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第 3/4 页)
“人家孩子快下了,别叫它驾辕了!”
“人家孩子”怎样怎样了……
我在这个地方待了一些时候了,知道这是这一带的口头语,管小猫小狗、小鸡小鸭,甚至是小板凳,都叫作“孩子”。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一种爱称。尤其是王全说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么高大粗壮的汉子,说起牲口来,却是那么温柔。
我离开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已经好几个月了,王全一直在喂马。现在,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就正在喂着马。夜已经很深了。这会儿,全所的灯都一定已经陆续关去,连照例关得最晚的刘所长和邵技师的屋里的灯也都关了。只有两处的灯还是亮着的。一处是大门外植保研究室的诱捕灯,这是通夜不灭的,现在正有各种虫蛾围绕着飞舞。一处是马圈。灯光照见槽头一个一个马的脑袋。它们正在安静地、严肃地咀嚼着草料。时不时地,喷一个响鼻,摇摇耳朵,顿一顿蹄子。偢六——王全,正在夹着料笸箩,弯着腰,无声地忙碌着,或者停下来,用满怀慈爱的、喜悦的眼色,看看这些贵重的牲口。
王全的胸前佩着一枚小小的红旗,这是新选的红旗手的标志。
“看看!”
卖蚯蚓的人
我每天到玉渊潭散步。
玉渊潭有很多钓鱼的人。他们坐在水边,瞅着水面上的漂子。难得看到有人钓到一条二三寸长的鲫瓜子。很多人一坐半天,一无所得。等人、钓鱼、坐牛车,这是世间“三大慢”。这些人真有耐性。各有一好。这也是一种生活。
在钓鱼的旺季,常常可以碰见一个卖蚯蚓的人。他慢慢地蹬着一辆二六的旧自行车,有时扶着车慢慢地走着。走一截,扬声吆唤:
“蚯蚓——蚯蚓来——”
“蚯蚓——蚯蚓来——”
有的钓鱼的就从水边走上堤岸,向他买。
“怎么卖?”
“一毛钱三十条。”
来买的掏出一毛钱,他就从一个原来是装油漆的小铁桶里,用手抓出三十来条,放在一小块旧报纸里,交过去。钓鱼人有时带点解嘲意味,说:
“一毛钱,玩一上午!”
有些钓鱼的人只买五分钱。
也有人要求再添几条。
“添几条就添几条,一个这东西!”
蚯蚓这东西,泥里咕叽,原也难一条一条地数得清,用北京话说,“大概其”就得了。
这人长得很敦实,五短身材,腹背都很宽厚。这人看起来是不会头疼脑热、感冒伤风的,而且不会有什么病能轻易地把他一下子打倒。他穿的衣服都是宽宽大大的,旧的,褪了色,而且带着泥渍,但都还整齐,并不褴褛,而且单夹皮棉,按季换衣。——皮,是说他入冬以后的早晨有时穿一件出锋毛的山羊皮背心。按照老北京人的习惯,也可能是为了便于骑车,他总是用带子扎着裤腿。脸上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只看到风、太阳和尘土。只有有时他剃了头,刮了脸,才看到本来的肤色。新剃的头皮是雪白的,下边是一张红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件旧铜器在盐酸水里刷洗了一通,刚刚拿出来一样。
因为天天见,面熟了,我们碰到了总要点点头,招呼招呼,寒暄两句。
“吃啦?”
“您遛弯儿!”
有时他在钓鱼人多的岸上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就说会子话。他说他自己:“我这人——爱聊。”
我问他一天能卖多少钱。
“一毛钱三十条,能卖多少!块数来钱,两块,闹好了有时能卖四块钱。”
“不少!”
“凑合吧。”
我问他这蚯蚓是哪里来的,“是挖的?”
旁边有一位钓鱼的行家说:
“是烹的。”
这个“烹”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只能记音。这位行家给我解释,是用蚯蚓的卵人工孵化的意思。
“蚯蚓还能‘烹’?”
卖蚯蚓的人说:
“有‘烹’的,我这不是,是挖的。‘烹’的看得出来,身上有小毛,都是一般长。瞧我的:有长有短,有大有小,是挖的。”
我不知道蚯蚓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在哪儿挖的,就在这玉渊潭?”
“不!这儿没有。——不多。丰台。”
他还告诉我丰台附近的一个什么山,山根底下,那儿出蚯蚓,这座山名我没有记住。
“丰台?一趟不得三十里地?”
“我一早起蹬车去一趟,回来卖一上午。下午再去一趟。”
“那您一天得骑百十里地的车?”
“七十四了,不活动活动成吗!”
他都七十四了!真不像。不过他看起来像多少岁,我也说不上来。这人好像是没有岁数。
“您一直就是卖蚯蚓?”
“不是!我原来在建筑上,——当壮工。退休了。退休金四十几块,不够花的。”
我算了算,连退休金加卖蚯蚓的钱,有百十块钱,断定他一定爱喝两盅。我把手圈成一个酒杯形,问:
“喝两盅?”
“不喝。——烟酒不动!”
那他一个月的钱一个人花不完,大概还会贴补儿女一点。
“我原先也不是卖蚯蚓的。我是挖药材的。后来药材公司不收购,才改了干这个。”
他指给我看:
“这是益母草,这是车前草,这是红苋草,这是地黄,这是豨莶……这玉渊潭到处是钱!”
他说他能认识北京的七百多种药材。
“您怎么会认药材的?是家传?学的?”
“不是家传。有个街坊,他挖药材,我跟着他,用用心,就学会了。——这北京城,饿不死人,你只要肯动弹,肯学!你就拿晒槐米来说吧——”
“槐米?”我不知道槐米是什么,真是孤陋寡闻。
“就是没有开开的槐花骨朵,才米粒大。晒一季槐米能闹个百儿八十的。这东西外国要,不知道是干什么用,听说是酿酒。不过得会晒。晒好了,碧绿的!晒不好,只好倒进垃圾堆。——蚯蚓——蚯蚓来!”
我在玉渊潭散步,经常遇见的还有两位,一位姓乌,一位姓莫。乌先生在大学当讲师,莫先生是一个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我跟他们见面也点头寒暄。他们常常发一些很有学问的议论,很深奥,至少好像是很深奥,我听不大懂。他们都是好人,不是造反派,不打人,但是我觉得他们的议论有点不着边际。他们好像是为议论而议论,不是要解决什么问题,就像那些钓鱼的人,意不在鱼,而在钓。
乌先生听了我和卖蚯蚓人的闲谈,问我:
“你为什么对这样的人那样有兴趣?”
我有点奇怪了。
“为什么不能有兴趣?”
“从价值哲学的观点来看,这样的人属于低级价值。”
莫先生不同意乌先生的意见。
“不能这样说。他的存在就是他的价值。你不能否认他的存在。”
“他存在。但是充其量,他只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填充物。”
“就算是填充物,填充物也是需要的。‘填充’,就说明他的存在的意义。社会结构是很复杂的,你不能否认他也是社会结构的组成部分,哪怕是极不重要的一部分。就像自然界的需要维持生态平衡,我们这个社会也需要有生态平衡。从某种意义来说,这种人也是不可缺少的。”
“我们需要的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呼啸着前进的,身上带电的人!而这样的人是历史的遗留物。这样的人生活在现在,和生活在汉代没有什么区别,——他长得就像一个汉俑。”
我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卖蚯蚓人的形象描绘是很准确且生动的。
乌先生接着说:
“他就像一具石磨。从出土的明器看,汉代的石磨和现在的没有什么不同。现在已经是原子时代——”
莫先生抢过话来,说:
“原子时代也还容许有汉代的石磨,石磨可以磨豆浆,——你今天早上就喝了豆浆!”
他们争执不下,转过来问我对卖蚯蚓的人的“价值”“存在”有什么看法。
我说: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我对所有的人都有兴趣,包括站在时代的前列的人和这个汉俑一样的卖蚯蚓的人。这样的人在北京还不少。他们的成分大概可以说是城市贫民。糊火柴盒的、捡破烂的、捞鱼虫的、晒槐米的……我对他们都有兴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们吃什么和想什么。用你们的话说,是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吃什么,我知道一点。比如这个卖蚯蚓的老人,我知道他的胃口很好,吃什么都香。他一嘴牙只有一个活动的。他的牙很短、微黄,这种牙最结实,北方叫作‘碎米牙’,他说:‘牙好是口里的福。’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四个炸油饼。他中午和晚上大概常吃炸酱面,一顿能吃半斤,就着一把小水萝卜。他大概不爱吃鱼。至于他想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或者知道得很少。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对于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赏,并对他进行描绘,我不想对任何人做出论断。像我的一位老师一样,对于这个世界,我所倾心的是现象。我不善于作抽象的思维。我对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审美意义。你们可以称我是一个生活现象的美食家。这个卖蚯蚓的粗壮的老人,骑着车,吆喝着‘蚯蚓——蚯蚓来!’不是一个丑的形象。——当然,我还觉得他是个善良的,有古风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至少不是社会的蛀虫。”
这时忽然有一个也常在玉渊潭散步的学者模样的中年人插了进来,他自我介绍:
“我是一个生物学家。——我听了你们的谈话。从生物学的角度,是不应鼓励挖蚯蚓的。蚯蚓对农业生产是有益的。”
我们全都傻了眼了。
落魄
他为什么要到“内地”来?不大可解,也没有人问过他。自然,你现在要是问我为什么大远地跑到昆明过那么几年,我也答不上来。从前很说过一番大道理,经过一段时间,知道半是虚妄,不过就是那么股子冲动,年纪轻,总希望向远处跑;而且也是事实,我要读书,学校都往里搬了;大势所趋,顺着潮流一带,就把我带过了千山万水。总是偶然,我不强说我的行为是我的思想决定的。实在我那时也说不上有什么思想。——我并没有说现在就有。这个人呢?似乎他的身边不会有什么偶然,那个潮流不大可能波及他。我很知道,我们那一带,就是像我这样的年纪也多还是安土重迁的。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小时候我们听老人戒说行旅的艰险绝不少于“万恶的社会”的时候。他近四十边上的人了,又是“做店”的。做店人跑上五七个县份照例就是了不起的老江湖,关于各地茶馆,浴室,窑姐儿,镇水铜牛,大火烧了的庙,就够他们向人聊一辈子;这种人见过世面,已经有资格称为百事通,为人出意见,拿主意,凡事皆有他一份,社会地位极高,再也不必跑到左不过是那样的生疏地方去。他还当真走上好几千里干什么?好马不吃窝边草,憋了什么气,要到个亲旧耳目不及的地方来创一番事业,等将来衣锦荣归,好向家里妻子说一声“我总算对得起你们”么?看他不像是那种咬牙发狠的人,他走路说话全表示他是个慢性子,是女人们称之为“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角色。再说,又何必用这么远,千里之内尽可以作个跨海征东薛仁贵,楚国为官的秋胡了。也许是他受了危言耸听的宣传,觉得日本人一来,可怕到不可想象的程度,或者是他遭了什么大不幸或难为情事情,本土存身不得,恰好有个亲戚,到内地来做事,需要个能写字算账的身边人,机缘凑巧,无路可走之中他勃然打定了主意来“玩玩”了?也只是“也许”。——反正,他就是来了,而且做了完全另外一种人。
到我们认识他时,他开了个小吃食铺子,在我们学校附近。
初时,大家还带得三个月至半年的用度,而且不时还可接到汇款,生活标准比在家时低不太多,稍有借口,或谁过生,或失物复得,或接到一封字迹娟秀的信,或没有理由,大家“通过”一下,即可有人做东请客。在某个限度内还可挑一挑地方。有人说,开了个扬州馆子,那就怎么样也得巧立名目地去吃他一顿。
学校附近还像从前学校附近一样,开了许多小馆子。开馆子的多是外乡人。湖南的,江西的,山东的,河北的,一种同在天涯之感把老板伙计跟学生接连起来,而且他们本来直接间接的就与学校有相当关系,学生吃饭,老板伙计就坐在旁边谈天说地;而学生也喜欢到锅灶旁边站着,一边听新闻故事,一边欣赏炒菜艺术。——这位扬州人老板,一看即与别人不同,他穿了一身铁机纺绸褂裤在那儿炒菜!盘花纽子,纽袢里拖出一段银表链。雪白的细麻纱袜,一双浅口千层底直贡呢鞋。细细软软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左手无名指上还套了个韭叶指环。这一切在他周身那股子斯文劲儿上配合得恰到好处。除了他那点流利合拍的翻锅子动铲子的手法,他无处像个大师傅,像个吃这一行饭的。这比他的鸡丝雪里蕻,炒假螃蟹,过油肉更令我们发生兴趣。这个馆子不大,除了他自己只用了个本地孩子招呼客座,摆筷子倒茶。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木架子上还搁了两盆花。就是足球队员,跳高选手来,看了墙上菜单上那一笔成亲王体的字,也不便太嚣张放肆了。
-->>(第 3/4 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