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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不治之症(第 1/4 页)

    因为骨折的缘故,回去山中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稍微麻烦一些。然而隔了一天,终究还是回到山中。燕燕家门前依然是苍翠而生机的模样。我拄着拐杖下车的同一时间她扶住我,看了看旁边的李相南,又看了看我,如此循环了两次,说:“怎么回事你这是?”

    我看了看天上,缓缓说:“你这句话真是一语问破天机啊。”

    晚上和燕燕促膝而谈。这些天所有不能讲的话终于找到突破口,意犹未尽絮叨到后面,已有霞光通过窗帘缝隙挤进房间。燕燕沉吟良久,说:“可是你做完这些以后,没有觉得顾衍之有些地方比较特别吗?”

    我睁着茫然一双眼睛看着她:“啊?”

    燕燕翻了个身,看着我:“我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我只是直觉觉得不太好。顾衍之反反复复这么多次,我觉得他好像最后也不怎么讨厌你。他看着就不像是容易妥协动摇的人,万一以后哪一天觉出哪里不对劲,来找你,到那时候怎么办呢?”

    我说:“哎,人家都说癌症晚期的病人身上有股味道。你闻到我身上有吗?”

    燕燕说:“没有。你别妄想转移话题啊。”

    “这也没什么好转移话题的。我拜托鄢玉,也只是因为时间不多,只能让他帮忙,让顾衍之快速相信我是变心出轨的。如果时间够长,我也不必这样。自己就能让他相信我是变心出轨的。这个事的结果很简单,就是让顾衍之相信我是变心出轨的。他能有什么不对劲呢?鄢玉的故事滴水不漏,我的话又讲得那么狠,他那么骄傲,背叛了他变了心的人,他来找我做什么?”

    燕燕定定看我一会儿。我摸了摸脸,转移话题:“我现在是不是变得挺丑的了?人家说骨肿瘤这个东西到最后会变成皮包骨头。体重可能不会超过五十斤。”

    燕燕叹了口气,坐起身来:“你再躺一会儿。我今天去山上挖些药草,给你炖了吃。”

    我说:“不会有什么用的。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好吗?”

    燕燕说:“外面那些西医才没用。他们就知道打针吃药,怎么比得上我们山中。小孩大人一发烧不管什么就给吃药输液打针,那些东西副作用多了去了。有咱们的银子滚鸡蛋管用吗?说不定你吃吃药草,什么乱七八糟的肿瘤癌症就全没了。你等着,我去上山。”

    燕燕对我阻止她的一套说辞恍若不闻,把我照顾完早饭后,就背着竹筐去了山上。我一个人眯着眼在院子前面晒太阳。远远听见李相南挺认真地在跟小孩子们说教:“泥石流不是山神发怒,它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就跟打雷一样,打雷也不是什么雷神在发怒,只是一种云体之间的摩擦放电。相对而言泥石流就是一种比较严重突然的带着泥沙跟石块一起的山体滑坡的一种。什么叫山体滑坡?山体滑坡就是山体上一部分岩石土块在重力作用下整体往山下移动的现象。什么叫重力?重力就是地球的吸引力,方向竖直朝下……”

    顾衍之以前回来山中,从来没有小孩子敢这样围着他问问题,更不会这样一直缠着问个不停。他的姿态并不清冷,相反嘴角总是有点笑容,却莫名地并不易让人亲近,在小孩子眼中更是一种疏离高远的感觉。连燕燕也曾说顾衍之与我们不是一类人。即使顾衍之从来没有明白表现过所谓两个世界的泾渭分明,可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么鲜明。

    我在和顾衍之住在一起之前,也有过这种感觉。之后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慢慢将这种感觉消弭掉。后来想通,大概燕燕说的没错。顾衍之跟江燕南他们属于同一类人,外表都罩了一层温柔光晕,实际上却拒人于千里之外。除非真正从心底接纳你,否则你所体会到的温柔表象就的确都是表象,所谓的疏离高远也真正就是他们想与你疏离高远。他们稍微抬一抬手就能颠倒你的人生,可他们极少会插手自己之外的事情。

    这样想来的话,我能如愿以偿与顾衍之结婚,享受他曾经无微不至的爱护和纵容,这样的程度简直不可思议。

    从重力到为何会有地心引力,李相南终于被一群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子问到哑口无言。后者终于满意,一脸得意地扬长而去。我在他们路过我面前的时候叫住其中一个:“你们怎么没有去上学?”

    “一个星期以前老师走了。学校里就没人了啊。”说完就跑开了。

    在我上一次回来的时候,镇长和顾衍之坐在一起絮叨了很多事。大都是镇上琐事,我担心顾衍之会厌烦,可他只是安静倾听,一面在桌子底下缓缓摩挲我的手背,眼角眉梢无半丝倦怠之意。镇长提到的其中一个问题便是希望小学的师资。从十年前那场地震开始,这个村镇上再没有人来支教超过两年的时间。大都是一年或者半年就走,有时逢上冬日大雪封山,又没有老师来,孩子们不学习的时间就要长达小半年。接着便又提起我的父亲。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父亲曾经一待就是十几年,是真正的不容易。

    这些年来我每次回山中,总能在父亲墓前看到一些祭品摆放。皆是来自这镇上老一辈的村民。杜思成这三个字,在这个村镇上渐渐流传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传奇。他们不知道在大山之外,杜思成生前一幅画可以卖到什么价钱,他们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二十多年前来到山中,教人识字,救人疾病,又最后用生命在地震中救出十几个孩子。在他们的眼里,感恩这个词意义很重。

    这些年我每次回来山中,总是能受到许多老人的许多礼待。与每次都顺便带来捐款和物资的顾衍之无关,只是他们在回报父亲曾经给予的善意和德行。

    我总觉得,父亲始终是在无声看着我的。他从不在梦中讲话,却常常出现在梦中,带着安静沉和的笑容。这些年除去骨癌,我遇到的全都是好运气。包括遇见顾衍之,被他喜欢,与他结婚。相较于周围的其他人,我总是顺遂心意。即使有一点波折,结局也往往比波折更美好十倍。这么幸福,我总隐隐觉得是源自无形中父亲的庇佑。

    我和李相南在到达山中的第三天,开始给镇上的孩子们上课。地点在燕燕院前的空地上。几条板凳,几张四角桌,一块黑板和几根粉笔。我负责小学前三个年级的语文数学,李相南负责小学四五六年级的语数外。这样一天天下来,我和李相南总算基本摆脱了镇上唯二两个不事生产年轻人的头衔。

    一次放学后,一个小女孩跑过来问数学题。问完了没有走,仰着脸望着我:“杜老师。”

    “什么?”

    “李相南老师和你是什么关系呢?”

    “他是我同学,也是今年夏天来山中教你们学知识的老师。”

    她说:“这次怎么没有见到顾叔叔和你一起来呢?”

    我的动作停了停,然后挺流畅自然地回答:“他有事忙啊。”

    她哦了一声,眼睛里疑似散发出一点向往的光芒来:“听说你们今年要结婚了,是吗?”

    “……”

    我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回答。听到身后李相南的声音:“你杜老师跟顾叔叔早就登记过了,只不过就是还少一个婚礼而已了。什么是登记?登记就是符合法定结婚年纪的一对男女去婚姻登记机关办理登记手续,只有登记之后,婚姻才具有法律效力。登记跟结婚有什么关系?登记才是男女结婚成为夫妻,只举行婚礼并不能等同于结婚……”

    今年的最后一点春光,就在山里这种再平淡不过的日子里缓缓度过去。

    我每天都要被燕燕塞喂不少草药。以及被李相南塞喂不少西药。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半个月,我基本处于了远远看见药汤和药片就想吐的状态。有次艰难吞药片的时候被一个小孩子看到,睁大了眼问我:“杜老师,你得了什么病?”

    我啊了一声,说:“不治之症。”

    “什么叫不治之症?”

    我说得和颜悦色:“就是不用治就能好的病症。”

    李相南在一边凉凉说:“杜绾你别误人子弟啊。”

    离开t城已经将近月余,山中进入六月,开始频繁的雨水天气。时常有闪电雷鸣,仿佛能劈裂房屋一般。我的骨痛愈发厉害,并且辗转难眠。李相南给鄢玉打电话,后者早已回去a城,并表示癌症晚期就是这样,当然也有疼痛感突然消失的例子,但那很可能就意味着肿瘤脑转移。鄢玉跟李相南说可以问问我想选哪个。然后李相南就在默不作声中挂断了电话。

    李相南的医术在这段时间里突飞猛进,在历经寥寥几次失败后,已经可以用带来的注射器自行给我注射镇痛剂。他的面容上有清晰可辨的焦虑和憔悴,显然每天都在经历和我同样的失眠多梦。只不过原因不同。

    这样一来,我觉得我的心态应该比李相南还要平和一些。离开t城后,我反倒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起顾衍之。偶尔和燕燕分享曾经的甜蜜。山中不能上网,可是我的手机和电脑里存有顾衍之的照片,我还小心保留着鄢玉给我的录音笔中顾衍之的声音。此外还有我在离开t城之前,一篇篇从网络上下载下来的有关顾衍之的采访。

    我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仔细讲给燕燕听。那些曾经在t城时觉得玩转作痛的事情,如今却蓦然都变成效果很好的镇痛剂。

    其中常常会想起顾衍之第一次来山中的模样。那次镇长给他准备了最好的晚餐和住处,十一岁的我以为那已经能称得上奢侈。直至我去了t城,才看到顾衍之的生活远远比山中那些还要光鲜体面千百倍。那些衣香鬓影,一掷千金,不动声色的富有,举手投足间引发的关注,远非冬天大雪封路,夏天洪流泛滥的偏僻山中可比。t城的一切都像一面毫无瑕疵的镜子,微微转动,便光耀刺眼。那里是顾衍之最帷幄娴熟的地方。

    后来我终于真正察觉出这天壤地别的差距。跑去问顾衍之在山中的那几天是否会觉得不悦和将就,或者甚至觉得看了笑话,说这话时用的肯定语气。那时我还不及他的肩膀高,仰起脸时可以看到他阳光铺就的深金色弯长的睫毛。他的嘴角有点笑容,侧面线条柔和,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温声说:“可那里藏着这么一个美好的小姑娘,不是么?我半分不吃亏。”

    我十几年来一直仰望与依赖的这个人,他可以说出这世上最切中心底的话语。熟知并纵容我每次的别扭和小秘密。他曾教我一点点地耐心成长。给过所有我想要的,以及时常意外的惊喜。他的承诺从来兑现。他曾经专注笃定地计较将来,用一种温柔和强势的姿态,打算陪我白头到老。

    我多希望这一次他也可以说到做到。

    按照鄢玉的计算,我大概还能再活两个月。到了这一步,才发觉之前脚踝骨折忍受那么厚的石膏和绷带其实是多余。我在一天醒来后发现自己的整条腿都已经基本完全不能动弹,从此以后开始了不得已的半瘫痪生活。这简直太折磨。尤其是李相南包揽了所有的教学活动,我连帮他看作业都不准,每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太阳升起落下,实在是有些漫长。

    如此大概过了两三天,一日傍晚入睡时听见窗外有敲打的急雨声。我在凌晨时候突然被燕燕使劲推醒,迷迷糊糊中听见她焦急喊:“涨洪了,快起来!泥石流来了!”

    我陡然清醒。

    遥遥听见外面有高音的喇叭在喊。声线粗嘎急促,是镇长已经有些苍老的声音。房间中黑漆漆一片,我试图去拽床头的开关线,发现已经停电。燕燕打开手电筒的同一时间一个身影扑进来。李相南摸索到床边,匆忙中撞翻一个暖水瓶:“杜绾?杜绾?”

    这种时候逃命最重要。李相南将我一把背起,跟着燕燕一起往外面跑。看见不远处一块高地上隐隐有手电筒的亮光,镇长的喇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燕燕几步爬上山坡,李相南在她身后跟上,偶尔脚滑一跤,不由自主往下溜了几步。我听见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见我现在虽然有些消瘦,但一把骨头还是有些重量的。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人逃生已经很麻烦,现在李相南还要带着我一个累赘。我想了想,认真跟他说:“要不你把我放下,自己先上去。反正我也活不多久了,今天跟两个月之后也没什么区别的啊。”

    李相南抓着树枝一个用力,最后一步踏上山坡,小跑跟在燕燕身后。半偏过头来:“刚才应该带些清水才对。”又随口补充,“你别说傻话。”

    山洪漫过低矮地面,一波连着一波,浑浊中夹杂着木棍与泥石。我们聚集到镇长周围的时候,雨还在不停下,全身湿冷透凉。眼睁睁看着水位越来越高。有房子慢慢被淹没,树木从上游整根漂下,小孩子在哇哇大哭,大人们神色凝重。镇长的面容苍老而镇定,微微佝偻着背指挥大家紧挨在一起。这里已经是镇上的最高地,面积却不够大,有不少年轻力壮的青年还站在比我们矮上一人高的地方。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泥石流。只是记忆遥远,已经不甚清晰。唯独记得父亲当年也如现在这些沉默而高大的青年一般,站在低矮的地方,把高处留给老人儿童和女人。我想下去叫父亲上来,母亲紧紧攥着我的手,不准我动一步。所幸那一次雨水停歇算早,镇上只是损毁了许多房子,并无人员失踪与死亡。后来父亲告诉我,他应该站在那里,那是他的责任。

    李相南也想下去,被镇长一把拽住,按在原地。燕燕在一旁跟他说:“你是镇上的贵客,你不能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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