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十英尺(第 4/4 页)
感谢比利的喋喋不休,让车内的气氛不至于别扭。比利坐在副驾驶位,宁潮声不大舒服,霓喃让他靠窗而坐吹风,她只能选中间的位置,车内空间特别窄,她的身体无可避免地挨着右手边的傅清时,咫尺之间,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自见面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而她,实在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又会像半个月前在亚历山大港的那个夜晚一样。
那晚,医院门口,谢斐先进去了。她与他站在路灯下,彼此都沉默,最后是她先开的口。
“我叫霓喃,霓虹的那个霓,我爸爸叫霓知远。”
他还是没说话,只点点头。
“你是不是认识我?”
她虽年轻,但这些年天南海北地跑,经历得多了,对人并非没有戒心,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救下她之后却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医院等她醒来,后来又给予她诸多帮助。她其实有过疑虑,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便也懒得多想,权当是自己遇见了一个热心的好人。
他又点头,开口时声音微微喑哑:“是,你爸爸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她低了低头,望着路灯下的影子,他们站得近,斜斜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静默而纠结,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可是她知道,如果此刻不问,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她手指缓缓收紧,感觉有细密的汗一点点浸出,她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了压在心底七年的疑问:“七年前‘知远号’事件的真凶,是不是……你?”
过去的七年里,她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见到那个叫“傅清时”的人,她应该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表情,一定是冷漠的神色与冰冷的质问吧?却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自己的心情会是这般复杂。
他又陷入了沉默,那双深邃如海洋般的眼眸中,像是平静的海面忽然起了风暴,那风暴中荡漾着深深的痛楚。
良久,他轻轻开口:“霓喃,你说过,想要还我救命之恩的情,对吗?那么,用它来换我拒绝回答,如何?”
圣城的路像迷宫一般,又全是狭窄的鹅卵石小道,司机熟门熟路,夜里车少,因此他把车开得飞快,一个急转弯,闭眼假寐的霓喃身体被狠狠地往右边抛,宁潮声也跟着往她这边倒,她心下一惊,昏眩中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双手臂紧紧搂着,才避免了她的头撞到副驾驶位的椅背。
“嘿,嘿,老兄,慢点儿!”比利抓着吊环,急嚷道。
霓喃慢慢坐正,轻声说了句“谢谢”,而后侧头去看宁潮声有没有事。再转身时,她看见傅清时轻轻地在甩动右手臂,她嘴角微微翕动了下,那句“你手臂没事吧”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车子停在一家临海的旅馆,四个人都住在这里,是由“标识鲨鱼”项目发起人泰勒统一安排的,这是他开的家庭旅馆。
刚下车,便见一个穿着白背心、沙滩裤、人字拖的中年男人从露台那边走了过来,他手里还拎着一瓶啤酒,远远地就扬起酒瓶跟比利与傅清时打招呼,语气熟稔。又跟霓喃与宁潮声一一握手,感谢两人远道而来。
进了房间,行李都懒得整理,霓喃将自己扔在床上,闭上眼,浓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她躺了一会,起身去洗澡。热乎乎的水淋过皮肤,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洗过澡,没了困意,她开门出去,倚在走廊栏杆上吹风。这个旅馆的位置真是绝佳,举目望去,是一片辽阔的海域。深夜里,海浪声声,印度洋的风徐徐吹来。
“嗨,霓,下来坐会吗?”比利在叫她。
霓喃看过去,下面的露台上,泰勒、比利、傅清时正在喝酒。
“下来下来!”比利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朝她挥舞着双手。
“下来吧,一起喝酒。”泰勒也邀请道,扬了扬手中的酒瓶。
霓喃比了个“ok”的手势,下楼。
泰勒将一瓶啤酒打开,推到她面前:“当地产的啤酒,喝喝看。”
霓喃将酒推回去:“谢谢,我不喝酒。”
比利听岔了,说:“不喜欢啤酒?那给你来杯葡萄酒吧,流岛的葡萄酒棒极了。”
说着就起身要进屋去拿酒,被傅清时拦住:“她不喝酒。”
霓喃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比利坐下来,问:“那你喝咖啡吗?”
霓喃摇头。
“茶呢?”
“浓茶不喝。”
“烟呢?”
嗯?霓喃愣了下,答:“不抽。”
比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傅清时,笑了:“傅,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哦!酒、咖啡、浓茶、烟,都不沾。噢!老天,你们活着还有什么乐趣?”爱美酒、咖啡、尼古丁的比利同学抚额感叹。
霓喃这才发现放在傅清时面前的是一杯纯净水,他忽然起身,朝屋子里走,片刻后回来,将一只玻璃杯轻轻放到她面前,水里浮着一片柠檬,几片新鲜的薄荷叶,她端起杯子,是温热的。
“谢谢。”
“不客气。”
这是今晚她与他的第二句对白,与第一句一模一样。
比利与泰勒不知聊到了什么,忽然改用他们的母语意大利语,霓喃一句都听不懂。聊到兴起,这两个人竟然站起来,一边比画着什么,一边一起进了屋子。
大大的露台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沉默喝水,傅清时也沉默着。
忽然就觉得有点尴尬。
她站起来:“我先上去了。”
他伸手拽她:“坐下。”
一向温和的声音带了一丝怒意,拽她的力道用得有点重,霓喃被迫跌回椅子,她狠狠瞪着他。
他神色冰冷:“就这么不待见我?是不是以后一见到我就要绕道走,你这样接下来还怎么一起工作?”
霓喃也冷声说:“放心,工作是工作。”
话落,她疾步离开。
上楼,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心里有一丝烦躁,却说不出为什么。想起在亚历山大港时,分明是才相识的人,却能够自如地聊天,不像现在,别扭极了,憋得慌。
路过宁潮声的房间,见灯还亮着,她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门,他抱着个枕头,睡眼蒙眬,脸上挂着被人扰了清梦的不快,见是霓喃,他转身又躺回了床上。
霓喃坐到床边,轻轻推了推他:“导师,我有疑惑,请赐教!”
宁潮声困得不行,眼睛都懒得睁开,轻声如梦呓:“什么啊?”
她低低地说:“如果你的救命恩人,有可能是害死你爸爸的嫌疑人,该怎么与之相处?”
宁潮声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刹那间变得格外清明,丝毫不见睡意。他坐起身,望着霓喃:“既然只是‘有可能’,那就不是百分百确信的事,霓喃,你为什么要因为还不确定的事情去否认已确切发生的事?”
好像混沌的天地,忽然照射进来一丝光线,又像是身处令人窒息的黑暗地窖,从缝隙里吹进来一缕浅浅的清风,她整晚纠结憋闷的心,被那风轻柔地抚了抚。
她伸手捏了捏宁潮声的脸颊,勾起嘴角:“真爱你,乖乖睡吧!”
她总认为宁潮声像个小孩,需要她照顾保护,可很多次,当她面对纠结难定的事情时,不是同自小相识的小九说,而是问他,每一次,他轻轻一句话,便能解她的惑。
小九曾说,世间烦恼,多是源于我们内心想得太多太复杂,愈陷愈深,不可自拔。而潮声,他有一颗至为简单纯粹的心。
那晚,霓喃睡得格外踏实,一夜无梦。天微亮,她自然醒,换上运动服,神清气爽地去晨跑。
阳光还隐匿在云层后面,天地寂静,晨曦中的海,显得格外静谧温柔,潮水慢慢退却,浪花归于平静,风轻而暖,耳机中传来曼妙动听的乐章。
她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慢跑,转个弯,迎面遇上了熟悉的身影,有人比她更早。
他穿着深蓝色运动服,衣服敞开,帽子扣在头顶,里面是白色t恤衫,灰色运动短裤,白球鞋,耳朵里塞着耳机。远远望去,像个年轻的大学生。霓喃放慢速度,快擦肩时她说:“嗨!”
傅清时本已越过她,慢慢停下,他摘下耳机走近,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跑了?”
话中意有所指,霓喃权当没听见,说:“不跑了,怪累的。”
他低头笑。
“傅清时,我们打个赌吧。”
“嗯?”
“听比利说,你攀绳下潜的最好成绩是两百五十英尺,我们比一场怎样?”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心里微叹,不用问,也已经知道她想要下的赌注是什么。
果然,她说:“如果我赢了,你告诉我七年前‘知远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接受也没拒绝,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霓喃,你为什么喜欢自由潜?”
霓喃说:“喜欢一样事物,非得有个理由吗?怎样,赌不赌?”
他走到堤岸边缘,凝视着脚下的深海,此刻风平浪静,朝阳正缓缓从海平面升起,金色光芒掠过蔚蓝的海水,掀起一片波光潋滟。
这一刻,这片海美丽得无与伦比,可他深知,它有多美,就有多危险。
他转头,神色认真而严肃:“霓喃,我不会跟你赌的。我潜入深海的理由有很多种,但没有一种是这个。”
“在海洋面前,你只能让自己融入,去适应它的一切法则,而不是妄想征服。”
她有瞬间的恍惚。
——霓喃,人类多可笑,竟然放豪言说要征服海洋。你记住,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则,它拥有人类至今都无法探索的深邃奥妙,你只能亲近它,融入它,适应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十二岁的那个暑假,她第一次随父亲登上考古船,夜航过波斯湾,半夜里风雨交加,浪头高得几乎快将船舶掀翻,船上人仰马翻。劫后余生,父亲给她上了人生中第一堂与大海有关的课。
她回过神来,只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阳光下,他深蓝色的运动服,像这片蔚蓝大海一样,熠熠生辉。
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她好像真的讨厌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