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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第 4/4 页)

    “你这不是明知前面是火坑,还睁着眼睛往里跳吗?”

    柳钧想了半天理由,却找不到合适的,唯有回答两个字:“是的。”

    梁思申看柳钧如看神人。回家吃饭与丈夫说起,她觉得柳钧作为管理者,太意气用事。连宋运辉听着都满心纳罕,再三问太太是否听错,或许柳钧只是表个态,以安抚为东海一号分段操心近两年的工程师们,其实则是将钱暗度陈仓了。梁思申思来想去觉得这不可能是姿态,若是姿态,有个表态就行,这么全面恢复回头就损失大了。

    “什么,他还没死心?”宋运辉手里的筷子在半空举了好一会儿,才笑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技术型管理人员的倔脾气上来了,好。”

    “官话套话会害死柳钧,需要有人阻止他,他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一个理智的企管人员。”

    “用不着,人的潜能在压力下会表现出爆发状态,柳钧年轻,受压。而且技术人员嘛,有点儿痴才出活。好,我相信他,到此为止彻底相信他了。我不也是痴人一个吗?为了个东海一号,这两年升官都放弃了,坚守在小半岛上吃海风。”

    “可人家说你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柳钧跟你不一样,他挥霍的是他自己的钱,他没那实力挥霍。”

    “你完全是以一个投资客的眼光看柳钧,然而一家公司的实力除了其眼前的盈利能力和盈利企图,还有很多因素,腾飞因为那个研发中心而非常优质,缺的只是机会,一个可以让他们脚踏实地发挥实力的市场环境。社会不会永远那么浮躁的,改革多年来,竞争秩序已经良性了许多。”

    “良性了吗?不见得,应是从冷兵器时代进化到核子时代,杀伤力只有更大。柳钧的腾飞只会变得更加像石块前的鸡蛋,如果他继续这么蛮干的话。”

    “如果他真不要命地只因为无法放弃而继续研发东海一号,我很喜欢,我会资助他。我还是比较相信这种人手中拿出来的产品。我的东海一号需要的就是这种痴情种子。”

    梁思申斜睨丈夫,做了个鬼脸:“哦,是不是做救世主的感觉很好?早不帮忙晚不帮忙,就垂死时候伸手,更显你身形凛然。”

    宋运辉笑笑,不予反驳,家里嘛,让她去做老大好了。宋运辉只是叮嘱太太继续观察,看这几天内柳钧是做姿态,还是真抓。

    腾达工厂的管理人员终于忍不住了,他们找到柳钧,要求加大工作负荷。好好的全新设备,却闲置几乎一半的产能,完全是因为流动资金跟不上。产能闲置,人员工作时间不够,意味着人均产值无法拔高,那是关系到大伙儿的切身利益——工资奖金啊。可今天又看到老板手里不是没钱,而是把钱投入到无底洞一样的研发中心去了,如此厚此薄彼,令工厂管理人员忍无可忍。柳钧做了近两个小时的思想工作,拿块黑布将良心蒙上,撒了很多谎,无非是要说明研发中心目前试制工作的一本万利。他看到腾达管理人员一脸的半信半疑,他索性拍胸让大伙儿耐心等三个月,三个月为期,很快就出结果。

    当晚,柳家的餐桌也一本正经。崔冰冰得知柳钧打算将新得承兑汇票中的一半用到东海一号分段研发,也是筷子举在半空好半天,盯着柳钧默然。

    “你高兴了,可是公司真正的投资人你爸呢?你问过你爸没有,你这是在把腾飞往死里折腾。还有我以权谋私给你拿出那么多贷款,万一,你想过我的后果没有?”

    “阿三,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到理由向你解释,下午梁姐也问我理由,我说不上来。可是说真话,我无法不继续下去,我跟谭工他们一样,满脑袋都是东海一号,我们有很多想法需要继续验证,不继续的话……不继续的话……”柳钧又噎住,找不出说辞。夫妻俩大眼瞪小眼,崔冰冰既不帮说一句,也不出言否定,而是默默地用眼神示意柳钧继续想,她一定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柳钧也想好好跟妻子解释,毕竟这是重大决定。可是他绞尽脑汁,总不能说不继续这等于收割他灵魂吧?正好外面大门被拍得山响,也不知谁不按门铃那么没规矩,柳钧本能地心头大惊,连忙跳起身开门去。崔冰冰也惊,将淡淡的小饭碗交给保姆,跟出去看,工厂大事小事不断,夜晚拍门声必定没好事。

    却是谭工活蹦乱跳地站在门外,双手像捏着指挥棒一样舞动:“柳总,今天状态奇佳,你赶紧来看,我计算机仿真模拟输出曲线……像回事了。真的,这回再不是狼来了,你快去看。”说着就抓柳钧去实验室。

    崔冰冰看谭工那么大一个男人挂着卡通人一样灿烂无邪的笑,大幅度地手舞足蹈,随口贤惠地问一句:“谭工还没吃饭吧?”

    “吃什么啊,吃什么啊。”即使柳钧已经跟上,谭工依然一只手抓住柳钧手臂往实验室拖,仿佛嫌老板走得还不够快。等崔冰冰转身进去飞快拿一盘南瓜饼出来想给谭工充饥,两人早已走不见了。崔冰冰端着盘子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回来不急于吃饭,拿起手机给柳钧发一条短信,很简单几个字:“甭解释了,若不行,我养你。”

    但柳钧根本就没听见短信提示,他和谭工等一帮人一起盯着计算机大屏幕,看仿真模拟演示。

    “x条件群……嗯,这个在,这个为什么……好……好……好……有的……,然后y条件群……”柳钧对这些模拟模块了若指掌,在谭工指点下,他一项一项地检验,而不是先看结果。等所有条件群都检视完毕,他心中已经明白灵感出现在哪儿,谭工在孙工、廖工的协助下,揪出一条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变量。这条变量一直是中心所有人心中的魔,都知道应该还有什么没考虑进去,可是又都找不到那个什么在哪儿,于是一次次地出现工况变动之下的输出误差值居高不下。今天将这条隐藏的变量嵌入模型,于是就出现了令谭工手舞足蹈的美妙输出曲线。

    柳钧闭目想了一下,输入一个极端工况参数。很快,结果出来。谭工放肆地大笑:“这个我早想到了,早验证过了,柳总你再想,再想,看能难倒我不?哈……你不用输入啦,这个工况我也做过。是吧,小柯你们做证明。”谭工摩拳擦掌,将袖子撸上撸下,根本坐不住,站柳钧后面跳来跳去,嘴里念念不绝的都是他已经测试过的各种工况数据。

    柳钧侧耳细细捕捉谭工吐出的每一个字,慢慢地,手指脱离键盘,蒙在脸上。仿佛是屏幕调得太刺眼,他手掌底下的眼睛热辣辣地难受,眼泪克制不住地从指缝间漫溢出来。因为柳钧知道仿真模拟的成功,几乎是突破一重最难的关隘,越过这重关隘,结局就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眼前了,距离可测。而不是他们原来钻在瓶颈里看结局,只知道结局远远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可是,有谁摸得到地平线的边儿?他们不断地朝着地平线的方向跑,可地平线永远在看得见的远方,却永远触摸不到。好了,现在好了,他们突破最盲目的布朗运动,终于走出线性轨迹。这一步,迈得多不容易啊。

    后面的谭工还在喋喋不休:“前几个月我们不是没钱做试验吗?那就坐草坪上听着鸟叫空谈,我们下盲棋一样地空谈,我们说大家什么都别拘泥,说出来的东西再弱智也不许笑话,反正是盲棋,死无对证。可是我们老的不行,没小的们有想象力,我们再无聊也想不到的变量,即使梦话也涉及不到的领域,小的们却信口开河什么都敢说,天花乱坠的变量在他们眼里仿佛是常量。孙工最勤快,他一点儿没把我们的无聊扯淡当游戏,他竟然记下一条条荒诞无比的设想,回去一条条地排除。老板你相信吗?一个顶尖的科学家竟然拿荒诞设想当回事,而且想方设法地验证,实在无法通过验证了才给予排除。后来廖工也加入,再后来是我知道了也要求加入,我们利用业余时间默默做这件事整整做了四个月,从春天做到秋天,一刻都没放弃。这才能揪出一条接一条鬼一样的变量。世上哪来什么运气,这世上只有傻子才能撞大运,为什么,因为只有我们傻子一直撞,一直傻撞,才终于将小概率事件中的可能性撞出来了。嗳……老板你咋啦……”

    “我幸好没辜负你们的努力,幸好,幸好。”

    谁都听得出柳钧嗓音的沙哑,谁都猜得到柳钧在蒙面哽咽,大家都惊住,本来手舞足蹈的都停住,看看谭工,看看失态的老板。刚才口舌灵活的谭工忽然舌头打结了,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一名手下在手心写“劝慰”两个字提示谭工,谭工刚想说,忽然他自己也是喉咙一痛,泪盈于睫。是啊,太不容易了,年初至今,那真是一段非人的日子,前些日子还进展顺利,可到了春节后忽然什么都堵住,他们在一团漆黑中顶着旁人的怀疑费力摸索。若不是老板的理解和支持,他们早被人骂饭桶了,哪儿挨得到现在?老板从来没有辜负他们,而是他们实在愧对老板的善待,综合起来他们的心理压力很非人。

    柳钧抹一把脸站起来:“走,喝酒去,我请客。我靠他东海一号八辈子祖宗,今晚不醉不归。”他拉起谭工,见谭工也眼泪汪汪,笑了,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他也不当回事,大声一个个叫出在场同事的名字,招呼大伙儿跟上。走到外面,又狂叫他老婆阿三,让一起喝酒去。玻璃隔音太好,崔冰冰没听见,柳钧就打电话叫。崔冰冰拿着手机莫名其妙地走出来,看到一小群人在黑夜中群魔乱舞。崔冰冰即使不懂技术,猜不到他们做了些什么,却也立刻猜到他们的研究有眉目了。她忍不住一声声地尖叫,她何尝不是东海一号分段研究项目组的一员?

    第二天,整个研发中心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里,秋天的阳光很透亮,透过谭工分管的实验室大玻璃窗,照到窗内的人头簇簇,孙工连声说终于可以戒烟了,他还真是将口袋里的烟盒摸了又摸,死忍着不拿出来。不过两个重头人物缺席,谭工与柳钧都还在呼呼大睡,一方面是昨晚宿酒未醒,一方面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得以放下重担,无牵无挂地睡个安心觉。

    柳钧吃中饭时候才起来,一夜睡实睡透,整个人神清气爽。摸出手机调回铃声,见上面无数未接来电和短信,便一边吃饭一边翻看短信。看到崔冰冰那条“我养你”,柳钧须得脑子转个弯,才能想起她是在昨晚什么样的状况下发这条短信。才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就已两重天地,柳暗花明,令人无法不感慨万千。老婆对他真好。

    未接来电中有宋运辉的,打来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五十分,可见是一上班就找他。这么急,会不会是昨晚梁思申回去说了些什么。不过昨晚开始柳钧胸中底气十足,他不用做任何心理准备就回电过去。

    接电话的是宋运辉的秘书,秘书记录来电之外,与柳钧聊了几句。前阵子检修分公司根据宋总指示,趁维修淡季对集团所用的设备进行使用情况调查,经过各车间一级级的反馈收集,以及汇总比较研究历年维修单子,通过对同类产品在不同使用场所运作情况的横向比较,取得非常详尽科学的使用情况报告。结果基本上不出大伙儿的预料,国外大品牌产品获得综合高分,但也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结果,那就是私企产品品质的异军突起。作为一家大型国企,以往大家心中有一个普遍印象,那就是私企是草台班子,非不得已才使用私企的产品。可是随着近年私企的遍地开花,他们不得不经常采购私企的产品,但为了明哲保身,他们为此制定不少规避制度,实际上在有选择的情况下经常回避使用私企产品。这回的调查可以说给大伙儿上了一堂课。比如腾飞的品质评分并不亚于众多国外知名品牌,但价格明显有优势了许多。公司总结会上提出,此次调查指明一处明显的成本控制点,各部门有必要立即针对此次调查进行相应的布局调整,有效挖潜,降低成本,以科学化的管理艺术来提高利润率。秘书则是笑嘻嘻地对柳钧说,腾飞等一些私企的机会来了。

    柳钧对此调查大感兴趣,并不仅仅是有兴趣了解自己产品的评分明细,而是非常想了解东海的详细调查框架,哪家企业不是将控制成本列为日常管理工作的重中之重呢。如果有办法,大约很少有希望企业长治久安的老板总是往职工工资、职工加班时间等上面打损主意,谁不向往以科学、艺术的管理获取回报呢?秘书答应给柳钧传真详细资料。

    柳钧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道:“虽然我着手的东海一号分段还没拿出最终结果,按说不该如此浮躁冒失,可我实在太高兴,昨晚开始,我接手的这一分段已经只是时间问题,请通报宋总,他不需要为这一分段操心了。”

    秘书听了大为惊讶,欣喜之余不禁向柳钧披露一段实情,原来宋总为东海一号国产化项目背负巨大压力。因为东海一号国产化项目工期长,前景不明,却又投入巨大,甚至远远超过成套引进国外顶尖设备的价格,因此上上下下有不少风言风语,有说宋总好大喜功的,也有说宋总浑水摸鱼的,还有说宋总不愿进京当凤尾因此拿东海一号做挡箭牌的,怪话风凉话不少。更因为东海一号的国产化将实际损害到某些国外公司的利益,因此那些国外公司的中方代理人在这段时间里也是活动频繁,很不幸,那些代理人有些很有背景,而有些本身就是从系统高位上出去,那些人的活动直接而有效,对宋总造成实质性压力,宋总目前面临的境地是不成功便成仁。因此每一个分段研发项目的成功报喜,都是世上最好的消息。秘书相信,宋总一定会非常高兴于听到这个好消息。

    柳钧目瞪口呆,他原以为自己因私企身份而受更多的罪,想不到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宋运辉永远镇定的背后是举重若轻。他忽然发觉他遇到困难就到处求救,百般纠结,显得非常浅薄。

    几乎是才刚放下给宋运辉秘书的电话,申华东的电话就急着钻进来,申华东开口就抱怨一早要么是手机没人接,要么是正在通话。柳钧大言不惭:“嘿,昨晚酗酒加睡懒觉,我刚醒,生活很美好。”

    “嚯,很难得啊,既然这么有闲,帮我看一份资料,我已经发你电邮了,我们准备收购一项技术,前期论证已经告一段落,最终拍板前我希望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把我们这边的一些意见也发在附件里,你帮我一起看看。”

    “你等等,我看看。”申华东说的时候,柳钧就转动电脑鼠标将页面切换到电邮,很快下载了两个附件,打开看到内容。“何不自己投入资金研发呢?你买技术的这笔大钱足够你把这套技术做成了,你那边的研究人员应该具备这点儿实力。”

    “自主研发!我又不是不知道自主研发,可我给你看的这个大项目若是拿来自己研发,周期长,投入大,最后能不能出结果难如中奖,几年后出结果还有没有市场,更是跟赌博一样难料。再有你这个榜样每天在我身边晃着,我还是省点儿心搞引进消化吧。起码经济效益比你更好。你别生气,我是学经济的,我没有科技方面的追求,唯有出此下策。”

    “靠,我都成你反面教材了,这世道。不妨告诉你,昨晚我们成功了……”

    “我还是那句老话,你投入多少,你可以获得多少利润,产品什么时候被盗版。最后问你,经济效益如何?”

    柳钧被问得闷声不响,这么多年的研发工作,这么多年的知识产权遭遇,以及腾飞以自主研发为倡导的成长模式,时至今日的成就与其他企业的对比,林林总总,旁观者清,谁有权力否认申华东的选择?毕竟大家都不是国家出资的研究机构,而一家企业,尤其是一家私企,你还能让老总在眼下的社会环境下做出何种选择。

    幸好,柳钧有同行人,而同行人又恰巧是他的偶像。偶像宋运辉很快来电,详细询问昨晚的进展,以及未来将在多少天内拿出成品,可不可能赶在明年东海的春季大修之前将仿真变为成品,放到东海现有的生产线上试运作。

    柳钧回答得胸有成竹:“以我们实验室的速度,只要两个月就能转化为成品。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申请专利。”

    “稳妥起见,你先把好事隐瞒几天,最好先把与安总签的合同了结一下,取得一份中止合同的书面材料,以防万一。当然,申请专利的相关工作可以在小范围内先做起来。这几天非常关键,你一步不能走错。”

    柳钧闻言如醍醐灌顶,连连应是。

    “本来早上找你,打算汇总下半年和明年的供货,给你打包一份大合同,东海的合同在本市算是硬通货,让你拿去找银行开份承兑,现在看起来不用了,总之还是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随时通知你出货吧……”

    “不,宋总,要,很需要,下一步转化为成品,肯定需要消耗不少零部件,以及做不少试运行,依然是大投入,我正愁呢,谢谢宋总雪中送炭,非常非常感谢。我什么时候去东海签?”

    “下礼拜三你过来。我到时候再给你一份名单,包括全国和第三世界地区需要类似东海一号的公司,你可以加油跑起来了。你企业小有企业小的优势,你的优势在于短小精悍,掉头快速,你一定要发扬你的优势。这个市场不小,好自为之。”

    跟宋运辉通话往往是简短扼要,几乎不用运作面部表情肌,一句是一句,就像看表格。柳钧总是要等电话结束后好好回味一通,才喜上眉头或者愁眉苦脸,因谈话压缩得厉害,当时都来不及品味其中滋味了。但柳钧回味之余,发现宋运辉的言语中似乎并没有透露出过度兴奋,他不禁摸摸自己的额头,如他昨晚与同事醉酒k歌那等放浪,宋运辉恐怕终其一生也做不出来吧。多么可惜。

    与宋运辉短短不到十分钟的电话,便决定了柳钧对这一年剩余部分时间工作的安排。柳钧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工作方式,为什么他总是这么忙,为什么人家就能举重若轻?

    与东北那边的合同很容易就了结了,对方自己心虚,主事者并未出来见柳钧一面,甚至公司员工跟柳钧说起新老板不大来公司,大多数是委托新总经理来管理。柳钧只听不说,拿了书面中止合同的文本就赶紧回家。回来依旧不敢声张,悄悄地开始申请专利,也悄悄地打造样机。宋运辉给的合同果然在银行畅通无阻,很顺利就为柳钧开得大笔承兑汇票。有此汇票相助,腾飞与腾达终于脱离紧巴巴的境地,得以开足马力运行。

    天越来越冷,而研发中心的情绪异常饱满而热烈,连新加入的梁思申也感染了这里的温度,衣着越来越简单,渐渐地甚至取下隐形眼镜,顶着无框眼镜梳一把马尾巴过来上班,两个孩子的妈看上去像个女大学生,在谭工的小组做计算辅助。崔冰冰眼红得要命,缠着梁思申要美容护肤秘方。待得梁思申毫无保留地传授,她立刻蔫了,回来跟柳钧学舌,她觉得这不是寻常美容,人家那是在脸上玩化学,为了护肤将高等化学给啃透了,难怪她这个文科生总是护得不是地方。柳钧申请替太太学高化,崔冰冰忙不迭地拒绝,害怕她挺男人味儿的丈夫一旦沾染上化妆,就给随男化妆师的大流了。她宁可继续在黄脸中茫然地摸索,她认为早在丈夫衰老之前就变为黄脸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但终于有一天,危机降临。有女友向崔冰冰报告,在昨天某地看到柳钧与一年轻女子喝咖啡,谈笑甚欢,一看就是中年怪叔叔泡学生妹的恶心场景。崔冰冰勃然大怒,回家便找柳钧审问。柳钧招供那是嘉丽昨天拿钱给他。崔冰冰虚惊一场,可是吊起的一颗心依然难以平复,她心里很有疑问,一个女人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同龄男子如此信任,这算是一种什么感情,这算是正常吗?崔冰冰有疑问就提,一点儿不肯忍气吞声委屈自己。

    柳钧心里也很奇怪:“就算我是宏明的亲兄弟,嘉丽似乎也不该对我如此信任。可眼下她既然如此信任我,我自然是不能辜负。看起来宏明最近的生意不怎么样,拿回家的家用有减少。这个月嘉丽才给我五千。”

    崔冰冰想了想,道:“以后拿钱就走嘛,还喝什么咖啡聊什么天,你这样做会犯错误。”

    “你想想你说的这家咖啡店在哪儿,不就是在他们家小区门外吗?我这是不好意思一个人上门去,才把人约出来到下面咖啡店接头,我总不能跟嘉丽约在墙角见面,然后她递给我一包钱,我往怀里一掖就走,你说这鬼鬼祟祟像什么。”

    崔冰冰一听就笑了,此事揭过。“这几天房地产有点儿低潮,我们银行办出去的按揭贷款也有降低,我正愁呢,这两个月怎么完成任务。估计宏明那儿资金吃紧了,我很怀疑他的贷款好大一部分是贷给做房地产相关的人。不过不碍事,年底嘛,银行放贷额度在上半年用尽,下半年没钱可贷,所有靠贷款维持开销的公司都吃紧,暂时低潮一下很正常,你不用替你兄弟操心,弄不好这几天是他放贷最火爆的时节,害得他把自家的钱也放出去了。”

    “对了,听说一位做房地产的老板破产,会不会与这几天的房地产吃紧有关?”

    “哦,那家,早就不行了,都是上面有人捂着拦着才最近爆出来。那家是赌博赌光的,听说还与杨巡是好朋友,经常相约一起去澳门赌。这几年只有听说开新房地产公司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房地产公司倒闭。赌博的,哪个到头不是输?我已经听说好几个人赌输公司。都是这几年钱多了烧的。”

    “不不,有时候去赌场只是散心,男人去澳门赌,女人到香港血拼,一样是花钱。”柳钧不禁想到他差点儿也进去赌场,那还是杨巡把他拦回来的呢。当初若是他进了赌场,万一一赌上瘾了呢?

    “怎么一样。也怪我们国家文化底子太薄,一帮人富起来后都不知道怎么花钱怎么玩,想来想去最后还是黄赌毒。哪像你和东东这帮人,多的是地方花钱,唯恐钱不够多。还有梁姐。其实钱宏明也不懂享乐,别看一身洋气,内心也整个儿一土鳖,全靠一身名牌才能找来老子是有钱人的感觉。哎,你是不是特希望杨巡也赌光家财?”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说到有钱了,咱今年也有余粮了,要不要给你买辆梁姐那样的跑车?你那帕萨特都开好几年了,早该换掉。”

    “不不不,不要跑车,梁姐那车子开快容易开慢难,但开快,那不是要我老命吗?我得买辆耐撞的,车身高的,要么……”

    “路虎?悍马?就你这水平,开那种车倒车入库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崔冰冰贼眉鼠眼地讪笑:“反正你定,你得给我找出又小巧又经撞又拉风又凶猛的……”

    “同志,高中物理动量公式还记得吗,mv,质量乘速度,撞击的时候动量守恒,你让我上哪儿找质量小又耐撞的车子去。或者……手扶拖拉机?”

    说曹操,曹操就到,钱宏明一个电话打给柳钧,问柳钧拿不拿得出五百万现金。“只要二十天,转个头寸就还,很稳。是个老户头大户头,要不然我也不会到处打电话帮他解决,我不愿意他接触别人后与我这儿脱钩。柳钧你千万帮帮忙,只要二十天,不会多一天,这个人的信誉一向良好,而且五百万对他也不算太多。”

    柳钧没多想什么:“行,不过我只能拿出三百万给你,其余你得自己想办法。”

    “ok,帮我把大头解决就行了,就这样,我明天上门取钱。你问问阿三怎么拿出三百万现金,不能开支票,法人之间不能借贷,支票无法走账。我还得打几个电话找钱,今晚一定得替朋友把剩下两百万解决掉。这几天问我借贷的人好多,我真是分身乏术。”

    果然是崔冰冰说的年底普遍资金吃紧。不过崔冰冰责怪柳钧不该问也不问清楚就把钱借出去,而且一借就是三百万。柳钧笑道:“宏明在我这儿,三百万的信誉总有的吧。如果我拿得出,明天借给他的肯定是五百万。不用担心。以前宏明借给我的时候,都是我前途最不明的时候,宏明从来是眉头不皱就接济我。朋友嘛。”

    “他那行风险大,不像你庙大资产多。算了,三百万就三百万啦,谁让我是贤妻良母呢。钱宏明这钱挣的,我不能替他细算,一算我得眼红吐血。”

    钱宏明果然守信,二十天后,将三百万原原本本交还柳钧,还给了一大笔利息,说他只是经一下手,既然是柳钧的钱,那么利息就全归柳钧拿。柳钧一看利息数目,大惊,这才二十天,才三百万的数。他当时就有一种冲动,恨不得砸锅卖铁再凑一笔钱全交给钱宏明去放贷,这钱赚得太容易了,比他每天苦哈哈地管厂子好赚得多。

    钱宏明一看就笑道:“如果你以后资金宽裕了,可以放到我这儿来,我替你放出去。许多资金宽裕的国企就那么在做。”

    “我……克制,克制。”

    钱宏明更是放声大笑:“放债又不是洪水猛兽,只不过是对国有银行放贷的有效补充而已。噢,你是担心占用你搞科研的精力?与以前炒期货时候不同,这个你不用操心,全程我替你操作,所得完全归你。你总得想个办法有效运作你的闲置资金吧,我相信你手头闲置资金会越来越多。”

    柳钧给自己的克制找理由:“我不会有闲钱,我很快就得将某些腾飞的设备转移到腾达去,给腾飞添置精度更高、加工能力更强的设备。那些设备基本上就是拿白花花的银子打造出来的,我还愁钱呢。”

    钱宏明又笑:“你太低估自己,你好好宣传你的东海一号,很快你的融资能力将大增。我这儿有不少现成的例子,其实哪家公司都很少有闲置资金,不过是有些公司融资能力强点儿,从银行低成本贷款得来的钱放出去吃高息,挣息差,算是不劳而获,多爽。”

    “我融资能力已经提高了,尤其是高科技园区里的研发中心,地价评估升值很快,即使银行拿去七折八扣一下,抵押贷款也已经猛增。其他两块坐落在工业区的升值就没那么快了。”

    钱宏明简直是摇着头笑了:“阿三那银行人士难道没给你开窍吗?这样吧,我先在你这儿定个号,我的外贸公司虽然附属于国企,不过开信用证的额度还是不够我用。哪天借你的额度一用,我算代理费给你。”

    柳钧爽快答应。他一直进口设备,也有进口原材料,经常问银行开几百万人民币的信用证,不过他估计钱宏明要的不止这个数。但既然钱宏明开口提出,他当然不会拒绝,帮朋友是应该的。跟崔冰冰提起此事,崔冰冰也说可行,银行融资额度闲着也是闲着,闲着反而影响来年贷款额度,不如这么用出去,只要用的地方得法,资金安全有所保障就行。说这话的时候,崔冰冰面前是三百万出借二十天得来的利息,她将一沓钞票捻来捻去,连她这个在金融界见多识广的人都连连摇头,对于有些人来说,钱真是太容易赚了。

    柳钧需要使点儿劲才能不去想掏钱交给钱宏明打理的念头。好在东海一号分段进度一日千里,已经转移到腾飞的试制设备日趋成型,成了全公司上下最大的核心,柳钧更多关注还是放那儿了。几个部门几乎是你追我赶地抢进度,仿佛恨不得一天建成罗马。梁思申也每天都是花一个下午跟着大伙儿做事,一起感受难得一遇的激动。她终于开始有点儿理解柳钧当初为什么弹尽粮绝却不肯放弃,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眼前这帮人废寝忘食的激情,总让她想起丈夫久远前的照片,一张稚嫩而严肃的脸,一双因设备运行成功而兴奋的眼睛,和嘴角累起的大燎泡。难怪她丈夫总是那么理解柳钧,原来是过来人呢。

    终于万事俱备,柳钧请梁思申转达,有请宋总过来看设备试运行。梁思申并无隐瞒,笑道:“我每天告诉他进度,他知道这几天可以下线,推迟出差等着你通知呢。”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宋总,送重礼又怕亵渎宋总,反而给宋总造成不利影响……”

    “别,千万别送礼,我们够吃够用。他跟你只是臭味相投,他纯粹只是因为你这个人和你所做的事……与你其他朋友只是因为你这个人而与你交好,没什么两样。你会因此送朋友重礼吗?”

    柳钧讪笑,是,他总跟崔冰冰说他傻人有傻福,崔冰冰却说不是,铁杆朋友完全是因为个人的人品,朋友的友谊其实是个人人品的反射。

    第二天,宋运辉大驾光临试运行现场,一起来的还有东海集团几位技术骨干。柳钧胸有成竹,新设备则是不负众望,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东海集团来人一再提出苛刻的运行条件下,一次次拿出合格参数的产品。柳钧眼看东海集团拿出的苛刻条件都难不住他的宝贝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跟谁说话都是以“哈哈”开头,拍着设备喊“宝贝”,不过谁也没觉得他的形象怪异,在场的腾飞同事没一个是正常的,年纪轻的更是时不时扭一下屁股耸一下肩,喜悦的神情盖都盖不住。

    东海人的态度则是稳重许多,他们虽然也喜上眉梢,可还不至于跟着腾飞人手舞足蹈,因为他们的老大是不苟言笑的宋运辉。柳钧此时也不管场合了,到处“哈哈”,不过看到人家东海人聚一起讨论的时候,他还是“哈哈”地离远一些,他有点儿忌惮宋运辉。

    过一会儿,宋运辉招手让柳钧过去:“小柳,连夜拆下来,明天就运到东海去,有没有问题?”

    柳钧惯性地又是一声“哈哈”,不过这声“哈哈”有失圆润,因为他大为惊讶:“连夜拆下来是没问题,可是拿去你们那儿有用吗?其他配套设备还没到货吧。”

    “我们刚才让你测试的几个工况是其他设备上的,很不错,你的宝贝很广谱,都能应对下来。我们有一套最早的国产设备,这几年一直在对它整改,以期跟上现在产品的质量要求,如果你的宝贝顶替上去,可以对产品质量产生不小影响。也同时,算是对你宝贝的现场运行磨合吧,有什么新设备常有的问题可以及时发现改进,省得正式配套东海一号后添乱。”

    “哈哈,没问题。不过宋总最好给我一礼拜时间,再给我旧设备所涉及的具体运行参数,我们可以有针对性地做一些小改动,以更适应旧设备的运行。因为我们这套的设计基本上是以最符合东海一号设计参数为指导的。”

    有位东海高工插了一句嘴:“哦,还有这个讲究?”

    “哈哈,这是高精度产品的必须。我们必须通过对材料的各种处理,以保证设备每一个零件的使用寿命。参数的不同,必然导致某些零件的运行状况产生稍许差异,我们必须根据工况在某些部位做一些加强,在某些部位则可以稍微弱化。放心,很快的,我们有强大的数据库做后盾,哈哈。”

    “那意思,是不是你在说明书中明确做多少产量后需要更换某些部件,我们就得百分之百照做?”连宋运辉都将信将疑地问了一句,虽然他是亲眼见识过柳钧那庞大的有一大间中心机房的数据库。

    “哈哈,是的,宝贝用的材料都有多次试验数据做依据,绝非信口开河。”

    “牛!”东海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因为同样的情况,他们只在国外设备上见识过。

    “哈哈,不牛。其实我们的东海一号肯定不可能完全国产化,我们用的好多材料必须进口,否则没法保证材质。但我只能做到这一步啦。”

    “放心,像腾飞一样的企业会越来越多。总有一天我们会实现真正彻底的国产化。”

    对于宋运辉的这句话,柳钧心里持一定的保留意见,像腾飞这样的企业真是越来越多了吗?不,他不觉得。他还记得小的时候跃进厂才那么小,可也有像模像样的一个技术科,技术员虽然并不怎么样,可经验很丰富,自己绘图设计,自己制图晒图,很有自主知识产权。起码那时候毕业的大学生以成为工程师为荣,不像现在——当然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最聪明的人都去了挣大钱的行业,比如金融业。很少有人的志向是工程师,也很少有人捺得下性子从基础做起,熬上好几年才熬成能单独上岗的工程师,现在人的诱惑太多了,除非是对设计制造有一份痴心的人,他还真没见过几个没痴心的聪明人能在技术岗位上耐心傻做一年。即使腾飞科研人员的工资普遍很高,可问题是,一个聪明人在营销金融等领域却能更快速地得到不菲收入,在机械制造行业做个合格的工程师却需要好几年,因此工程师的目标诱惑甚小。

    可矛盾的是,这个社会每年春夏之际,总有大量大学生哀叹找不到工作。一方面是大量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一方面是他腾飞找不到几个安心做工程师的应届毕业生。现状让柳钧很难相信制造业的前途有什么光明。

    更让柳钧不敢相信的是眼下的普遍人性,严谨的人是那么的少,而且不受鼓励,反而弄虚作假却越来越少被追究,越来越堂而皇之。有句老话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现在的人对过街老鼠很漠然。

    这不,在研发中心实习的研究生很快就将腾飞试制成功的好消息汇报给导师,当晚,曾经与柳钧在研发中心并肩作战,但转身就将技术带去北上的一位教授就找上柳钧,跟柳钧商谈合作发表论文,申请国家科技发明大奖。柳钧至此才终于收起笑了一天的“哈哈”,闭上傻愣愣地张了一天的嘴。但是权衡之下,柳钧同意签名合作。因为他无法免俗,腾飞这种孤魂野鬼一样的私营公司需要国家大奖来支撑门面,扩大影响,获得政府支持。而理所当然的,评审大奖的,也正是跟他合作的那些专家和专家的朋友,每一个圈子发展到顶部,都只是有限几个人抱成的小集团。

    柳钧唯有安慰自己,起码那些专家还是做过贡献出过力的。可是他心里对专家们一声叹息。叹息归叹息,他还是积极与那些他曾经尊敬的师长们合作,一起拿出论文。他将所有的腹诽藏在心里,最多与妻子说说。

    因此,学术界很快响起腾飞的声音。专家们在各种场合唱响东海一号的革命性研发成就。宋运辉也介绍行业顶级会议让柳钧派人去参加,柳钧都请上那些专家。荣辱呢,那是看不见的。有的是狼狈为奸,互为利用。很有意思的是,专家们反而成了东海一号分段研发项目的最好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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