了他。
一瞬的错愕之后，她沉下脸来：“你是不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还有……”她没看他，但语气认真，“以后别这样跟我说话。”
他却无所谓地说：“第一，现在下班很久了；第二，又不在公司；第三……算是实话实说吧。”
“无聊。”
说话间两人已经快要走出办公楼，长长的走廊尽头是大面积的落地玻璃窗。而此时的窗外，是黎明破晓前的繁华都市。
天边渐渐泛起白光，渐渐地，有掩在云层中的金色光辉缓缓升起。这一刻异常宁静，整个世界像是在酝酿着某种力量。
江美希和叶栩不由得停下脚步，谁也不再说话，看着那金色光辉渐渐扩大。
她的情绪也变得柔和，良久，感慨道：“真美。”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日出，但是每次看到时都会像第一次一样，震惊于日出的美。
身边的男人淡淡“嗯”了一声。
江美希不经意间抬起头，没想到正对上他的目光——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就这样看着她了。
两人视线对上，他也不躲不闪，就那样看着她。
江美希回过神来立刻收回视线，敛起笑容说：“走吧。”
正在苏醒中的城市寂静孤独，行李箱的滚轮声回荡在空旷的石板路上，显得很突兀。
“面试那天kevin说这份工作会让我失去所有的私人时间……”他笑了笑，“还真是。”
听他这么说，江美希语气稍缓：“现在改行还来得及。”
“那不行。”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倒是让她有点意外，不由得看向他。
只见他垂眸看她，缓缓勾起嘴角：“不能这么快就让你称心如意。”
她收回视线，语气无波无澜：“你怎么样跟我无关。u记这种地方每年来来去去的人多得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天还是项目上并肩奋战的同事，明天可能就悄无声息地离职了。我们这群人，别看平时朝夕相处，吃住都在一起，而实际上，真正的缘分，浅得很。”
叶栩无所谓地笑：“那得看人。”
太阳徐徐上升，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芯薪安排u记的人住在距离公司有十几分钟步行时间的员工宿舍里。宿舍楼只有四层高，没有电梯。走廊里光线还很暗，而且静悄悄的，众人还在沉睡中。
江美希走在前面，叶栩跟在她身后。
“你住几楼？”她问。
“你隔壁。”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员工宿舍是两人间，这次项目组五个人，三女二男，所以江美希可以单独住一间，就是amy之前住的那间。
她打开房门，房间里还算干净整洁，公司为她提供了新的被褥，收拾一下就能住。
她回头看见叶栩还没离开。他整个人陷在走廊的阴影中，神色不明，唯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在光线不好的房间里分外明亮。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片刻，江美希正想说点什么让他走，就听他问：“那天在楼梯间里的事情你想明白了？”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江美希就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她听到自己冷淡平静地开口道：“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底线，但我的忍耐是有限的。既然你也说我们扯平了，我希望那是最后一次，今晚谢谢你送我回来，但从此之后请你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
死一样的静，江美希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眸渐渐变得黯淡。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走廊里响起开门声，有人穿着拖鞋进进出出，叶栩才再度开口：“我懂了。”
叶栩离开后，江美希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如释重负，想到他最后留下的那句“我懂了”，他到底懂什么了？
那天之后，叶栩还真的如江美希要求的那样跟她保持着距离，如非必要，两人几乎话都不说。公司其他人早知道他俩关系微妙，也就习以为常。
巨大的工作量压得众人早没了八卦的心情。终于赶在最后几天，江美希再三检查了报告，交了上去。
后面就是等着券商和律所那边确认，然后就可以交表了。
等结果的时候，项目组上所有的人都不能离开，但是也没有什么具体工作要做了。
难得放松下来，江美希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饥肠辘辘，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也就是有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天色已黑，清浅的月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显得有点冷。她摸索到枕头边的手机，开机，立刻进来几条短信，是项目组里那两个女孩子，她们分别问她醒了没有。
江美希起身，拨了个电话回去。
电话那边乱糟糟的，她随口问道：“你们出去了？”
石婷婷说：“maggie你醒啦？”
江美希摸着扁扁的小腹“嗯”了一声，琢磨着一会儿出去吃点什么。
石婷婷又说：“刚才猜你在睡觉就没打扰你，我们在公司南门附近那个日料店，你要不要来？我们也刚到，还没开始吃。”
江美希正想着项目结束要再请大家吃个饭，这正好给她一个买单的机会。
于是，她说：“好，那我一会儿过去。”
简单梳洗了一下，半小时后，江美希到了那家日料店，被服务员引到最里面的一个包厢。推拉门一打开，项目组里除她以外的四个人都在，包括叶栩。
她扫了桌面一眼，应该是刚刚上菜。
两个女孩见到她立刻朝她招手：“maggie快进来，就等你了！”
这两个女孩一个刚来u记一年多，一个和叶栩是同一批进来的新人，之前对江美希的印象还只停留在“道听途说”的层面。自从接了这个ipo项目，她们发现，比起之前把什么重活累活都甩给她们，自己最后装病退出项目组的amy来说，江美希明显更加专业，而且很有担当，有身为老板的魄力和风度。
所以不管她是否严厉、刻薄、教条，在项目中一直都是给她们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也是她们的主心骨，让她们踏实心安，所以她们对她的印象自然也就改观很多。尤其石婷婷，最欣赏的就是江美希这种事业型的女强人。
江美希笑着点头，脱掉鞋子走进包间，坐在石婷婷旁边的空位上，一抬头，对面正是叶栩。
似乎是感知到她的目光，他淡淡扫了她一眼，勾了勾唇角，像是在笑。
有人推了推江美希的胳膊，江美希回头看是石婷婷。
石婷婷问：“maggie，我们刚点了这些，你看看还要加点什么？”
江美希扫了一眼点好的菜单，笑着说：“我都行，你们再看看，随便点，我请客。”
众人闻言立刻奉上马屁，夸老板人美心善，但今天并没有打算让她破费。
石婷婷说：“我们能不能先记着啊？这次是提前说好了daniel请客的。”
江美希瞥了叶栩一眼：“有什么好事吗？”
叶栩还没回答，石婷婷抢着说：“本来是该我请daniel的，因为之前分工时，很多材料是我和客户那边要的，后来都是daniel帮忙要的。但是……”
旁边女孩接话道：“但是daniel说她帮他核了数据，就现在换成daniel请客了。”
江美希了然，点了点头，她平时工作时都没注意，这帮孩子还真是相亲相爱。她回头再看向石婷婷，女孩子的脸竟然有点红。
叶栩无所谓地说：“要个材料一句话的事，比较起来核对数据就麻烦多了，不过婷婷很细心。”
众人闻言开起他们的玩笑，似乎早就忘了江美希和叶栩之间那十八个版本的暧昧传闻了。
没有了工作压力，这顿饭吃得格外轻松。吃完之后众人还不愿意回去，又有人吵着要做游戏。
审计人的游戏真没什么新花样，总是和数字脱不开关系——所以又是猜数字。不过和培训基地那次比起来，规则稍微作了改动：一个人写下一个数字，其他人轮流缩小范围或者给出答案，范围搞错或者猜错答案的，要么接受喝酒惩罚，要么被写下数字的人提问，完成真心话环节。
大家都很有娱乐精神，于是都玩得很冒险，前期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江美希也被逼喝了两杯，开始脑子发蒙。
后面江美希又猜错，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喝酒了，只好选择真心话。
提问的是石婷婷，她一直犹犹豫豫，不知道该问老板什么。
其他人跃跃欲试，暗示着她可以问点劲爆的问题。
江美希含笑看着石婷婷，酒精的作用让她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想着自己也得有点娱乐精神，不管对方问什么，都会如实回答。
没想到石婷婷咬了咬牙，最后还是问了个中规中矩的问题：“从老板的角度看，我们组里你最看好谁？”
她这问题一问出来，立刻招致其他人的不满。尤其是那个叫刘刚的男生，连说石婷婷没胆量。
石婷婷不满意地说：“有本事下次你问。”
刘刚笑着问江美希：“今天不管问什么，老板应该不会记仇吧？”
江美希笑着看他：“你可以试试。”
众人又是笑。
石婷婷催促江美希回答问题。
江美希想了想，说了一个她印象不错的senior的名字。
游戏很快进入下一轮，这一回接受惩罚的是叶栩。
他把酒杯一扣说：“真心话吧。”
提问他的正是刘刚，刘刚不怀好意地朝他笑着：“我们知道你现在还是单身，但是你有喜欢的人吗？”
饭桌上安静了片刻，石婷婷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叶栩，江美希低头喝茶，浑不在意。
只听叶栩很干脆地说：“有。”
刘刚立刻上前，还想接着问，被叶栩一把推开脑袋：“还想问也得看你还有没有这次的运气。”
刘刚撇了撇嘴，朝对面的晶晶使了个眼色，晶晶立刻心领神会回了个眼神。
这些全被江美希看得清清楚楚。她也不迟钝，看了刚才众人的表现，她大概也看出些端倪了。可能是晶晶和刘刚看出石婷婷对叶栩有点意思，就想着借此机会帮石婷婷刺探叶栩的感情状况，当然，江美希觉得，更多的可能只是八卦而已。
江美希一方面庆幸群众的忘性之大，不记得自己和叶栩的传闻，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朝夕相处的模式让谣言不攻自破；可是另一方面，想到叶栩优秀又年轻，精力充沛还非常招人，就算今天不是石婷婷，明天也会是其他人，虽然很正常，但或许是因为他毕竟是和她有过春风一度的男人，所以想到这些，她多少会有点不自在。
也不知道叶栩是不是故意的，第二次又是他猜错，他依旧选择真心话，这次轮到晶晶提问。
在和刘刚几次眼神往来加两句悄悄话后，晶晶终于下定决心，轻咳一声，红着脸用英文问道：“你还是处男吗？”
这话一出，刘刚对晶晶竖起大拇指。石婷婷的脸更红了。
江美希静静看着众人的表现，无意中看到叶栩竟然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她之前心里的那点不自在就更明显了。
叶栩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众人又是一阵尖叫。
下一轮写数字的是石婷婷，这一次叶栩没给她机会，被惩罚的是刘刚，他酒量不错，选择喝酒。
石婷婷之后又轮到江美希向叶栩提问。
江美希抬头对上对面人的视线，不由得又想起面试那会儿的情形，不管她问什么，有些人的回答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也怕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老板形象再度倒塌，于是看向众人说：“我没什么要问的。”
众人哪肯放过这个好机会，刘刚强烈要求替江美希行使权利。
大家没有异议。
他坏坏一笑，问叶栩：“所以上一次和你负距离交流的女孩子，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叶栩笑了笑：“有。”
江美希看到石婷婷的神色立刻黯淡了下来，其他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情绪没有刚才那么高了。
游戏很快进入下一轮。
这一次是刘刚向江美希提问，他比那两个女孩胆子大多了，问她：“maggie，你工作以来有没有对哪位同事动过心？”
听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刻，江美希的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她和叶栩出差的那天晚上，叶栩一个人冲入雨夜的场景。
她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第一时间就想到那天，这是不是说明当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对他的确动过心呢？
沉默了片刻后，江美希说：“有。”
这倒是让众人很意外，毕竟江美希的人设摆在那里，她就算没有外面传的那么坏，但办公室里的女魔头形象，众人是有目共睹，这得多有气场的男人能镇得住她啊！
见江美希这么坦白，大家也不避讳，开始猜那个人是谁。
刘刚提示众人：“我说的是maggie工作以来，说不准这人从maggie还是小朋友的时候就在公司了。”说着他又看了江美希一眼，“对吧，maggie？”
江美希知道他想套话，所以只是笑着，不置可否。
可是余光扫到叶栩，却发现他好像并不关心他们讨论的事情，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看得出脸色不太好看。
片刻后，他抬手看了眼时间，打断众人：“不早了，回吧。”
有人没尽兴，但买单的人都发话了，他们也就没再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刘刚勾着叶栩的脖子走在前面，另外两个女孩子走在他们后面，江美希落在最后。
看着前面四个人，再看看自己，虽然她保养得不错，可能从脸上看不出什么，但是从气质神韵中还是可以感觉出来，他们太年轻了，而她和他们，就像是两代人。
这个认知让江美希莫名有点惆怅，但究竟为什么惆怅，她没有细想，毕竟面对岁月流逝，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淡定从容呢？
石婷婷突然回过头来，看到江美希落后好远，于是朝她招手：“maggie不是喝醉了吧？”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停下来等着江美希。
江美希快走几步，赶上众人，大家这才继续往前走。
众人聊起项目的后续，石婷婷问江美希：“maggie会一直陪我们等到交表吗？”
券商那边交了申报材料，才意味着不需要再修改，他们这个项目才算是正式结束。
江美希摇了摇头：“看进度，我后天一早要飞深圳。”
她来顶替amy已经不同寻常，普通的项目经理都很少到现场，何况是这种一待就是一个月的。但这个项目组的人实在是都太年轻，这个项目又太重要。不过既然来了，她也希望跟到最后。
可是前两天她接到linda的电话，说是深圳那边有一家叫东秦科技的新客户可能要招标，这是一家上市公司，而且在全国多个城市都有分公司，是一个不小的项目，所以她必须亲自去一趟。
这对项目组的其他人来说明显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如果江美希提前离开，那他们几个小朋友就要孤军奋战了，到时候的压力就不只是工作量这么简单了。而这个项目已经接近尾声，公司显然不会再安排其他的senior来帮忙。
晶晶叹气：“谁让我们的前现场负责人掉链子呢！”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江美希面前说起amy，比上一次的态度更明显。江美希假装没听到，因为她对amy也很失望，却不能跟着这群孩子一起说她的不是。
可是，就是她的沉默给了这群孩子勇气，石婷婷也说：“之前就听说她因为失恋从客户公司跑回北京，把整个项目组丢在外面的事情，没想到我们也遇上了，还好有maggie。”
刘刚说：“跟她一起做项目可真够惨的。”
这群孩子越说越来劲，晶晶说：“maggie肯定也被她气炸了吧？”
说着大家都看向江美希，大有逼着她表态的意思。
江美希笑了笑：“气炸倒不至于。”
或许是酒精发挥了作用，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想起了自己刚入公司第二年时的一件事，说：“其实她的做法也不是那么不好理解。”
晶晶说：“也太没有敬业精神了吧，我可理解不了！”
江美希说：“我刚入职的时候，u记在中国区远没有现在这么大的规模，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工作，而且不管你是小朋友还是senior，都得被迫担起一个项目成败的责任。我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同事去客户的公司盘点，那时候我已经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刚从上一个项目到那个项目去。那家公司有很多车间，负责加工电路板。我们走过生产线时，我第一次看到工人用烙铁焊接电路。”
夜深了，路上没什么行人，过往车辆都少了。众人很少见江美希这么多话，全都安静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着，一时间周遭只有江美希的声音。
她继续说：“烙铁头也就比火柴头大一圈，点着焊锡在电路板上游走，焊好一处，工人将烙铁放在架子上，偶尔能看到烙铁头上冒着袅袅轻烟。当时那烙铁就放在我面前，我稍微不留意就可能烫到自己。而当时的我就看着那烙铁，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个很奇怪的念头。我想，如果我把手指伸过去，只需轻轻碰一下，就可以请假回家好好睡一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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