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 4/4 页)
她们的对话不露痕迹,既巧妙又谨慎。但是这个戴着帽子的圣洁的修女的每一句话,都在突破羊脂球的愤怒抵抗。接下去的谈话有点儿离题,这个挂着念珠的修女谈起了她那个修会里的各个修道院,她所在的修道院的院长,她自己和她那娇小可爱的同伴——圣尼塞福尔。她们是奉命到勒阿弗尔的医院里去,照顾几百个染上了天花的士兵。她描述了那些可怜的人,描述他们的病情。但是普鲁士人为所欲为,致使她们停留在这里,而可怜的法国人可能就在这段时间里死去了,她们本来也许是可以救活他们的。照料军人是她的专长,她到过克里米亚、意大利和奥地利。在讲述参加过的战役时,她就像那些大张旗鼓的修女一样,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追随兵营,在战火的硝烟中救起伤员,而且只需用一句话,就能比长官更有效地驯服那些不守纪律的、高大、没文化的士兵。她是一个在战鼓声中成长起来的好修女,她那张有着无数疤点的麻脸,似乎是一幅展现战争蹂躏的画像。
她说完之后,没有人再说什么,效果看起来不错。
吃完饭,大家就马上回到各自的房间里。
第二天早晨,很晚大家才下来。
午饭吃得出奇的平静。他们等待着昨晚播下的种子发芽、开花、结果。
伯爵夫人提议下午出去逛逛。伯爵便按照事先商定的好的,挽着羊脂球的手臂,和她一起落在其他人的后面。
像一切庄重的男人对待风尘女子一样,伯爵用慈祥亲热,略带轻蔑的声调和她说着话,称她为“我亲爱的孩子”,以自己崇高的社会地位和无可置疑的声望来对待这个可怜的姑娘。他一针见血扎到问题本身,说道:“您宁愿让我们都留在这里陪您,面临普鲁士军队失败后会干出来的种种暴行,而不肯通融一下,做一件您一生中有过无数次的事情吗?”
羊脂球只是一言不发。
伯爵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上的攻势劝说着羊脂球。他善于保持“伯爵”的身份,但必要时也会向女人大献殷勤,奉承恭维。他说他觉得她会帮他们的忙,说他们将非常感激,接着忽然有点放荡地以“你”相称起来:“你知道,亲爱的,他将来可以这样吹嘘,他尝过一个漂亮姑娘的滋味,你这样的美女,在他的国家里可不多见呢。”
羊脂球没有回答,快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那些人。
回旅馆后,她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出来。大家极为焦虑。她会怎么做呢?如果她抗拒的话,那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吃晚饭的钟声响了,大家都坐着不动,等着羊脂球。这时弗朗维先生进来宣布,鲁塞小姐感到不大舒服,让他们先吃。每个人都仔细听着他的话。伯爵靠近胖老板,声音很低地问道:“行了?”
“行了!”
伯爵得体地保持着沉默,只是向同伴们轻轻地点了点头。每个人立刻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叹息,脸上掩饰不住的兴高采烈。卢瓦佐喊道:“妈的!这家旅馆里要是有香槟酒,我就请大家。”等胖老板拿着四瓶酒过来的时候,卢瓦佐太太吓了一跳。人人都变得感情外露,喜欢吵闹,原来心里的兴奋藏不住啊。伯爵发现卡雷·拉马东太太非常让人着迷,纺织厂主则对伯爵夫人大献殷勤。谈话热烈极了,洋溢着喜气。
忽然,卢瓦佐满脸焦虑,举起双臂吼道:“肃静!”大家都吃惊地住了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只见他支棱着耳朵,用双手示意别出声,向天花板上看着,听着,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放心,保准顺利。”
大家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立刻就会意了,暗暗地笑了起来。
一刻钟之后,他又把这出恶作剧重新演了一遍,在整个晚上一再重演。他装作在询问楼上的某个人,向这个人提供一些从他这个旅行推销员的头脑里蹦出来的,一语双关的建议。他有时装作愁眉苦脸地叹息:“可怜的女人哪!”有时气得要命地嘀咕:“混蛋的普鲁士人!”有几次大家甚至忘了这件事,他却用激动的声音嚷着:“够了!够了!”然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愿我们还能再见到她,他可别把她给干死了,这个流氓!”
这些笑话尽管低级,却让人觉得兴奋,而且对谁都没有伤害,因为愤怒素来倚赖环境为转移,而在他们周围逐渐形成的气氛已充满了淫荡的味道。
在吃餐后点心时,女人们也说了一些具有暗示性的话,既谨慎又风趣。大家都眼放亮光,喝了很多酒。伯爵即使在吃喝玩乐的时候,也始终保持着他那高贵庄重的外表。他打了一个很受欣赏的比喻:结束北极的冬季停航期,遇难者们兴奋地看到一条通向南方的航道。
受到启发的卢瓦佐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来,为我们的自由干杯!”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欢呼着。就连两个修女,也在太太们的怂恿下,在她们从未尝过的冒泡沫的酒里抿了抿嘴唇。她们觉得这种酒很像柠檬汽水,味道相当不错。
卢瓦佐用一句话总结了大家的心情:“遗憾的是没有钢琴,否则就能弹一支四对舞的舞曲了。”
科尔尼德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动都没动,像是陷入了极其严肃的思考。有时猛扯着他的大胡子,像要把它拉得更长一些。最后快到半夜的时候,大家要分手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卢瓦佐忽然拍了拍科尔尼德的肚子,含糊不清地问:“您不觉得有趣吗,您今晚什么都不说,公民?”科尔尼德猛然抬起头,用炯炯有神,但恶狠狠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这群人,说道:“我告诉你们,你们所有的人,干的是卑鄙无耻的勾当!”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重复了一遍,“卑鄙无耻的勾当!”说完便走了。
突然泼来的一盆冷水,让卢瓦佐狼狈不堪,呆呆地站着。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突然又笑得直不起腰来,不住地说着:“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老兄,太酸了吧。”大家摸不着头脑,他便讲了“走廊里的奥秘”。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太太们兴奋得发疯。伯爵和卡雷·拉马东先生笑得眼泪直流。他们简直不相信有这样一件事。
“什么?你确信?他想……”
“告诉你们,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而她拒绝了……”
“是的,因为那个普鲁士人就在隔壁。”
“是真的吗?”
“我向你们担保,千真万确。”
伯爵笑得透不过气来。纺织厂主也一直用两只手按着肚子笑。卢瓦佐接着说:“你们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不觉得有趣了,一点儿都不觉得。”
三个人又大笑起来,像疯了一样,笑得直咳嗽。
大家就是这样分手了。卢瓦佐太太具有荨麻多年生草本植物,茎和叶子上的细毛能引起皮肤刺痛。般的性格,上床睡觉的时候对她的丈夫说,卡雷·拉马东太太这个骚货,整个晚上都在强颜欢笑,是这样说的:“你知道,女人要是看上了穿军服的人,不管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对她们来说,都是一样的。你说这是不是很讽刺呢?天哪!”
整整的一夜,在过道的黑暗中间,如同战栗似的传出一阵阵的轻微声息,那是仅仅教人察觉得到的,像是一阵阵的呼吸声,一阵阵赤脚的触地声,一阵阵无从捉摸的摩擦声。大家都是很晚才睡,因为房门下面久久地透出灯光。香槟酒就有这种效果,据说它能在兴奋中难以入睡。
第二天,明亮的冬日阳光照的白雪格外耀眼。马车终于套好了,在门口等着大家。一队白鸽裹着厚厚的羽毛,粉红色的眼睛,黑色的瞳孔,昂首挺胸,在六匹马的腿脚之间来回地跳动着,啄开冒着热气的马粪,寻找着能吃的东西。
马夫裹着羊皮袄,在车座上抽着烟斗。旅客们喜气洋洋,很快就吩咐人把旅途中要吃的食物包好了。
大家只等着羊脂球出现。
她来了,有点局促不安,感到惭愧,怯生生地向旅伴们走去。他们却像没看见一样,一起把脸扭了过去。伯爵庄重地挽着妻子的手臂,让她避开与不干净的人接触。
胖“姑娘”觉得很茫然,停步不前,随后集中了全部勇气,走近纺织厂厂主的妻子,谦卑地低声说道:“早安,太太。”对方只是稍微点了点头,同时却像看一个被侮辱的贞洁妇女那样看了她一眼。每个人好像都很忙,都远远地躲着她,似乎她在裙子里装着一种传染病。大家匆匆忙忙地上车,她最后一个上去,默默地坐到她之前坐过的位子上。
大家好就像没看见她,不认识她一样,卢瓦佐太太更是出于义愤,远远地打量着她,低声对丈夫说:“幸亏我不坐在她身边。”
沉重的马车动了起来,他们旅行又开始了。
起初,大家一言不发。羊脂球不敢抬起头看大家。她既对旅伴们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又因为自己作了让步而被他们伪善地推到那个普鲁士人的怀里,被肆意地玷污而感到羞耻。
伯爵夫人很快就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她向卡雷·拉马东太太转过身去:“我想,您认识埃特莱尔太太吧?”
“不错,她是我的朋友。”
“非常有魅力的女人啊!”
“出色极了!真是才貌双全啊,也很有学问,完全是个艺术家,唱得令人陶醉,画得也尽善尽美。”
纺织厂厂主在和伯爵不断交谈,这样的词不时从窗玻璃的震动声中冒出来:“息票……付款期限……手续补贴费……期货。”
卢瓦佐和他的妻子玩起纸牌,这副牌是他从旅馆里偷来的。旅馆的桌子都擦得不太干净,所以这副已经玩了五年的纸牌上积满了污垢。
两个修女取下挂在腰带上的一长串念珠,一起划了个十字,她们的嘴唇忽然迅速地翕动起来,越来越快,像比赛念“祈祷文”一样,嘴里念念有词。她们不时地吻着一块圣牌,再画十字,然后又叽里咕噜地念个不停。
科尔尼德一直在一动不动地沉思着。
约过了三个小时,卢瓦佐收起纸牌,说:“我饿了。”
他的妻子赶紧取出一个用绳捆扎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块冷冻的小牛肉。她利落地把牛肉切成整齐的薄片,两个人吃了起来。
伯爵夫人说:“那我们也吃吧。”大家表示同意。于是她打开早就准备好的食品。那是一个长形的盆子,盆盖上装饰着一只陶瓷野兔,里装着的是一只野兔,上面涂着由鲜美的猪肉制成的肉糜,褐色的野兔肉和其他碎肉掺在一起,像是许多纵横的溪涧。一大块瑞士产的干酪包在一张报纸里,油乎乎的,使报上的“社会新闻”几个字印在了上面。
两个修女也拿出一根蒜味香肠。科尔尼德也把双手伸进外套两边的大口袋,从一边拿出四个煮鸡蛋,从另一边拿出一块面包。他三两下把蛋壳剥下来扔在脚下的稻草里,就吃了起来,浅色的蛋黄末落在他的大胡子上,星星点点。
羊脂球起床时,由于匆忙慌张,什么都没来得及带。看到这些人若无其事地吃起来,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先是张了张嘴,要把涌到嘴边的一大堆话痛骂他们,可是她气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谁都不看她,当她不存在一般。这些人先是拿她当牺牲品,然后把她像垃圾一样抛弃,她感到自尊已经被这些正派的无耻之徒的蔑视淹没了。这时她想起了她的大篮子,里面曾装满了好吃的东西,是他们曾贪婪地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她想起了那两只有一层冻汁的小鸡,她的肉糜,她的梨,以及四瓶波尔多葡萄酒。她的怒火熄灭了,就像一根拉得太紧的绳子突然断了一样,她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她憋足了劲,像孩子似的忍住呜咽,但是泪水很快涌了上来,眼眶很快湿润了,大滴大滴的泪珠缓缓地流到脸颊上。接连不断的泪珠像岩石里渗出的水珠,扑簌扑簌地落在她丰满高耸的胸脯上。她挺着身子,两眼发直,面色苍白,希望不要被别人注意。
然而伯爵夫人却明察秋毫,向她的丈夫使了个眼色。伯爵耸了耸肩膀,似乎是说:“那能怎么办呢?又不是我的错。”卢瓦佐太太却暗自笑了一下,小声地说:“她在哭自己的耻辱。”
这时,两个修女把吃剩的香肠用纸包好,又开始祈祷了。
科尔尼德也已经吃完了鸡蛋和面包,把长腿伸到对面的长凳下面,身子往后一靠,两臂交叉在胸前,像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那样微笑着,用口哨吹起了《马赛曲》法国大革命时期歌曲,1795年定为法国国歌。
其余的人面色严肃,显然根本不喜欢这支歌曲。他们变得心烦气躁,极为恼火,并且如同猎犬听见了手摇风琴一般都像是快要狂吠了。
科尔尼德看出了这一点,便吹个不停,甚至连歌词也哼了出来:
对祖国的神圣的爱,
指引和支持我们复仇的手,
自由,宝贵的自由,
你带着你的防护者来战斗!
雪地变得坚硬了,车子走得更快了。在到达迪埃普之前,沉闷漫长的旅途中,随着路上的颠簸,无论是夜幕降临,还是车内一片漆黑,他都以一种残忍的固执,吹着那支复仇的、单调的口哨,迫使那些疲惫而又烦躁的人从头至尾都得听着他的曲调,并且按照他吹的每个节拍想起对应的歌词。
那个妓女羊脂球一直在呜呜地哭泣,并且不时有一两声忍不住的呜咽,在两段歌词的间歇中间从黑暗世界里传出来。
《羊脂球》是“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的成名作。它是一篇根据真实的素材而创作的小说。描绘了一八七○年普法战争期间,有一辆法国的驿车在离开敌占区时,被一名普鲁士军官扣留。军官一定要车上一个绰号叫羊指球的妓女陪他过夜,否则驿车就不能通过。羊脂球出于爱国心断然拒绝,可是和他同车的有身份的乘客为了各自私利,逼她为了大家而牺牲自己,羊脂球出于无奈而作了让步。可当第二天早上驿车出发时,那些昨天还苦苦哀求的乘客们却突然换了一幅嘴脸,个个疏远她,不屑再与她讲话。
小说中的中心人物是妓女“羊脂球”。该形象的塑造是在与那些乘坐同一辆马车的所谓“上等人”的强烈对照中得以完成的。作者巧妙地借用一个普通的“乘车”事件,将“下等人”羊脂球与“上等人”作了对比,分别检验了他们各自的道德精神价值:那些身为伯爵、议员、工厂主、商贾、圣女、自由派等代表着社会体面的所谓“上等人”,在普鲁士侵略者面前卑躬屈膝、贪生怕死、出卖同胞;而被世人视为最下贱的“社会耻辱”的妓女羊脂球却能舍己为人,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气节和民族尊严。作者以确凿的事实向读者证明了,只有下贱人——妓女羊脂球才更配得上称之为“高尚的人”。
莫泊桑不仅辛辣地讽刺和挖苦了那批上流社会的人物,而且敢于超出种种世俗偏见,把一个妓女作为正面主人公加以歌颂。拿一个妓女的高尚行为与统治阶层人物进行对比,充分反映了他的民主思想、独到的见解和胆识。
《羊脂球》充分体现了莫泊桑的艺术才能。以“一叶尽观全树”,用逃难旅行这样一件小事反映了普法战争时期一群法国上层人物的可耻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