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第 4/4 页)
“哦,我可不值一提。”
“瞎说,你以为我有多笨,还不看出是你——而且也只有你——才让简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我唯一的功劳,大概是有些本来就在那儿的东西,大家没戴眼镜看不到,正好被我发现了。”
“你能发现她可以被塑造成这个精彩的形象,我尚能理解,但天晓得你是怎么让她变成一个幽默家的?”
“可我一直觉得她的话滑稽透顶。她从来都是个幽默家。”
“当时也只有你是这样想的。”
陶沃夫人不无大度地承认,她看错了吉尔伯特;也对他很有好感。可不管看上去怎样,这段婚姻撑不了多久这个意见,她从未动摇。我只好笑话她:
“什么话,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相爱的夫妻。”
“吉尔伯特今年二十七;正是有漂亮姑娘会出现的时候。那天夜里在简的派对上你有没有注意雷吉纳尔德爵士可爱的小侄女?似乎简也很留意她和自己的丈夫,我就长了个心眼。”
“我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让简忌惮的姑娘。”
“你等着瞧。”陶沃夫人说。
“你之前说撑不过六个月的。”
“好,现在我改成‘撑不过三年’。”
人类的天性就是这样,我们总希望那些固执己见的人是错的。陶沃夫人实在是太过自负了。可惜我没享受到这样的乐趣——她一向认为两人不般配,而她一向信心满满认定必然会发生的结局,最后的确成真了。不过,命运即使满足我们的愿望,也很少是以我们期待的方式;陶沃夫人当然可以自得于她的预测应验了,但我想她宁可自己是错的。因为事情的过程全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有一天我收到了她一封很急切的信,正好有空,就立马去见了她。刚进房间,陶沃夫人就从椅子上站起朝我走过来,像一只追捕猎物的豹子般迅捷却又不易察觉。我看得出她有些激动。
“简和吉尔伯特分开了。”她说。
“不会吧?不管怎样,你的判断还是对的。”
陶沃夫人当时看我的表情难以揣测是何用意。
“可怜的简。”我低声道。
“可怜的简!”她重复了一遍,但语气里那股嘲讽的意味让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要向我一五一十描述具体的过程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吉尔伯特刚走,她就急忙拨了电话喊我过来。
之前吉尔伯特进屋的时候一脸苍白和憔悴,她立刻明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没开口,陶沃夫人就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玛丽安,简离开我了。”
她微笑了一下,握住了吉尔伯特的手。
“我知道你一定会表现得像个绅士。要是大家认为是你离开了她,对简就很不好了。”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宽慰我的。”
“啊,我自然不怪你,吉尔伯特,”陶沃夫人很和善地说,“迟早会发生的。”
他叹了口气。
“我想也是。要永远占有她是种奢望。她太美好了,而我太平常。”
陶沃夫人拍拍他的手。他的态度的确让人赞赏。
“接下来会怎样?”
“她会跟我离婚。”
“简一直说如果你想另娶的话,她不会成为阻碍的。”
“你不会以为做了简的丈夫之后,我还会娶其他人吧?”他回问道。
陶沃夫人听不懂了。
“想必你的意思是你离开了简吧?”
“我?这是我最不会做出的事情了。”
“那为什么她要跟你离婚?”
“离婚判决下来之后,她就要嫁给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爵士。”
陶沃夫人实打实地尖叫了一声;取来了嗅盐才不至于晕倒。
“她就这样报答你?”
“我没为她做什么。”
“难道你就准备这样放任自己被利用吗?”
“我们结婚之前就说好了,任何一方想要自由,另一方绝不阻拦。”
“但那是为了你而设的,因为你比她年轻二十七岁。”
“总之,现在受益的人是她了。”吉尔伯特苦涩地回道。
陶沃夫人规劝、争辩,讲了各种道理,但吉尔伯特始终认为哪条规则都无法强加在简的身上,他必须照着她的意思去办。他走的时候,陶沃夫人心力交瘁。不过跟我复述了一遍两人会谈的前前后后,倒让她纾解了不少。看到我和她一样讶异,她颇为高兴;至于我对简不像她那么生气,她归咎于男人普遍道德沦丧。男管家开门的时候,她依然激动非常,这时进来的人正是她的小姑。简身上穿的是黑白相间的衣服,无疑在配合她此时略显微妙的状态,但这身裙子太独特和别致,那顶帽子又如此夸张,着实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但简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和镇静。她走上前想亲吻陶沃夫人,但后者不失仪态但又十分冷漠地退开了。
“吉尔伯特来过了。”她说。
“我知道,”简微笑着回道,“是我让他来见你的。今晚我就去巴黎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对他和善一些吧。我猜一开始的时候他会挺寂寞的,要是你能对他多加留心,我至少心里会好受一些。”
陶沃夫人的双手攥在了一起。
“吉尔伯特刚刚告诉我的事情,我怎么想还是难以相信。他说你要跟他离婚,嫁给雷吉纳尔德·弗罗比歇。”
“你还记得吗,我要嫁给吉尔伯特的时候,你建议我找一个年龄相仿的人?元帅今年五十三岁。”
“可是,简,你的一切都是拜吉尔伯特所赐,”陶沃夫人义愤填膺地说,“没有他,就根本没有你这个人。没有他设计的衣服,你什么都不是。”
“哦,他答应以后还是会继续给我设计衣服。”简平平淡淡地回答道。
“谁都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丈夫了。他对你,简直就是温柔的化身。”
“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好。”
“那你怎么能如此凉薄呢?”
“可我从来都没有爱过吉尔伯特,”简说,“我从来都是这么跟他说的。我现在身边开始需要一个相同年纪的男人了。大概,我是觉得嫁给吉尔伯特够久了吧。年轻人不会聊天。”她停顿了一下,冲我和陶沃夫人笑了笑,她的微笑很好看。“当然我也不会丢下吉尔伯特不管的。我已经跟元帅安排好了;他有一个侄女正好适合吉尔伯特。等我们完婚了之后,我就邀请他们两个人都到马耳他来住——你们知道元帅马上就要统领地中海的海军了——这两个年轻人坠入爱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陶沃夫人轻轻哼了一声。
“那你有没有跟元帅商议,要是任何一方想要自由了,另一方也不能阻拦?”
“我提了一句,”简不慌不忙地答道,“元帅说他是个识货的人,不会再想娶别的女子了,而如果还有别人要娶我——他的旗舰上有八门十二英寸口径的大炮,他会在射程之内跟那个人好好商量的。”她透过单片眼镜看我们的眼神实在让我忍不住大笑,即使引来陶沃夫人的震怒也顾不得了。“我觉得元帅真是个性情中人。”
陶沃夫人生气地朝我皱了皱眉头。
“我从来不觉得你好笑,简,”她说,“我也从来理解不了别人为什么会笑。”
“我自己也从来不觉得我好笑,玛丽安。”简微笑着说,露出一口明亮、整齐的牙齿。“还好大家意识到这件事之前我就要离开伦敦了。”
“我多希望你能把你大受欢迎的秘诀告诉我。”我说道。
她转过头来看我,脸上那副平淡、朴质的表情我已经很熟悉了。
“你知道吗,我嫁给吉尔伯特,住到伦敦来之后,大家就觉得我说的话很好笑,对此最为惊讶的人就是我自己了。三十年来我就是说着同样的话,之前从来没有人笑过。我以为一定是我的衣服、我的鬈发,或是我眼镜的关系。后来我发现,是因为我说了真话。说真话太不寻常了,所以大家觉得我很幽默。总有一天,别人也会发现这个秘密,而大家都习惯于真话之后,自然就没什么好笑的了。”
“那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觉得不好笑呢?”陶沃夫人问道。
简犹豫了一下,就好像她真的在搜寻一个满意的解答。
“或许是真话在你听来也不像是真的吧,我亲爱的玛丽安。”简的话依然带着她那份平和与好意。
这样的论断自然是无从反驳的。我觉得简从来都是无从反驳的。她真的是“风趣极了”。
[1]首次发表于1923年,收录于1931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用第一人称单数写作的六个故事》。
[2]pickling,十六世纪欧洲人开始用苛性石灰防止木材虫蛀,会在木材表面产生一种漂白的效果。
[3]此处“烛光”为发光强度的旧单位。
[4]指马塞尔·格拉泰(marcelgrateau)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发明的卷发技术。
[5]1751年约翰·沃尔在英格兰创立伍斯特瓷器厂,产品享誉至今,为皇室御用瓷。
[6]1875年在西伦敦由亚瑟·利伯蒂(arthurliberty)创立的百货商场。
[7]英国民谣《唱一首六便士的歌》(大约起源于十八世纪或更早)中,唱到国王面前的馅饼打开之后有二十四只乌鸫飞出,开始歌唱。
[8]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他爱上阿佛洛狄忒的一座雕像。女神因怜悯他而使雕像复活,他们结为夫妻。另一种说法是:皮格马利翁是一个雕刻家,因为厌恶世俗女人的缺点而雕刻了一座女神像,后来雕像被赋予生命,取名伽拉忒亚(galatea)。
[9]据说维多利亚女王曾听一位掌马官讲述了一则并不得体的趣事,评论道:“我并不觉得有趣。”
[10]staffordhouse,受弗雷德里克王子(princefrederick)委托,始建于1825年,后被斯塔福德侯爵(marquessofstafford)购买,在整个十九世纪都是伦敦社交界的重要场所。1912年转售给了肥皂商威廉·莱夫(sirwilliamlever),更名为兰卡斯特庄园,并捐赠为国有。
[11]莎士比亚在《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中安东尼的友人赞颂克氏魅力,认为除了美貌,也借助性情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