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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这房子倒是特别。”客人说。
他们这些谈话都一丝不落地被我听到了,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所以打算先回家去。毕竟铃木先生就要去拜访主人了,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回去迎接他。于是,我在走廊的地板下前行,从厕所西边绕向假山后面,回到大路上。然后,快跑几步,迅速地回到了房顶长草的家里。
我泰然自若地回到了走廊上。走廊上铺着一条白色毛毯,主人正趴在上面晒太阳。阳光总是这样温暖明亮,不仅如此,它还十分公正。无论是这种房顶长草的简陋之家,还是金田先生家那种奢华的洋房,都在它的沐浴之下。但在这种春天明媚的气息中,主人身下的毛毯却显得十分不协调,这可真让人很可惜。这条毛毯买来已经有十二三年,所以虽然当时它出厂、售卖时都标示的是白色毛毯,它也确实是作为白色毛毯被主人买回来的,但此时它的颜色已经有了改变,从白色变成了深灰色。也许有一天,这种深灰色还会变成黑色,这不是不可能的。而且因为无数次的磨损,这条毯子的经纬线早已模糊不清。甚至,已经算不上是一条真正的毛毯了。或者以毯子来称呼它更贴切一些,因为哪里还有“毛”呢?也许在主人眼里,这毯子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都挺过来了,那么用一辈子也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可见,这条毯子颇有些历史了,那么此时主人正趴在上面做什么呢?事实上,他不过是在发呆而已。两只胳膊撑着下巴,右手夹着香烟,仅此而已。当然,至于他脑袋里的所思所想,就没人能了解了。也许在这满是头屑的脑袋里,宇宙的真理正在急速运行,不过单从表面上是如何也看不出来的。
香烟越烧越短,离烟蒂越来越近。烟灰已经有一寸长了,突然,烟灰掉在了毯子上。不过主人完全没有在意,他正凝视着香烟的烟雾飞去的方向。在春天的微风里,这些烟雾飘浮不定,形成的烟圈飘向了主人的妻子刚刚洗过的长发。哎呀,我竟忘了描述她,真是该死。
也许在一些人眼中,女主人此时的动作十分不像样,因为她正用屁股对着自己的丈夫。但其实这并没什么关系,像不像话还不是人们一张嘴的事?对于这件事,无论是主人,还是女主人,他们显然都不甚在意。主人撑着下巴,对着的方向就是妻子的屁股,而女主人也若无其事地坐着,屁股就对着主人的脸。既然双方都不甚在意,也就说不上什么像话不像话的了。这对夫妻婚后不到一年就超然物外了,他们的夫妻关系也再不受繁文缛节的束缚。正把屁股对着主人的女主人不知在想什么,她的黑发如同一片绿云,有一尺多长。趁着此时明媚的阳光,她用海藻和生鸡蛋把头发洗了洗。接着,她又将洗过的头发理顺,披散在了背后,看起来有点儿出尘的意味。最后,她就开始坐在那儿缝制孩子们的坎肩,一句话也没有说。
走廊上放着女主人拿出来的毛呢坐垫和针线盒,她如此老实地坐在主人面前,还用屁股对着他,当然,也有可能是主人故意把脸对着女主人的屁股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女主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吹干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十分蓬松,主人刚才喷出的烟雾正在其中飘荡。这些烟雾如同游丝,就这样飘浮不定,这景象真是出人意料。主人正全身心地注视着,可是按照烟雾的性质,它必然是要向上飘的,绝不会静止不动。所以,为了注视这种烟雾和头发缠绕的奇景,主人的视线必须不断变换。最开始时,主人的视线是落在女主人的腰上,然后随着脊柱向上观察,从女主人的肩头、脖子,一直到她的头顶。
不过当主人注视妻子的头顶时,他突然惊讶地发现,在这个要与他白头偕老的女人头上有一个秃疮,大大的,圆圆的。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这块秃疮甚至十分闪亮。这个发现不可谓不大,而且十分奇怪,这完全超出了主人的预料。在阳光的刺激下,他的眼睛原本是半眯着的,此时却因为惊讶一下睁大了。尽管周围光线非常强烈,但主人依然注视着那块秃疮,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传家佛龛上有个传承了好几代的灯盏,这个灯盏就是主人看到那个秃疮时第一个想到的东西。主人一家信奉的是真宗,按照惯例,这个教派总是会在佛龛上花费大量钱财,有时甚至会超出自身的承受能力。主人依旧记得,在小时候,家里有一座供奉在仓房里、贴着厚实金箔的佛龛。佛龛上有个铜质的灯盏,就算是在白天,这灯盏里暗淡的光亮也不会熄灭。一个灯盏在昏暗的环境下中发出闪亮的光芒,主人小时候曾千次万次地看到这种景象。此时看着妻子头上的那块秃疮,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种景象。
不过一分钟都不到,他脑海中对灯盏的印象就消失了。然后,他不禁又想起了另一个事物,那就是观音堂的鸽子。虽然从表面上看来,这东西与他妻子的秃疮毫无联系,但事实上,在主人的脑海中,两者的关系十分紧密。这也是他儿时的记忆。在浅草有个观音堂,主人每次去那儿都会花两枚文久永宝钱买碟豆子喂鸽子。这碟子是由土红色的黏土烧成的,无论颜色和大小都和他妻子的秃疮极其相似。
主人不禁发出感叹:“真是太像了!”
“什么东西?”女主人问道,脑袋都没转一下。
“你还问我什么,不就是你头上的那块秃疮,你知道你有这块秃疮吗?”
“知道。”女主人答道,手上依旧忙着她的针线活,而且语气十分淡然,似乎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
“你什么时候长了这东西?结婚前?还是结婚后?”主人问道,他心想:“莫不是自己被骗了,这秃疮怕是结婚前就有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也没什么关系,秃就秃了吧。”女主人说道,她倒是对什么事都很淡然。
“还秃就秃了吧,你对自己的头一点儿都不在意吗?”主人问道,语气颇为不满。
“这是我自己的头啊,为什么一定要在意?”女主人答道,然后举起右手摸了头上的秃疮一会儿,看来她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的。她接着说道:“怎么又大了呢?还大了这么多,真出乎我预料。”看来,她此时才觉得,就她这个岁数来说,这个秃疮未免大了点儿。接着,她又自我辩解道:“哪个女人都一样,谁让我们要把这地方揪起来梳高髻呢?”
“如果你脑袋上的秃疮一直这样发展下去,估计都用不上四十岁,你就会彻底变成秃头。你还是快去请甘木医生看一看。显而易见,这是病,没准儿还有传染性呢。”主人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摸自己的脑袋。
“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的鼻子里不是也有白鼻毛吗?你的白鼻毛都不传染,又凭什么说我的秃疮传染呢?”女主人生气地说道。
“别人是看不见我鼻子里的白毛的,所以也没什么关系。可是你的秃疮可不一样,那是长在头顶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女人,这和残疾有什么分别?丑死了。”
“残疾?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我是残疾,那你何苦娶我,这可是你心甘情愿的。”
“我不是被你骗了吗?我今天才知道了真相。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在结婚前就把脑袋给我检查检查呢?”
“你简直不可理喻,你看看谁家姑娘结婚前是先检查脑袋的,全天下也没有这样的事。”
“我尚且还能忍受你的秃疮,可你看看自己的身材,与别人相比,又矮又丑。”
“我就这么矮,你和我结婚时不就知道了吗?这可是显而易见的事。”
“我倒是知道你矮,但我之所以和你结婚,不是寻思你以后还能长吗?”
“你在开什么玩笑,二十岁的人还能长个儿,真是笑死人了。”女主人扔掉手里的针线活,转身看向主人,摆出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等着主人的回答。
“二十岁长个儿也不是不可能啊,我寻思着,结完婚,多让你吃些有营养的东西,长点儿个儿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主人答道,这理由实在奇怪,偏偏他还说得煞有介事。这时门口的电铃突然响了起来,声音颇大。同时传来了“家里有人吗”的叫门声。看样子,在屋顶长草的标识下,铃木先生终于找上门来了。
此时,女主人抱起坎肩和针线盒,然后急忙地回到了内室。看来和丈夫吵架的事,只能暂时告一段落了。至于主人,他将灰色的毛毯收拾起来扔回了书房。没过多久,女仆拿来了拜访的名帖,主人一看之下颇为吃惊,然后吩咐道:“请客人来这儿。”说完他就先去了厕所,手里的名帖都没放下。这让我实在搞不清楚,突然间,他怎么就跑到厕所去了呢?而且,他还带着铃木滕十郎的名帖,这就更让我迷糊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那张名帖怕是要倒霉了,竟被主人带进了臭气熏天的厕所。
在壁龛前,女仆摆好了印花布的坐垫,请客人坐下后就离开了。因此,室内除了铃木先生外空无一人。于是,他便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他发现了一幅挂在壁龛里的木庵的画——《花开万国春》,但显然是赝品。除此之外,还有一只插着几只樱花的青花瓷瓶,应该是京都烧制的,看起来也并不值钱。打量了一圈后,他无意中看向了女仆给他摆好的坐垫,结果却发现上面坐了一只猫。他并不知道这只猫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刻它坐在垫子上,看起来神气十足。显而易见,这只猫就是声名远播的我。转瞬间,铃木先生的心里就起了一丝变化。因为这个坐垫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可是此时一只猫却比他先坐了上去,而且看起来那么神气,这就形成了第一个破坏他心理平衡的因素。
假如在铃木先生坐上去之前,这个坐垫一直闲置着,那么也许在主人没说“请坐”之前,铃木先生可能会一直忍耐着坐在冷硬的地席上,但这却能表达出他的谦逊。所以,在他眼中,这个坐垫就是他早晚都会坐上去的地方。然而现在,这个坐垫却被一只猫大摇大摆地占据了。如果是人,尚可原谅,但却是一只猫,这就太不像话了。因此可以说,他心中的不悦正在成倍地增长,这就形成了第二个破坏他心理平衡的因素。不仅如此,与之前的种种相比,更让他生气的是这只猫的神态。它一副骄傲神气的样子,没有丝毫愧疚之色。这个坐垫原本就不属于它,此时却被它抢先占了,它还眨着自己那不讨喜的眼睛打量铃木先生,似乎在说:“你这个家伙是谁啊?”就这样,第三个破坏他心理平衡的因素也出来了。
因为我的关系,铃木先生大感不悦,按理说,他大可以将我从坐垫上揪起来。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注视着我,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为什么不动手呢?要知道他可是个人,难道还怕了我们猫不成?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他应该尽快惩治我才对,但他为何没这样做呢?看来他可能是这样想的,作为人,他必须顾全自己的颜面,维护自己的尊严。如果只从武力上来说,我甚至都斗不过一个三尺的小孩儿。可如果从颜面上来说,虽然他铃木滕十郎是金田先生的左膀右臂,但在面对我这个镇守在这二尺见方王座上的猫大人时,也是无能为力。因为虽然室内只有他自己,但他依然没有那个脸去和一只猫抢座位,这事关身为人类的尊严。只要是个男人,谁也不能将一只猫当敌人。如果非得去和它争个长短,这不是徒增笑柄吗?因此,尽管此时的局面十分难堪,他也只能选择忍受,不去做那有损自己尊严的事。同时,也正因为这种情势是他不得不忍受的,所以对于猫,他的厌恶之意越来越强。他的脸上十分愤懑,并且带着这种脸色看着我,让我觉得十分好笑。不过表面上,我依然泰然自若地坐着,硬生生地将这种笑意憋了回去。
主人整理好衣服从厕所出来时,我和铃木先生正在这儿表演着哑剧。他进屋后说了一声“嘿”就坐了下去,而原本被他握在手里的名帖已经不见了踪影,估计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铃木滕十郎的名字已经被判了无期徒刑。“这倒霉的名帖哟!”我心里正这样想着,没想到就在这时,主人突然抓住了我的脖子,然后我就被扔到了走廊上。同时,主人的嘴上还骂着:“可恶的家伙。”
“快请坐吧!你回东京了?什么时候的事?难得你能来一次。”在主人的劝说下,铃木先生坐了下去。不过在此之前,他将坐垫翻了一面。
“我也是刚回东京,现在在总公司工作,没能告知你实在是因为抽不开身。”
“真不错,自从你去了外地,这还是咱们第一次见呢,真是挺长时间了。”
“确实如此,大概有十年未见了。不过在这十年里,我回东京的次数也不少,可是因为有很多事要处理,所以一直未能前来拜访,希望你别介意。与你当老师相比,在公司上班的我要忙多了。”
“十年了,你也有了很大变化。”主人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对面打扮得很好看的铃木先生。他竟是苦沙弥的老朋友,从他身上还真看不出这一点。他梳着利索的分头,穿着斜纹呢西装,那应该是英国制造的。除此之外,他还系着好看的领带,手上戴着闪亮的金表链。
“真金的?”主人问道,这个问题显然有些无礼。
“18k金的。与以前相比,你老了不少。有几个孩子了?一个?”铃木先生说道,脸上笑眯眯的。
“不对。”
“两个?”
“也不对。”
“三个?这么多吗?”
“对了,就是三个。也许以后还会再添,这都是没准儿的事。”
“你和以前没什么变化,说起话来还是那个调儿,对什么都不在乎。你家老大应该不小了吧,今年多大了?”
“可能是六岁,也可能是七岁,我也不大清楚。”
“哈哈哈,真不错,你一个当老师的,真是悠闲啊。我可真羡慕。”
“那你是没当过,如果你试试,肯定很快就烦了,估计连三天都用不上。”
“真的?在我眼里,老师是个既高尚又清闲的工作。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这听起来就很不错。再就是当个实业家,这也挺好,不过我这样的是没戏了。而且,要当就得当那种处于上层的,因为下层的那些没多大意思,还得各处去阿谀奉承或者参加一些乏味的聚会。”
“实业家吗?这职业我可不喜欢,我还是学生时就这样觉得了。他们能做任何事,只要能挣钱就行。按老话说,他们就是‘素町人[58]’,无利不起早。”主人对实业家大发议论。
“也不能一棍子都打死。有些地方是不甚高尚,但要想干这行,就得下定‘人为财死’的决心。钱可不是那么好挣的。针对挣钱的问题,在一位实业家的家中,我曾听过这样的话。他说要想挣钱,就必须绝情、绝义、绝廉耻,此为‘三绝’。你听听这话,有趣吧?哈哈哈……”铃木先生说道,脸上神色颇为自得。
“这话是谁说的?他是笨蛋吗?”
“哪里是什么笨蛋,人家聪明着呢。这个人在实业界颇有名气,他就住在你家前边胡同,你不知道吗?”
“他?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那个金田先生?”主人说道,语气颇为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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