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红楼萝》中的奴婢智慧(1)(第 3/4 页)
洪秋蕃的评语颇有偏见,他认为袭人是奸猾之人,所以将袭人忠实于眼前的职守看作是见新忘旧。一个人的精力、时间有限,加上任务的目的性强,她当然只能做好眼前的工作,心眼中只有目前的服务对象。如果她在为宝玉服务时,还要考虑贾母,为贾母操心效劳,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是贾母和宝玉都不容许的。这与见新忘旧完全使两件事,洪秋蕃的此则评语逻辑混乱。
对宝玉的温柔和顺
袭人侍候宝玉是最为贴心的,她对宝玉一贯地温柔和顺。宝玉内裤因警幻仙子的引领,梦中与美人相交,梦遗后醒来,袭人为他系衣裤时发觉了这个秘密,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袭人聪明,所以这时不问,后来给宝玉换裤子时,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则又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与宝玉的这番对话,在潜意识中是她对宝玉朦胧的爱的启示和鼓励下讲的。她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袭人在宝玉“强”与她云雨时,她牢记贾母的安排,与宝玉结成事实夫妻,这是袭人最聪明的地方。因为袭人知道贾母安排她将来当宝玉的侍妾,袭人面对的宝玉是性格温柔的美貌少年、贾府地位最高的继承人,是最为理想的依靠,她满足宝玉的要求既不“越礼”,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她对宝玉无限忠诚的表现,更是抢先抓住宝玉的心的良机。袭人从此对宝玉“更为尽心”,这是原作对她的正确评价。
袭人做事头脑清醒,不仅自己对宝玉温柔万分,也要求宝玉对其他女孩也温柔体贴。宝玉与黛玉憋气争吵,贾母调解不成,急哭了,袭人在背后暗地劝宝玉要“体贴女孩儿们的心肠”,主动去向黛玉赔个不是。宝玉生气时踢人,错踢到袭人身上,袭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但料到宝玉不是存心踢她,便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吓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不意口吐鲜血,还是克制自己,不让人知,反倒不断安慰宝玉。晴雯在场面上揭袭人之短,袭人也一再忍让,宝玉气得要当场撵出去,袭人带领众丫头跪在地上,恳求宝玉宽恕晴雯。香菱弄脏衣裙,宝玉怕薛姨妈责怪她,要袭人将自己的裙子送她,袭人立即慷慨相送。凡此种种,皆非一般丫头能做得到的。从这个角度看,这样的贤惠丫头大得宝玉喜欢,从贤内侍升做贤内助也原是自然和必然的。故而脂评赞她是“贤而多智术”的“袭卿”,称颂她“可爱可敬可服之至”。
对宝玉的反复规劝
可是袭人并非对宝玉无原则地温柔和顺,她也常有严厉教训宝玉的时候。
袭人回家探亲,宝玉带焙茗去她家探望。袭人回怡红院时,问可起在她家看到的红衣少女原是袭人的两姨姐姐,宝玉赞叹:“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袭人的头脑很清醒,她见宝玉喜欢别的少女,心中便有忌意;二则她自知当奴才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见得家里都来当奴才;三则身为奴才,要当贵族人家亲戚,是天方夜谭。
袭人谈到这里,引势力导,故意讲自己也不甘心长久当奴才,再耐一年家里就要“赎出我去呢”,“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儿子,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呢?”讲了许多她一定要被赎回去的道理。实际上她在家听见母兄说要赎她回去,她表示“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为此还哭了一场。
袭人精明过人,见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强硬的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宝玉果然急得泪痕满面,她即提出:“依我三件事,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宝玉笑道:“我都依你。好姐姐,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了飞灰——一股轻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完了。”袭人说第一件就是再不许他说这类话,必须改掉。“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或别人跟前,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不能混批评‘爱读书上进的人’是‘禄蠢’”,等等。第三,“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着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最后总结说:“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
最后两言,宝玉是不懂世事信口许愿,袭人却头脑冷静,极有分寸。她只重宝玉对她的情谊。她规劝宝玉的三条,确是深爱宝玉的金玉良言。从当代研究家的角度看,宝玉不爱读书、痛恨科举,确有反封建意识的一面,有值得肯定的地方;从书中当事人的角度看,恨铁不成钢,作此规劝亦天经地义。曹雪芹作为文学大师写出人物行为的各自合理性及其互相的合理冲突,真正反映了时代和生活的极其真实而又极其复杂的原来面貌。
宝玉难以教育好,袭人劝后,他转身即忘,马上又与姑娘们混在一起。一天他早起到黛玉处与她和湘云一起互相梳妆,又偷吃胭脂,被湘云用手拍落。袭人看了极不是滋味,回房后讲给宝钗听:“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儿,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你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玉回来,宝钗方出去,他问袭人:“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袭人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们的缘故。”宝玉听了这话,见她脸上气色不对,便笑道:“怎么又动了气了呢?”袭人冷笑道:“我哪里敢动气呢?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两人又争执了几句,于是宝玉也与她憋气,大家互相不理。至晚饭后,宝玉感到往日有袭人等大家嬉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她们去,又怕她们得了意,以后越来劲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镇唬她们,似乎又太无情了。结果独自看了一回《南华经》,不觉一夜睡到天亮。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她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袭人料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理他。宝玉见她不应,便伸手替她解衣,刚解开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快过那边梳洗去。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过哪里去就过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省的鸡斗鹅斗,叫别人笑话。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
宝玉见她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在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和这簪子一样!”袭人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这才作罢,这便是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王蒙认为袭人每次规劝宝玉不要过分接近别的女性,是袭人表现嫉妒的水平最高的表现,不是恶言,不是摔帘子(如晴雯),她是把嫉妒转化为冠冕堂皇的道理,在正统道德上,在拉大旗上,她花袭人占优势,也才敢一再向宝玉以自己的走、“撂开手”相要挟,直把宝玉训了个信誓旦旦,决心“听”袭人的“说”为止。(《红楼启示录》第81页)王蒙将这个因果关系颠倒过来了。实际上是袭人经过试探,自知宝玉对她放不开,舍不得她走,她才向他灌输这种正统道德。宝玉从心底里否定这些封建道德,别人劝他,他马上要顶回去,哪怕是宝钗和史湘云。宝玉舍不得袭人离开,才口头上接受了她的大道理,又正因心底里并不接受,所以袭人灌输的道德观念事后他立即就丢在了脑后,逢到他喜欢的姑娘,马上依然故我了。
人有时会强不过“命运”
袭人是丫环中唯一与宝玉结下私情,有了事实婚姻的人。她一心一意爱护、保护和侍侯宝玉,准备与宝玉度过一辈子。她为了捍卫宝玉的正确成长,作出种种的努力。
袭人坚决阻止贾宝玉在女人堆里胡混,就是她苦心的努力之一。她这样做,也绝非仅仅是妒忌心理,而是痛恨这样的男人太没出息了。她敢于用强硬口气讲话,并用“从今咱们两个人撂开手”来要挟宝玉,一则是她与宝玉已是事实上的夫妻,关系与别人有质的不同,二则深知宝玉爱她,绝不会放弃她。宝玉心肠软,情意真,“一夜夫妻百夜恩”,对待袭人与众不同,只有袭人可以规劝他,用柔情来压服他。袭人这样做,也是冒着一定风险的,万一宝玉真的不听,并耍起少爷脾气来,袭人倒“反不得主意”,所以也急得“一夜没好生睡”。但她高兴得太早了,她仅仅是获得了眼前的表面胜利。不多久,宝玉见到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正低头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还猴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她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裳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着?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儿可也就难住了。”
不久又发生一件更使袭人吃惊、难堪和失望的事:宝玉和黛玉在园内互诉肺腑,第一次捅出互相深爱的衷肠,黛玉又是激动,又是害羞,口里说着“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却头也不回地去了;而宝玉望着只管发起呆来。正巧袭人怕他热,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见黛玉刚走开,而宝玉却出了神,袭人和他说话,他竟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握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躁,连忙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吗?”宝玉一时回过神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这里袭人见他去后,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有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
袭人不可能像有些丫环那样,偷着帮助公子、小姐暗恋,做一个红娘式的人物。她本人比较正统,是循规蹈矩的女子;她又深知贾府家规极严,绝不容许发生此类事。她作为丫环,与宝玉有私情,主子们知道也不认为有伤大雅,但宝玉如头脑发热,与黛玉暗恋,即使仅是恋爱而不慎暴露,必将大祸临头。事实也是如此,贾环向贾政诬告宝玉强奸金钏不遂,打了她一顿,害得金钏自杀;贾政便气得面如金纸,命人立即将宝玉抓来,当场要将他“着实打死”!虽经贾母阻止,也已打了个半死。袭人见他的伤痕极重,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份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口叫人怎么样呢?”
袭人并不说说而已,她要采取切实措施,制止事态的发展。她决定依靠王夫人的力量,暗中与王夫人商讨此事:“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得到王夫人的鼓励,她又说下去:“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听了点头叹息,大受触动,不由得对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这一声非同小可,不是将她看作丫环而是看作儿媳了!“你这话说得很明白,和我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又滴下泪来。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戚,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因为袭人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她已与宝玉成了事实夫妻,他是她的终生所靠:“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
袭人告诉王夫人,自己也“哪一日、哪一时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因此建议王夫人:“怎么变个法儿、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得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
-->>(第 3/4 页)(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