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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长,他就把房客赶走了。不知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他把门一锁:“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后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节日就会来许多客人。
外祖母的妹妹马塔廖娜·伊凡诺芙娜,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绸衣服,戴着金黄色的帽子。跟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瓦西里和威考多。瓦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很和善。威考多则长得驴头马面的,一进门,一边脱鞋一边唱:
安得列——爸爸,
安得列——爸爸……
这很让我吃惊,也有点害怕。
雅可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着一个一只眼的秃顶钟表匠。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安详,像个老和尚。他总是坐在角落里,笑眯眯的,很古怪地歪着头,用一个指头支着他的双重下巴颏。他很少说话,老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别劳驾了,啊,都一样,您……”
第一次见到他,让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搬过来。一天,听见外面有人敲鼓,声音低沉,令人感到烦躁不安。一辆又高又大的马车从街上走过来,周围都是士兵。一个身材不高,戴着圆毡帽,戴着镣铐的人坐在上面,胸前挂着一块写着白字的黑牌子。那个人低着头,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想到这儿,突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匠介绍我:“这是我的儿子。”我吃惊地向后退,把两只手藏了起来,想躲开他。
“别劳驾了!”他嘴向右可怕地歪过去,抓住我的腰带把我拉了过去,轻快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放下:“好,这孩子挺结实……”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这个椅子特别大,外祖父常说它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我爬上去,看大人们怎么无聊地欢闹,那个钟表匠的面孔古怪而且可疑地变化着。他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随意变换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头,偶尔也伸出来画个圈儿,舔舔他的厚嘴唇,显得特别灵活。
我感到十分震惊。他们喝着掺甜酒的茶,喝外祖母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油蜜糖饼……
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脸色涨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请雅可夫舅舅来个曲子。他低下头,开始边弹边唱,歌词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快走一段儿,
弄得满城风雨,
快把这一切,
告诉喀山的小姐
……
外祖母说:“雅沙,弹个别的曲子,嗯?”
“马塔莉娅,你还记得从前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衣裳,神气地说:“我的太太,现在不时兴了……”舅舅眯着眼看着外祖母,好像外祖母在十分遥远的天边。他还在唱那只令人生厌的歌。
外祖父低低地跟钟表匠谈着什么,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母亲坐在西耶尔盖耶夫兄弟中间,和瓦西里谈着什么话,瓦西里叹了口气说:“是啊,这事得认真对待……”
威考多一脸的兴奋,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脚,突然又开口唱起来:
安得列——爸爸,
安得列——爸爸,
……
大家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静了下来。洗衣妇赶紧解释:“噢,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钟表匠来了。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刺绣,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外祖母说:“沃廖莎,他来了。”母亲没动。
外祖父来了,严肃地说:“沃尔沃拉,换换衣服,走!”
母亲没抬头:“干嘛?”
“上帝保佑,他人很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个能干的人,阿列克塞会有一个好父亲的……”外祖父说话时,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肋骨。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这办不到!”
外祖父伸出两只手,像个瞎子似的躬身向前:“不去也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外祖父面前:“走吧!”
外祖父大叫:“沃尔沃拉,快穿上!”
母亲撞开他,说:“走吧!”
“我诅咒你!”外祖父无可奈何地叫着。
“我不怕!”
她迈步出门,外祖父在后面拉着她哀求:“沃尔沃拉,你这是毁掉你自己啊……”他又对外祖母叫,“老婆子,老婆子……”
外祖母挡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门里来:“沃廖莎,傻丫头,没羞!”进了屋,她指点着外祖父:“唉!你这个不懂事儿的老鬼!”然后回过头来向母亲大叫:“还不快点穿上!”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说:“我不去,听见了没有?”
外祖母把我从炕上拉下来,说:“快去舀点水来!”
我跑了出去,听见母亲高喊:“我明天就走!”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像是在做梦。一阵吵闹之后,外面静了下来。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我端着水回去,正碰见那个钟表匠往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着皮帽子。
外祖母两手贴在肚子上,朝着他的后影鞠着躬:“这您也清楚,爱情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跳到了院子里。外祖母赶紧画着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偷偷地笑。
“怎么啦?”我跑过去问。
她一回头,一把把水夺了过去,大声呵斥道:“你跑哪儿去舀水了?关上门去!”
我又回到厨房里。我听见外祖母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冬天里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阳光斜着射进来,照在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泛着暗绿的光。外面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都在唱歌。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
外祖母跑进来,边走边骂:“该死的家伙,阿卡列娜,老混蛋……”她从炕炉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好啊,都烤焦了,魔鬼们……干吗像猫头鹰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你们这群混蛋!把你们都撕烂……”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烤焦了的包子上。
外祖父和母亲到厨房里来了。外祖母把包子往桌子上一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霉!”
母亲上前抱住她,微笑着劝说着。外祖父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眯缝着浮肿的眼睛,唠叨着:“行啦,行啦!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上帝是吝啬的,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算清了几年的账。他可不承认什么利息!你坐下,沃廖莎……”
外祖父像个疯子似的不停地念叨,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到上帝,讲不信神的阿哈夫,讲作为一个父亲的不容易。
外祖母气呼呼地打断他:“行啦,吃你的饭吧!听见没有!”
母亲眼睛闪着亮光,笑着问我:“怎么样,刚才给吓坏了吧?”
其实,刚才我不怕,现在倒觉得有点不舒服。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长,吃得特别多,和刚才那些互相吵骂、号啕不止的样子比,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自此之后,他们的所有激烈的言辞和动作,再也不能打动我了。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与忧伤相伴,又随时准备着遗忘,但从来不因为不幸而感到羞惭。
漫漫日月,忧伤是它的节日,火灾是它在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成了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