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红楼梦》中的江湖智慧和阴谋(第 3/4 页)
贾芸希望在贾府谋一个美差,赚一点钱。用人之权在贾琏和凤姐夫妇手里。他先托贾琏,看看没有动静,后又想走凤姐的门路,苦于无钱送礼。他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他方才从铺子里回到家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
原来贾芸试图从亲舅舅卜世仁那儿借些香料,去孝敬凤姐。他满心希望舅舅能够帮他这个忙,没有想到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卜世仁开的虽是小店,人却老奸巨猾。他不肯帮助,还想出接连的实足理由来赌人的嘴。接着又倚老卖老地教训起外甥来,此时转移话题,还可以吓退他,请他尽早离开。
贾芸年纪虽轻,为人十分圆滑,他一点也不生气,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贾芸听他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
卜世仁不肯帮忙,话却说得漂亮,只要“舅舅有的,还不是该的”,总是不肯讲拒绝的话,都用编造的理由推托。他见贾芸要走,还假客气:“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
他的老婆与他配合得非常默契,他的假客气的话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两个吝啬鬼就像唱双簧,精明的他们,自己也知道外甥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但他们只要门面上撑过去就可以了,对方心里有什么想法,都是无所谓的。
这样的势力亲戚是很多的,否则就不会有“世态炎凉”这回事了。
5.贪官贾雨村及其手下的奸猾门子
贾雨村名贾化,字时飞,别号雨村。本为寄居葫芦庙内的一个穷儒,生于末世。一心要想求取功名。他在甄士隐的资助下,上京赶考,中了进士。娶了甄士隐的丫环娇杏为二房。后被参罢官,在林如海家坐馆,女学生即是林黛玉。以后他的仕途几起几落,终因为官贪赃枉法,虽几经沉浮升迁,终被带锁关押,最后得赦,落籍为民。
贾雨村此人,虽然是贪官,却也是个不平常的人物。
贾雨村的见闻和人生智慧
贾政眼中的贾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第三回)甲戌本侧批:“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谦公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
贾雨村讲话颇有风度,甲戌本第一回侧批评贾雨村在接受甄士隐的资助时,“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写雨村豁达气象不俗。”
贾雨村外表不俗,颇有魅力。贾政与他初见即大生好感。外表好的人,在社会交际场合都能大占便宜。此类人给人的迷惑力是很大的,尤其是对甄士隐、贾政这样心地善良而又胸无城府、大大咧咧的人。
贾雨村在困居苏州时,高吟一联:“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第一回)匵,即椟,木匣,一作“匮”。他在处于困境的时候,从不失去信心,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期待和希望。这种心态是可贵的。
贾雨村拿到甄士隐的资助后,马上就进京,并不选择“黄道吉日”才上路。他认为,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与资助者甄士隐眠辞,即进京赶考去了。(第一回)三家评本的眉批说:“达人之见。”赞赏他的这种见解和行事方式。
贾雨村赴京赶考,中了进士任官,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持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本,说他“生情狡猾”,“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等革职的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贾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嬉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下的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第一回)
洪秋蕃评:“雨村被黜,虽十分惭恨,面上全无怨色,仍嬉笑自若,将宦囊家属送还原籍安顿,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胸次不凡,惜欠纯正耳。故蹶而振,振而复蹶。”
贾雨村是个贪官,但他为人豁达,经得起挫折和打击,在人生低潮时,依旧心态平稳,心情乐观,这是难能可贵的。
贾雨村虽与荣国府一支同谱,起先他并不去高攀,“但他那等的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程本作“不便去认他”),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这里虽然表现了贾雨村的自知之明和略显清高的一面,对正如眉批所揭示的:“荣府荣耀,‘不便去认他’,若不荣耀,又不肯去认他,亦是世俗通病。”这前半句是清高,后半句是势利。这后半句是世态炎凉的另一种表现。
可是王夫人的陪嫁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开导他,必须找到像贾府这样的权门,否则难以复职。洪秋蕃看穿在封建专制体系下,当官任职多需“四下寻门路,冷子兴亦教雨村央求林如海转向都中与贾政关说,虽有恩诏,还须人情。清光绪亲政时,皇太后特降恩旨,起复废员,而无人情者仍不得预。呜呼!朝廷用人之盛典,无非为大吏引私人。贾谊复生,所当痛哭流涕者也。”
果然,通过贾政的帮助,贾雨村迅即复职。洪秋蕃评:“雨村得贾政之力谋了复职,不上两个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朝里无人,那得如此。”
冷子兴讲到贾宝玉含玉而生的情况,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请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对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接着他详细罗列了古代应运而生的大善人物和应劫而生的大恶人物。三家评本眉批赞扬贾雨村:“奇论,实确论。”“雨村在葫芦庙中亦曾参证理数,故言之娓娓可听,淋漓痛快,真是大有见识。”“援引古人,如数家珍,不信雨老俗胸有如此博洽。”“时飞之论,直破聋俗之见,当不以人非言。”姚燮夹批:“毕竟是进士出身。”(第二回)
贾雨村对贾宝玉的精当认识,有故作高论的地方,但也的确与世俗之见有天壤之别。
奸猾门子的自作聪明和自取其祸
贾雨村来到应天府,刚下马上任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人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间,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
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的小沙弥。葫芦庙失火烧毁后,他蓄发还俗,充作应天府门子。
门子本不应介入官府处理的官司,可是这个门子因为与贾雨村是就相识,他就与贾雨村攀谈起来。他对贾雨村说:“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这是一种带有批评性的责问语气,本不应是仆人或下级吏员对官员的口气。甲戌本侧批批评门子:“语气傲慢,怪甚!”(第四回)
接着门子再来一句这样口气的话:“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
甲戌本侧批:“刹心语,自找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门子当年对落魄书生也看不大起,对他语言不恭;现在忘了对方已经发迹,两人身份已经有天地之别,不但不改变态度,加倍恭敬(加倍,为的是对当年不恭的歉意),反而翻老账,翻底牌,“出身之地”一语揭出对方寒酸的老底,“竟忘了”更是口气不善,故而“自找其祸”,自寻死路。这可为了解别人的隐私者戒。日本推理小说名作《了解别人隐私太多的人》就是描写一个专门设法了解别人的隐私,然后暗中敲诈,终于被人所杀。
门子近年久居衙门,自以为比初入仕途的贾雨村高明,教育贾雨村要了解和尊重“护官符”,要知道四大家族的厉害和能量,要与他们联络、勾结和官官相护。门子还教育贾雨村,这就是“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本是千古名言。但同样的话,有不同的前提和理解。照正常的理解,应该是为了忧国爱民而“大丈夫相时而动。”尊重国家法律,这是“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但门子启发贾雨村,人要为了自己的私利,才“大丈夫相时而动。”讨好豪门大族,帮助他们压迫欺凌平民弱者,这是“趋吉避凶者为君子。”天下公理、正义、道义被仍在一边。
一个人有了权势,成为一方土地的长官,往往有正反两方的力量在拉他。贾雨村初念本要秉公办案,在门子的启发引导下,为了自己的私利,贪赃枉法,走上了邪恶之路。
贾雨村的奸猾和毒辣
门子又向贾雨村介绍,这个英莲就是甄士隐失去多年的女儿,她在拐子手中吃了多年的苦,幸亏冯渊真心喜欢她,没有想到薛蟠打死冯渊,她落到了呆霸王薛蟠的手中。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当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
贾雨村谦虚地请教门子,因为他已看出这个门子好为人师,自以为高明,而这个门子真的教育起贾雨村来。那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门子连讽刺带训斥地地指点贾雨村,口气极其傲慢。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元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置,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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