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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第 3/4 页)

    “这就是所谓的‘江户风格’的做法吧?”东风说道。

    “谁知道呢?也许是‘江户风格’,也有可能是‘布庄风格’。反正我们彼此在那以后就坦然相对了,相处得颇为愉快,我在那儿待了两周才返回。”迷亭说道。

    “您这两周就一直吸老爷子的烟吗?”东风问道。

    “确实如此。”

    “说完提琴的事了?”主人问道,他合上书本坐了起来。

    “没呢,您来听听吧,正好要到高潮部分了。独仙君也来听听吧,嘿,别睡了,这对身体可不好。把他叫醒吧。”

    “独仙,独仙,快醒醒。听故事了,有意思着呢。你这样睡,你夫人怎么放心啊,对身体可不好。”迷亭说道。

    “嗯?”醒来的独仙模糊地答道。从抬起的脑袋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嘴角有一道口水十分闪亮,像被蜗牛爬过一样,从他的山羊胡上淌了下来:“我困极了,不过这一觉睡得不错。‘山上白云,似我沉眠。’”

    “快清醒清醒吧,你睡得好,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迷亭说道。

    “你们要说什么趣闻?我清醒了。”独仙说道。

    “接下来要说的还是提琴的事,说到哪儿了,苦沙弥?”迷亭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主人答道。

    “说到拉提琴了,独仙,你快到这边来听听。”迷亭向独仙君说道。

    “这提琴的事还没讲完?难办啊。”

    “你有什么难办的,你是弹无弦素琴的。真正难办的是寒月,他那提琴一拉起来,隔壁邻居立马就会发现的。”迷亭说道。

    “这样吗?拉琴不让邻居听到的方法,寒月,你不会吗?”独仙问道。

    “当然不会,不过我倒想向会的人请教一番。”寒月答道。

    “看看‘露地白牛[102]’就知道了,哪儿还用请教人啊。”独仙说道,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而且事实上,寒月也确实没有理会,只当他脑袋还不清醒,在那胡说呢。

    于是,寒月接着往下讲:“后来,我费尽心思终于有了一个主意。第二天虽然是天长节,但我在家待了一整天。把竹箱的盖子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就这样,在焦虑中等到了晚上。当夜幕降临,竹箱底下传来了蟋蟀的叫声后,我终于横下心来取出了提琴和琴弓。”

    “可算拿出来了。”东风说道,看起来颇为高兴。

    “为了不暴露,千万别随便拉。”迷亭提醒道。

    “我最先拿起琴弓检查了一下,弓尖到弓把的所有地方都没遗漏。”寒月说道。

    “看看你这架势,简直和个愚蠢的刀匠差不多。”迷亭揶揄道。

    “这上面可寄托着我的灵魂,在我眼里,自己仿佛是一位武士。在夜晚朦胧的灯光中,从剑鞘里一下子抽出了一把宝剑,它是那么锋利,上面有莫名的感情流动。所以,拿着琴弓的我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听完这话,除了一脸无奈的独仙君外,每人表现各异。东风夸赞道:“名副其实的天才啊。”迷亭立即接茬儿道:“活像个抽风的人。”主人则催促道:“快点儿拉吧。”

    寒月继续讲道:“琴弓没有任何问题,这真是幸运。接着我又花费了五分钟的时间在油灯前检查提琴,无论是正面还是发面,我都没放过。在这里,我提醒大家注意,竹箱下有只蟋蟀,它的叫声一直没停过。”

    “快点儿拉琴吧,这事我们注意了。”迷亭说道。

    “还没拉呢。不过幸运的是,提琴也没有任何问题,我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于是,我突然站起来……”

    “站起来干什么?”迷亭问道。

    “您还让不让我讲了,如果还想听的话,希望您不要再像这样不停地打岔了。”寒月说道。

    “嘿,大家快闭嘴,嘘——”迷亭说道。

    “只有你在说话。”主人反驳道。

    “哦,这样啊,实在抱歉,请讲吧。”迷亭说道。

    于是,寒月接着讲道:“我穿好草鞋带着提琴,然后奔着屋外就去了。不过且慢……”

    “看看,被我猜中了吧,中间果然又停下了。”迷亭说道。

    “我还是讲给东风一个人听吧,像各位这样总是打岔,真是可惜。东风,我刚走不远就又折返了,然后在头上披了一块红毯子。这毯子是我离开家乡时买的,花费了三块五。接着又把屋里的油灯吹灭了,这样一来,周围就陷入了漆黑的一片。结果我发现,我的草鞋找不到了。”

    “草鞋?哪儿去了?”迷亭问道。

    “听我接着说。我后来找到了草鞋,不过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然后离开家门,在漫天星光的照映下,头顶红毯怀抱提琴踩着满地树叶向左边走去。我一直走,一直走,爬过一个缓坡到了更辛山的脚下。这时,我听见了东岭寺的钟声,它穿过我头顶的毯子和我的耳膜,直达我的脑海。你知道那时的时间吗,东风?”

    “不知道。”东风答道。

    “是晚上九点。在这凄清的秋夜里,除了我,周围再没别的人。而我的目的地是大平,这中间要走过这八百米的山路。原本我是一个没什么胆量的人,如果是在平时,我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勇气。然而,只要我们能将全部心思都放到一件事上,那么所有的恐惧就会消失,很神奇。所以那时,我的脑海里再也没出现过害怕的念头,唯一的念头就是拉琴,真是古怪极了。大平位于更辛山南侧,这块平地视野非常开阔,只要天气晴朗,通过赤松林的空隙,整个城市的街道都一览无余。而且此地的面积也不小,足有一百坪。当中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差不多有八叠大小。鹈沼池在它的北侧,池旁有棵大樟树,差不多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此处已是深山,所以池子边除了一间小房,再没别的什么,这小房原是用来采樟脑的。因此,就算是在白天,这个地方也让人害怕。

    “不过幸运的是,在演习时,工兵们已经开辟了道路。所以,我很容易就爬上来了,然后拿着毯子来到岩石那儿铺好坐了下来。在寒冷的夜晚爬到这座山上,对我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坐在岩石边,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周围清冷的氛围中。唯有那种瘆人的感觉让人不安,但只要能够克服它,余下的就都是冷冽的清净之气。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我就那样安静地坐着,整个人似乎都呆住了。我感觉自己正生活在一个水晶的宫殿里,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那就不得而知了。在这水晶的宫殿里,只有我一人生活于此,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对,还包括我的心和魂,都已经变得清净透明,就好像是用石花胶制成的一样。我已经辨别不出到底是自己生活在这水晶的宫殿里?还是这水晶的宫殿生活在我的身体里?”

    “听听这故事,越来越神奇了。”迷亭揶揄道,但表情颇为认真。

    “这个境界真不错,有意思。”独仙君说道,语气里满含艳羡。

    寒月接着说道:“虽然我对拉提琴的事情有独钟,但如果能够一直保持这种境界,估计我就会一整晚都一动不动地坐在岩石那儿,拉琴的事恐怕都要抛诸脑后了。”

    “这地方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有狐狸精不成?”东风问道。

    对于东风的问题,寒月并没有理会,他继续讲道:“我就这样沉浸在一种超然物外的境界中,连自己都忘记了。然而,身后的鹈沼池那儿却突然传来了一点儿声响,‘啊’的一声拖得老长。”

    “又发生了什么?”迷亭说道。

    “这声音远远地引起了回声,突然,我觉得它缠绕着一股冷风飘过了山上树木的树梢,我也终于恢复了清醒……”

    “我的心啊,可算是放下了。”迷亭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独仙君说道,同时冲着寒月挤眉弄眼。不过可惜的是,对于他的意思,寒月丝毫未觉。

    他接着讲道:“我恢复清醒后看向四周,整个更辛山安静得掉个雨点都能听到。我心里觉得奇怪,不知道刚才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是人吗?应该不是,因为人的声音没有那么尖利;是鸟吗?也不是,因为鸟的声音没有那么大;是猴子吗?好像也不对,因为这片根本就没有猴子。那到底是什么呢?我越想越疑惑。于是,各种想法纷来沓至,吵吵嚷嚷地在我脑袋中翻腾起来,那种疯狂简直和满都人民在欢迎康诺特[103]殿下时一样。没过多久,我身上的毛孔突然都张开了,就好像将烧酒一下子喷到了汗毛遍布的小腿上,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勇敢、气魄、智慧和镇静。在左边的肋骨下方,心脏跳起了捏鼻舞。两条腿也颤抖起来,就好像风筝上的响笛一样。我的心再也承受不住了,我猛地把毯子蒙在脑袋上,抱着小提琴跳下岩石,从八百米的山路上一口气跑回了家,然后钻进了被窝里。东风,直到今天,像那样骇人的经历我也再没遇到过。”

    “后来呢?”东风问道。

    “后来?没有后来了,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寒月答道。

    “那小提琴呢?后来也没拉过吗?”

    “就算我想,也不敢拉啊,我都快被那‘啊’的一声吓死了。如果是你遇到这种事,只怕反应和我差不多。”

    “你这结尾可不咋地。”迷亭说道。

    “这就是事实,不咋地就不咋地吧。各位觉得如何?”寒月环视众人得意地问道。

    “哈哈哈,够厉害的了。你肯定是煞费了一番苦心,才能编出这么长的故事。我还以为在东方君子国,硬汉桑德拉·维罗尼已经出场了呢,所以我从始至终洗耳恭听着。”迷亭说道,还以为众人会向他询问维罗尼的故事,但事实上,根本没人理会,这显然出乎他的预料。于是,迫不得已他只好自顾自地讲道,“与你怀抱小提琴爬更辛山相比,在月下森林弹竖琴唱意大利歌的桑德拉·维罗尼也差不多。不过遗憾的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你和他却出现了天壤之别。惊动他的是月里的嫦娥,多崇高。再看看你,惊动你的却是池里的狐狸精,太可笑了。这差别可真大。”

    “对我来说,没什么遗憾的。”寒月说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吓跑吗?因为去山上拉琴这件事太洋气了,做不得啊。”主人评论道。

    “真遗憾,明明是好人,非得去招惹那魔鬼的巢穴。”独仙君长叹一声,说道。寒月似乎从没听懂过独仙君的话,不只是他,貌似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

    隔了一段时间后,迷亭先生话锋一转说道:“先抛开这些不谈,最近这段时间,寒月,你的玻璃球还磨吗?”

    “没有,已经停止了,不过是暂时的,因为我近期回过一趟老家。说实话,我已经有放弃的打算了,因为我已经腻烦这件事了。”寒月答道。

    “不过你要想当博士,磨球是必做的啊。”主人说道,眉头都皱了起来。

    “一个博士罢了,当不当都无所谓。”寒月说道,语气颇为轻松,真是出人意料。

    “如果这样,婚期不就得拖后了吗?对双方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主人说道。

    “婚期?谁的婚期?”

    “你的呀。”

    “我的?和谁呀?”

    “当然是金田小姐。”主人说道。

    “啊?”寒月叫道。

    “啊什么啊,这不是已经征得你的同意了吗?”

    “我什么时候同意了?显然是他们在瞎说。”

    “这可太不成体统了。那事你不也知道吗,迷亭?”主人说道。

    “什么事?是鼻子太太那件吗?那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不只我们,恐怕全世界都知道了。抛开别的不论,就连《万朝报》都向我打探过,想知道何时才能荣幸地刊登二位新人的照片。他们迫切地想知道准确的婚期,来我这儿打探过很多次了。东风在三四个月前就已经写好了一首长诗,叫‘鸳鸯歌’,早早等着了。为何这篇伟大的杰作到现在都没面世呢?就是因为在等着寒月啊,希望他能早早当上博士。为此,东风还很着急呢,是吧,东风?”迷亭说道。

    “着急倒也称不上,不过我已经打算发表这篇作品了,里面可谓饱含同情。”东风答道。

    “所以,寒月,你这球得快点儿磨啊,要知道你能否当上博士可是影响着很多方面的。”迷亭说道。

    “呵呵,当不上博士也没关系,实在抱歉得很,让各位担心了。”寒月说道。

    “这话怎么说?”迷亭问道。

    “因为我已经有明媒正娶的妻子了。”寒月答道。

    “哟!你可够厉害了。何时结的婚啊?怎么连个动静都没有呢?在这方面,千万要小心谨慎。你听见了吗,苦沙弥?寒月已经结婚了。”迷亭说道。

    “是一个月前结的,所以虽然有妻子,倒还没有孩子。否则就奇怪了。”寒月解释道。

    “何时结的?在什么地方?”主人问道,那语气简直和法官差不多。

    “何时吗?就是这次回老家的时候。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所有东西,只要我一回去,婚礼就能马上举行。今天我给您带来的干松鱼就是结婚的贺礼,亲戚送的。”寒月答道。

    “真是抠门,三条干松鱼就充当了贺礼。”

    “虽然我只给您带了三条,但贺礼不只这些,有很多呢。”

    “这么说来,你妻子和你是同乡喽,长得如何?也很黑吗?”

    “很黑,不过这样一来,和我才般配嘛!”

    “既然这样,你打算如何应对金田那方面呢?”

    “没什么打算。”

    “按理说,这可不太好。对吧,迷亭?”主人问道。

    “这倒也没什么,反正她还可以嫁给其他人嘛。再说夫妻这东西,就犹如在黑暗中摸索,谁也不能勉强两个人非得在一起,那纯属徒劳,所以也无所谓谁能遇到谁。不过做《鸳鸯歌》的东风君就要可怜喽。”迷亭说道。

    “《鸳鸯歌》吗?按现实情况改编一下就行,改成祝贺寒月先生的。至于金田家那方面,我另写一首祝贺就可以了。”东风说道。

    “你这诗人真是当之无愧,知道变通,不顽固。”迷亭说道。

    “你婉拒金田家的美意了吗?”主人问道,可见对于金田家方面,还是不大放心。

    “没有,根本没有婉拒的必要。一方面,是因为我从没向他请求过,希望他把女儿嫁给我;另一方面,我也从没表达过那样的意愿,希望迎娶他的女儿。求婚之事更是无中生有,所以我完全不必说什么,保持沉默就好。就算是现在,恐怕那十几二十个的探子还在盯着呢,企图偷听我们谈话的内容。”寒月说道。

    一听到“探子”,主人的表情立马变得十分憎恶,然后说道:“那就都闭嘴吧。”不过说了这话的主人似乎仍不满意,在他眼里,“探子”问题的性质十分严重,于是,他接着说道,“趁人不备,偷人钱包,此乃小偷。偷偷摸摸,听人想法,此乃探子。悄无声息,开门入室偷东西,此乃窃贼。故作无知,诱人失言窥人心思,此乃探子。插刀入床,强行恐吓,此乃强盗。恶语相向,威逼恫吓,迫人屈服,此乃探子。由此可见,探子、小偷、窃贼、强盗,乃同一类人,同样卑鄙无耻。对待这种人,决不能姑息养奸,否则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

    “这倒无所谓,哪怕这些探子有一两千个之多,我也不在乎。要知道,我可是水岛寒月,一个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学士。”寒月答道。

    “听听这话,真是厉害!瞧瞧你这精神头,真是名副其实的新婚理学士。苦沙弥,如果按你那么说,探子、小偷、窃贼、强盗是同一类人。那它们背后的主使者,例如金田家,又该和哪些家伙归于一类呢?”迷亭问道。

    “应该是熊坂长范那一类吧。”主人答道。

    “熊坂长范吗?这倒有几分道理。‘原是一个长范,转瞬成了两个,脑袋搬家喽。’这是《谣曲》里唱的吧?至于对面胡同的那家伙,还真是当之无愧的‘长范’,放贷起家,真正是黑心贪婪之人。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反倒活得长哩。所以,一旦被他记恨,只怕一辈子都别想好了。你要自己当心啊,寒月。”迷亭说道。

    “这也没什么,戏里不是唱了吗?‘哎呀呀!你这野蛮嚣张的小贼早已了解俺的本事,还敢前来,难道是不要命了吗?’如果他敢来,我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寒月说道,并引用了一段宝生流的能乐,看起来十分从容镇定。

    “说到探子,在二十世纪的人身上,这种倾向似乎普遍存在。原因为何呢?”这种超然物外的问题自然是思想异于常人的独仙君提的。

    “估计是因为物价太高了吧。”寒月答道。

    “或许是因为对艺术的乐趣缺乏了解吧。”东风答道。

    “是因为长了文明角的人类开始像金米糖那样凹凸不平的缘故吧。”迷亭说道。

    而针对这个问题,主人的论调则要玄妙得多。他说道:“我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据我所知,是因为现在人类具有太强的自觉意识了,所以才会有做探子的趋势。不过和独仙君说的那些什么立地成佛、自己融于天地之类的禅机相比,我说的这种自觉意识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苦沙弥,你说的可够深奥的。不过既然你在这里巧舌如簧地说些大道理,那我也不能落后。一定得将我对现代文明的不满在你之后一吐为快,还望您见谅。”迷亭说道。

    “随你怎么说,难不成你还真有什么要说的?”主人说道。

    “我确实有话可说,这恐怕出乎你的意料了吧。?以你为例吧。前几日,在你眼里,那些警察还如神明一样值得尊敬呢。可是到了今天,你又将探子和小偷、窃贼归于了一类。你这家伙,简直是自相矛盾嘛。而我的想法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哪怕在我尚未出生之前,也是这么想的。”迷亭说道。

    “警察和探子不能混为一谈,前几日和今日也不能混为一谈。只有那些头脑不发达的人,才会固守自己的想法,‘不求上进’的你就是这样的例子。”主人反驳道。

    “这话倒是厉害,如果探子能只有口出直言,倒也算是有可爱之处。”迷亭说道。

    “你说谁是探子?我吗?”主人问道。

    “我可没这样说,我是夸你呢,说你是个直爽的人。有什么可吵的,还是先说说你的高论吧,我们洗耳恭听。”

    于是,主人接着说道:“在我们自己和他人之间有一条利益的鸿沟,而且非常分明。何谓现代人的自觉意识呢?就是说对这条鸿沟给予了过度的关注。文明在不断地发展,人们的自觉意识也日益变得敏锐。所以最后导致的结果是,哪怕是平常的细微举动,人们都无法遵循自然的意识了。史蒂文森曾受个叫亨利的人批评。在亨利眼中,史蒂文森就是个时刻不忘自己的人,这从他每次经过镜子前都会照一下的行为中就能够看出。事实上,对于当前的社会倾向,这种批评也同样适用。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时刻不忘自己。无论在任何地方,这个我都占据着自己的身心。所以,这就使人言行举止矫揉造作,尝尽人世痛苦而不得自由。这种整日不安的心情和男女二人相亲时的心情差不多。所谓的从容镇定都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不过是书上苍白的文字罢了。

    “就这一点而言,现代人都有了探子化、窃贼化的趋向。所谓的探子必然有强烈的自觉意识,这一点在他们所从事的营生——掩人耳目,只顾自己利益——上有着鲜明的体现。至于窃贼,他们的自觉意识同样强烈,因为他们总是在担心自己暴露。对现代人来说,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筹谋。所以不知不觉间,即便是与探子、窃贼相比,自觉意识也毫不逊色了。现代人如何?不过是每时每刻都处于一种战战兢兢中,偷偷地盘算。这种行为会持续他们一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不会停歇。这就是文明发展带来的弊端,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

    听完主人的高论,绝不会放过这种问题的独仙君说道:“这个解释很好,有意思,我十分赞同苦沙弥的说法。针对人类的教育,过去和现在截然不同。前者让我们忘了自己,后者让我们时刻牢记自己。对一个人来说,如果每时每刻都牢记自己,自然每时每刻都处于焦躁的境地,无法从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良药无疑是忘掉自我。还有颂扬这种境界的句子,如‘三更月下入无何[104]’。就算是对他人表达友好,现代人也缺乏自然的流露。以英国人为例,他们在夸耀别人nice时,事实上,同样具有强烈的自觉意识。据说,去印度游玩的英国国王与印度王族一同进餐,那位王族在想吃马铃薯时,直接按本国习俗用手抓到了自己的餐盘里,完全忘了面前的英国国王,结果羞愧难当。至于那位国王,也直接将马铃薯用手指若无其事地拿了起来,放到了自己的盘子里。”

    “这就是英国绅士吧?”寒月问道。

    主人也连忙接茬儿道:“在英国兵营里,一位下士官受到很多连队士官的宴请。在宴会结束后,为了让客人洗手,有人送上一个玻璃盆,里面装着干净的水。不过对于这种宴会,这位下士官却十分陌生,所以他直接端起盆喝干净了里面的水。迫不得已之下,正对下士官表达祝愿的士兵队长只得有样学样,也直接喝掉了洗手盆里的水。其他士官也是如此,一边端着洗手盆,一边对下士官说好话。”

    迷亭先生从来不是个能保持沉默的人,听了这个故事他也说道:“还有一个事,也怪有意思的。话说卡莱尔首次去拜见女王时,他并不大了解宫廷礼仪。所以见到女王后,他突然问道:‘行吗?’就猛地坐在了椅子上。女王身后跟随着有很多仆从和婢女,此时都被他逗笑了,但又得强忍着。然后,转过头的女王挥手示意,让所有仆从和婢女都落座了。这样一来,卡莱尔的颜面才得以保存,这种体贴实属难得。”

    “事实上,就算那些仆从和婢女没有落座,卡莱尔那样的人也不会在乎的。”寒月简单地评论道。

    “体贴他人的自觉意识固然很好,”独仙君说道,“不过这到底是件费力又不讨好的事,因为它的前提终究还是自觉意识。在大多数人眼中,杀机已经随着文明的发展而消失了,人们之间也有了越来越稳固的交往。然而事实上,这种想法错得离谱。在这么强烈的自觉意识的作用下,想要稳固的人际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表面看来,似乎风平浪静。可事实上,无论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十分痛苦的。就好像在比赛中的相扑力士,双方之所以不动是因为被对方揪住了,道理是一样的。在外人眼中,这种关系似乎很平静,但事实上,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在私底下,他们花费了多少力气角斗。”

    独仙说到这儿就被迷亭抢过了话茬儿,他说道:“例如打架,在过去,打架是十分纯粹的事,就是用暴力来打压对方。可是现在的打架呢?因为自觉意识的增强,反而更高明了。培根说过:‘要想战胜自然就必须借自然之力。’现在的这种打架竟和此理十分相符,着实怪异,简直就和认为可以借敌之力灭敌的柔道差不多。”

    “也很像水力发电,认为可以借水之力制造电能,却不违背水自然之力。”寒月刚说到这儿,话茬儿又被独仙君接了过去。他接着说道:“因此,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裕,无论是忧愁还是喜悦,也都要承受相应的束缚。才子亡在哪儿?自然是才华上;智者毁于哪儿?自然是智慧上。对于那些脾气暴躁的人,例如苦沙弥这样的,只要对他的暴躁加以利用,他自然会暴怒地掉入敌人的陷阱。”

    “说得太对了!”迷亭一边说一边鼓起掌来。

    “我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吗?也不一定吧。”主人说道,嘴角带着苦笑。听见这话,众人不禁都大笑起来。

    “那如果是金田那样的人呢?他会亡在哪儿呢?”主人突然问道。

    听见这话,迷亭迫不及待地答道:“估计会亡于他自己的罪孽上吧。至于他的夫人和仆从,前者必定亡于鼻子,后者恐怕要亡于探子上。”

    “那金田小姐呢?”主人追问道。

    “这我倒不大敢确定,因为毕竟没有见过她。总而言之,除了恋爱,她可能亡于任何事上,例如吃、穿、玩乐之类的。当然,也有可能亡于街头,就像卒塔婆小町一样。”迷亭答道。

    东风先生曾给金田小姐写过献诗,此时果然抗议道:“这么说太不像话了。”

    “因此,‘无所执着而生成清净之心’这句话就显得十分可贵了,对人们来说,要想摆脱烦恼,恐怕只有到达那种境界吧。”独仙君说道,他的话语似乎只有自己能够理解。

    “你还是先老实些吧,这样夸夸其谈没什么用。像你这种人,很可能会毁于电光影里。”迷亭冲着独仙君揶揄道。

    “不管怎么说,如果文明是冲着这种方向日益发展,那我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主人说道。

    “想死吗?请便,无须顾忌。”迷亭说道,可谓一针见血。

    在这种无理的问题上,主人也是异乎寻常地顽固,他答道:“死吗?我更不情愿。”

    寒月这时张嘴说道:“任何人在出生之前都没经过深刻的思考,可是所有人在死亡来临的时候都会难受。”这是一句格言,听起来颇为冷漠。

    “听听这个理,很像是借钱还钱嘛。借钱时,谁都没想过什么。可是到了还钱的时候,所有人都难受。”迷亭不失时机地搭茬儿道。

    “对那些光顾借钱不思还钱的人来说,他们是幸福的,同样幸福的还有那些对死亡毫不担心的人。”这话听起来超然物外,自然是独仙说的。

    “既然如此,那是否意味着,厚颜无耻的人反而更悟道呢?”迷亭说道。

    “确实如此,禅语中所说的‘铁牛面者铁牛心,牛铁面者牛铁心’就是此意。”独仙说道。

    “在这方面,你不就是个典型吗?”迷亭说道。

    “也不能这么说。不管是谁,对死亡都常常心怀不安。自打神经衰弱这种病出现以后,人们就总是如此。”独仙说道。

    “这倒是实话,如果说是神经衰弱时代之后的人,无论如何,这都是不可信的。”迷亭说道。

    至于主人,趁着独仙和迷亭吵嘴的时候,将自己对文明的控诉说给了东风和寒月听。“不还欠的钱?该如何解决这问题呢?”主人说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哪儿算什么问题啊?”寒月说道。

    “急什么,这不是在探讨吗?你先好好听着。无论是如何欠钱不还,还是怎样才能长生不死,这都是问题。事实上,这种问题很早之前就出现了。就比如炼金术,没有任何一样成功的。所以不管怎样,人也都是要死的,此事众所周知。”主人说道。

    “即便在还没有炼金术的时候,人们就已经明白了自己注定死亡的道理。”寒月说道。

    “探讨嘛,你别打岔,好好听着。当人们明白自己注定死亡的命运后,第二个问题也随之产生了。”主人说道。

    “哦?”寒月疑问道。

    “第二个问题就是,既然无论如何,人们最后都得死,那最好的死亡方法是什么呢?因此,伴随着这第二个问题,自杀俱乐部应运而生了。”主人说道。

    “原来如此。”寒月感叹道。

    主人接着说道:“死亡,必定是痛苦的。但是与之相比,更痛苦的是死不成。对神经衰弱的人来说,与死亡相比,活着更加痛苦。所以从开始到最后,他们都对死亡十分积极。这种积极并非因为怕死,而是因为他们在选择更好的死法。不过,对普通人来说,因为智力有限,所以通常情况下,都是在听天由命的时候被社会谋杀了,十分悲惨。然而有一种人却是例外,他们十分特别。对他们来说,被这个社会切割谋杀并非他们所愿。所以,他们会积极地研究探讨各种死法,最后提出一个高明的主意。因此在以后,世界上会有越来越多的自杀者。不仅如此,这些自杀者死亡的方式也必定十分独特。”

    “呵呵,这样看来,社会岂不愈加混乱了?”寒月说道。

    “这种混乱是必然的,在阿瑟·琼斯[105]的剧本中,有一位哲学家就十分支持自杀。”主人说道。

    “那他是自杀死的?”寒月问道。

    “他不是自杀的,说起来这也是件挺遗憾的事。不过大家在往后的一千年里还是会实施自杀的,这是可以肯定的事。如果再过一万年,人们提到死亡时,在他们的脑海中,自杀肯定是第一个出现的。”主人说道。

    “这可真够厉害的。”寒月感叹道。

    “这种情况必然会来到。而且到了那时,经过各种研究,自杀已经成了一门专业学科。在落云馆那种学校中,自杀学慢慢地就会取代伦理学而存在。”主人说道。

    “我对这种课的兴趣倒是很大,实在有趣。您听见苦沙弥先生的这番见解了吗,迷亭先生?”寒月问道。

    “听见了。落云馆教伦理的老师到那时就会说:‘公德是种落后的风气,各位不要再固守它了。作为世界青年,自杀才是你们的第一义务。因为我们不能将自己不愿做的事强加于别人,所以,大可以向前推动自杀发展,或许也可以发展成他杀。像苦沙弥那种人尤为如此,他就住在学校前边,生活困窘。所以对他来说,死亡反倒是种解脱。因此,快去杀了他吧,这是各位的义务。当然,现在不比过去,是个开放的时代。所以在杀害他时,除了折磨这种高明的技术外,那些刀枪、飞镖之类的落后东西就不要用了。对他本人来说,这是好事。对你们来说,这也是光荣。’”

    “听听这课程,如果真要讲,倒是蛮有趣的。”寒月说道。

    “还有更有趣的呢。在当今社会,对警察来说,第一要务是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可是到了那时,警察就会拿着棍棒将全世界的人民都打死,就像那些打狗人一样。”迷亭说道。

    “这是为何啊?”寒月疑惑道。

    “为何?因为在现代社会,人们对生命十分珍视,所以警察才会行保护之事。可是到了那时,对人民来说,活着就是受罪,所以为了帮他们解脱,善良的警察当然会打死他们。当然,需要警察动手的往往只是一小部分,这部分人要么是懦弱的胆小鬼,要么是缺乏自杀能力的傻子,要么就是残疾人。至于其他那些较为聪明的家伙,大部分都已经选择了自杀。如果这个人想要被打死,他只需写张纸条贴在门口,上面写到:‘本府有个男人或女人,希望被打死。’这样一来,既方便又简单。等到了适当的时候,警察就会巡逻到此,然后按照纸条上的要求,满足主人的愿望。至于尸体如何处理,警察自会找车来收拾。除此之外,还有趣事呢……”

    “先生真厉害,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玩笑。”东风说道,语气满含敬意。

    捻着山羊胡的独仙君此时也从容地插言道:“你把这趣事当成玩笑也行,当成预言也不错。有些人不能看透真理,所以总是轻易迷惑在表面的现象中。那些幻想如同泡沫般易碎,但却常被他们当作恒久的现实。所以,他人说的奇闻,哪怕只带了一点儿古怪的色彩,在他们眼中,也会被视为玩笑。”

    “这就是所谓的‘平凡人哪里知道英雄的志向’吧?”寒月说道,语气饱含敬佩之情。

    听见这话,独仙君的神色仿佛在说‘确实如此’。然后他继续说道:“古西班牙有个地方,名叫科尔多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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