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冲动(第 2/4 页)
厅内一时间都尴尬地定住了。罗兹·沃特福德强忍住了笑,不过其他人全都成了化石一般。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微笑凝固在脸上。阿尔伯特失言了。
“我一直觉得拜伦的诗都不过如此。”最后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说了一句。
聚会散了。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没有去剪盖瓦式短发,甚至这个话题之后也再没有人提起。
那是另一个周二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那件对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文学生涯产生重大影响的事。
这是她气氛最好的几次派对之一。工党的一个领导人也来了,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言语间已经足够直白,就差明白无误地告知对方自己准备投靠工党。时机已经成熟,如果她还想拥有一段政治生涯的话,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还带来了一位法兰西学院的院士,虽然她知道此人对英文一窍不通,但对方好意赞赏自己华美却又清澈的文风,她还是听得很得意。美国大使也来了,还有一个俄罗斯的王子,幸好有纯正的罗曼诺夫家族的血统,否则一定让人以为是个舞男。一位不久前才离婚下嫁给赛马骑师的公爵夫人,一晚上都很雍容华贵;她的那些草莓叶[28],虽然有些枯黄,无疑为众多到场嘉宾增添了一抹亮色。其中文坛名家群星璀璨。不过到最后只剩下了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哈里·奥克兰、罗斯·沃特福德、奥斯卡·查尔斯和西蒙斯。奥斯卡·查尔斯是个矮小得像侏儒一般的男人,岁数不大,但脸上干瘪得像只狡诈的猴子;他戴一副金边眼镜,在政府里供职,业余时间追求文学。他给六便士周报写小文章,激烈地鄙夷着整个世界。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喜欢他,觉得他有才华;但另一方面,虽然查尔斯对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精湛文风一直推崇备至(实际上就是他造出了“分号女王”的称号),但他鄙夷的对象太广泛,让她不知怎的一直有些忌惮。西蒙斯则是她的经纪人;圆脸,眼镜度数深得让眼睛看上去都变了形,如同水族馆里某种怪异的甲壳类生物。他经常参加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派对,既是对女主人的天才五体投地,也因为很容易在她的客厅里遇到潜在的客户。
他为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辛勤多年,回报甚微,所以女主人并不介意为他光明正大的生意铺路,每回碰到哪位有文学货品要售卖的客人,就带着真挚的感激介绍这位朋友。她一想起圣斯维金夫人那本臭名昭著但收益大为可观的回忆录就不无自得,因为那本书就是在她的会客厅里第一次被提起的。
他们现在的座位以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为中心构成一个圈,欢快地——也不得不承认有些恶毒地——议论着当天到场的各路客人。沃伦小姐是个皮肤苍白的女子,今天已经在茶桌边侍奉了两个小时,此时正悄无声息地在屋里走动,收起客人四处留下的茶杯。她似乎也有份正式工作,但总能告假来给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倒茶,而且傍晚时候还会把她的手稿用打字机打出来。女作家从来没有给过酬劳,她的想法没有错,就是实际上这个可怜的女子已经得了她莫大的恩惠;不过她还是会把别人免费寄来的电影票送给沃伦小姐,或是把不再穿的衣物留给她。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用她深沉饱满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着,周围的人都仔细在听。女主人此时状态甚佳,口中涌出的言辞可以不用修改直接落在纸上成文。突然过道里哐啷一声,像是什么重物落在地上,然后传来争执的声音。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停了下来,何其高贵的眉宇间微微有些阴沉。
“他们早该明白,这样骇人听闻的喧闹声怎么能在我的公寓出现?沃伦小姐,能否麻烦你摇一下铃,然后问一下外面的骚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沃伦小姐摇了铃,女仆很快就出现了。为了不打断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讲话,沃伦小姐走到门口,非常小声地和女仆交谈。但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似乎是有些气恼地打断了自己。
“行了,卡特,是怎么回事?是房子倒了还是红色革命终于爆发了?”
“抱歉,夫人,那是新厨师的行李箱,”女仆答道,“搬运工拿进来的时候掉在地上了,厨师特别生气。”
“你说‘新厨师’是什么意思?”
“布尔芬奇夫人今天下午走了,夫人。”女仆说道。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瞪着她。
“之前完全没有人跟我说过。布尔芬奇夫人提前申请了吗?福里斯特先生一到家就告诉他,我有话要跟他说。”
“好的,夫人。”
女仆出去了,沃伦小姐回到了茶桌边,机械地倒了几杯没人想喝的茶。
“这是场灾难!”沃特福德小姐喊道。
“你一定得把她请回来,”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那个女人,她是个宝贝,厨艺了不得,而且每天还在长进。”
不过这时候那个女仆又走了进来,银托盘上有一封信,她递给了女主人。
“这是什么?”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问。
“福里斯特先生关照我说,如果你找他,就把这封信给你,夫人。”女仆说道。
“那福里斯特先生人呢?”
“福里斯特先生走了,夫人。”看上去这个问题让女仆有些意外。
“走了?那没事了。你出去吧。”
女仆走出客厅,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一张大脸上满是狐疑,打开了那封信。罗兹·沃特福德跟我说她最先想到的,是阿尔伯特惧怕妻子因为厨师出走生他的气,已经自投泰晤士河。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读了信,一脸的震怒。
“哦,太荒谬了,”她喊道,“荒谬绝伦!荒谬绝伦!”
“怎么了,福里斯特夫人?”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用脚刨着地毯,像是一匹刚烈而不安的马,用一种无法描述的姿态将双手插在胸前(不过有时候你会看到骂街泼妇准备大闹一场前也会这样),怒视着她这些好奇但又不知所措的朋友们。
“阿尔伯特和厨师私奔了。”
大家都惊愕地倒抽一口凉气。可这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站在茶桌后面的沃伦小姐突然像被呛住了。这个从来没有开过口的沃伦小姐,这个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话的沃伦小姐,这个虽然三年来每周必到,但到了街上没有人会认得出的沃伦小姐,突然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在场的人一定就像巴兰听到驴子开口时一样。她真的笑到几乎在尖叫。这场面有种无法确指的恐怖,就像是某种自然现象出现了变异,要是你看到桌椅突然在地板上滑稽地跳起舞来,惊诧也不过如此。沃伦小姐试图压抑自己的笑声,但越努力越是难以自持,直到她抓起一块手绢塞进嘴里,匆匆出了客厅。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疯了。”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
“当然,纯粹是疯了。”哈里·奥克兰说。
但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什么都没说。
那封信已经掉在她的脚边,经纪人西蒙斯过去捡了起来,要递给她。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不接。
“你读一下,”她说,“读给大家听。”
西蒙斯先生把眼镜推到额头顶上,把信凑近到眼睛跟前,读了起来:
亲爱的:
布尔芬奇夫人需要改变,决定离开;既然她走了我也无意留下,就此跟你告别。我已经被文学撑饱,也再受不了更多艺术了。
布尔芬奇夫人不在意结不结婚,但如果你不介意跟我离婚的话,她愿意嫁给我。希望新的厨师能让你满意;她之前雇主的评语都漂亮极了。或许我把布尔芬奇夫人和我的住址告诉你,能省去你一些麻烦:伦敦东南坎宁顿大街四一一号。
阿尔伯特
没有人说话。西蒙斯先生让眼镜又滑回到鼻梁上。这些人纵然才思敏捷,平时最擅长在任何情势下找到话题,此刻也确实想不出能说什么。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不是那种你能表达同情的对象,而且每个人又很怕自己不小心说了什么毫无创见的话,被其他人嘲笑。最后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勇敢地救场了。
“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分析道。
又是一段沉默,罗兹·沃特福德开口了。
“布尔芬奇夫人长什么样?”她问道。
“我怎么知道?”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回答,带着些许怒气。“我从来没正眼见过她。雇佣仆人都是阿尔伯特的事情,当时她就进来让我看了一眼气场是否合适。”
“但每天早上布置家务的时候总会见到她吧。”
“布置家务也是阿尔伯特的活儿。这是他愿意的,好让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人生在世不可能什么都做。”
“你的那些午餐会也是阿尔伯特替你安排的吗?”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问。
“当然了,这都是他擅长的。”
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微微挑了挑眉毛。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那些珍肴美馔都是她丈夫的手笔,他居然从来没想到过,真是太愚蠢了!不用说,那些夏布利酒也是因为阿尔伯特,才凉得恰到好处,既让舌头体会那阵冰爽之感,又不会冻到失了香气和回味。
“他的确知道哪里去找好菜好酒。”
“我一直跟你们说他有他的好处,”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说道,就像是大家正在批评她,“你们都只顾着嘲笑他。我跟你们说过,我有不少事情全是他的功劳,你们都不信。”
没有人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大家感到沉默而可怕的寂静又压了下来。突然西蒙斯先生扔出一枚炸弹。
“你一定得把他找回来。”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太吃惊了,要不是她正背靠着壁炉,一定得往后跌出好几步。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她喊道。“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再见他。重新接受他?绝不可能。就算他跪下求我也没用。”
“我没有说‘重新接受他’,我说的是‘把他找回来’。”
但这句提醒插得不是地方,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根本没有听到。
“什么事我都为他做了。我要问问你们,没有我,他又算得了什么?我给他的这个地位,是他最渺茫的梦里面也不敢痴想的。”
谁都无法否认,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愤慨也有它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方,但似乎西蒙斯先生并没有感受到。
“你靠什么生活下去呢?”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白他的那一眼,已经一点和蔼都不剩了。
“上帝会照看我的。”她用冰凉的语气回答。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小。”西蒙斯回道。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耸了耸肩,一脸的震怒。不过西蒙斯先生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定,完全放松了下来,点了一支烟。
“你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推崇你的艺术。”他说。
“没有人比‘我’。”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纠正道。[29]
“或许是没有人比你。”西蒙斯不为所动地说,又继续对福里斯特夫人说道:“在世的作家里,和谁相比你都不遑多让,这一点我们都没有异议。写诗、写散文,你都绝对是一流的。还有你的文风——不用多说,这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托马斯·布朗爵士[30]的丰沛,加上枢机主教纽曼[31]的畅达,”克利福德·博伊尔斯顿说道,“约翰·德莱顿[32]的辛辣,加上乔纳森·斯威夫特[33]的精准。”
唯一能说明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听到了这句话的迹象,是有一点点微笑在片刻之间浮现在她无比忧伤的嘴角。
“而且你幽默。”
“除了你,世界上还有谁能在一个分号中放下这么丰富的聪明、讥讽,以及风趣的观察、评点?”沃特福德小姐喊道。
“但事实依然无法回避,那就是你的书卖不出去,”西蒙斯先生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我打理你的作品也有二十年了,可以坦率地说,靠这其中抽的佣金我是发不了财的。之所以我还在做,是因为有时候我也喜欢尽可能为好的作品出点力。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伟大的作家,也希望什么时候能让大众接受你。不过,要是你想靠你写的那种东西谋生,我只能说,一点机会都没有。”
“这个世界我来得太晚了,”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说,“我应该活在十八世纪,有钱的资助人为了一句题献可以拿出一百几尼。”
“你估计他的醋栗生意能赚多少?”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少得可怜。阿尔伯特经常告诉我他一年的收入是一千两百英镑。”
“那他一定很会理财,不过依靠这样的收入是不可能再负担你的多少开销的。信我这一句:你只有一件事可干,那就是把他找回来。”
“我宁可住到一个阁楼里去。你觉得被他如此羞辱我就逆来顺受吗?你要我和我的厨师争抢他的爱?不要忘记,像我这样的女人,比生活优渥更可贵的是她的尊严。”
“我正要说尊严的事情。”西蒙斯先生冷冷地说道。
他扫了一眼其他在场的人,那一双倒挂的怪眼睛此时更显得可怕,更像某种鱼类了。
“我一点都不怀疑,”他继续道,“在文坛你有非常崇高,甚至独一无二的地位。你代表着一些和他人截然不同的东西。你从来没有为肮脏的铜币出卖过自己的才情,你也始终高举着纯艺术的大旗。你正在考虑加入议会,我个人不觉得政治有什么意思,但不能否认这是种很好的宣传,如果你成功了,我敢说凭借这一点就能帮你安排美国的巡回讲座。你有你自己的情怀,即使是那些从来没有见过你只字片语的人都敬重你,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以你的地位,成为某一种人的后果是你承担不起的——那就是成为一个玩笑。”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惊得明显看到身子一震。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完全不认识布尔芬奇夫人,就我所知道的来看,这是个体面的女人,但一个男人带着厨师跑了,他的妻子一定会显得可笑,这是不会改变的。如果那个女人是个舞者或是贵族夫人,或许对你没什么伤害,但一个厨师能让你无法翻身。一周之内,你会成为整个伦敦的笑柄,如果说有一样东西能杀死作家或政客,那就是嘲笑。所以你一定得把你的丈夫找回来,而且一定得赶紧把你丈夫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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