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第 4/4 页)
杨巡道:“最近房价跳楼,比最高房价低一半,几家房地产公司做不下去,出现一种叫烂尾楼的东西,你有数吗?”
“知道。你准备接手烂尾楼?据说因为产权不明晰,敢接的人不多。很多人怕接手后有莫名其妙的债主找上门来。”
“对,我正跟几家谈,我们遐迩说那些公司的账烂得一塌糊涂,不知多少黑窟窿躲在后面,所以我上回跟申总说起,要是让政府做中间人,拿文件把前后两个经营者之间划条分界线,我这事情做起来就顺了。可现在烂尾楼都才开始烂起,没烂到家,政府都还在看。我跟几位机关朋友说起,他们都说很难插手。这不,我一直拖着。”
梁思申将杨巡的话回味三遍,道:“债务难道容易躲?万一有人忽然拿出一张过去的借条来让你还,你还不还?这种公司普遍都是过去那种贷款——抵押——再贷款——再抵押的产物,挥霍到资金链断裂,结果留下几幢烂尾楼,所以这几幢烂尾楼的价值与其身上背负的银行贷款或者其他渠道借贷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银行怕负烂账责任,宁可拖着不处理,让账上永远有这笔账挂着,也不敢折价交给你,我估计这不是地方政府协调一下能划清界限的问题。”
杨巡奇道:“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哦,对,你家里都是银行。我插手处理这些事情之后才慢慢知道还有那么多没法讲道理的蠢套路。可有什么办法,只有干着急,公家的钱,人家银行不急,那你为什么不做?你有人脉。”但杨巡说出来就想到,梁思申不肯利用那人脉。
梁思申却道:“我正在考虑,你说个人找上来的债务怎么处理?”
“个人的太容易了,千年不赖万年不还,都那样处理,又不是我欠下的,打官司也有办法让它没法执行。”
杨巡说的时候无心,回头想起来却是热血沸腾,为什么不可以再次合作?当然,有历史原因在,梁思申估计对他还心存芥蒂,但谁都不能否认,合作的前景确实非常美好。梁思申有人脉,有资金,有前瞻的融资手段,他杨巡也有资金,更有过人的活动能力。只是,合作的前提呢?他有前科,梁思申还敢不敢再度信任他?
杨巡想到工作中遇到的那些难题,想到去银行打交道遇到的门槛,他相信,即使不用梁思申的背景,只要抬出宋运辉来,便可在本地银行畅行无阻。东海每天多大的资金流转啊,哪家银行行长对宋运辉不是趋之若鹜。
可是上回合作的失败,那前科,他现在已经非常清楚,那是最犯忌的前科。
杨巡又一次扼腕后悔,年轻莽撞时做下的污点,需用一辈子来洗刷。
但杨巡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更想到梁思申对萧然在市一机股份的收购,为什么?难道已经与日方达成什么谅解了?或者是切割一部分资产出来,由她经营?可是市一机那种制造业企业,又不是什么好吃的蛋糕,完全是长线投资的玩意儿,梁思申究竟是什么样的打算,难道又是跟以前那样三言两语就认定一个项目?而杨巡最不敢猜测的是,会不会梁思申把日方的股份也买下来了,梁思申有那么大的资金实力吗?可以前梁思申曾跟他提起,现在是收购在金融危机中出现问题的国外企业的好时机。
杨巡很多猜度,可是不想与任遐迩讲,反正一讲到梁思申,任遐迩肯定得跟他过不去,女人也不知为什么总那么多小心眼,又不可能的事,怀疑他做什么。
可是女儿小碗啊,每想到小碗,杨巡到哪儿都能眉开眼笑。他细心地跟随女儿成长的每一步:能睁开眼睛了,能盯人了,能认人了,还会咧开小嘴笑了,还能咿咿呀呀地发声了。哦哟,这样小小的一个人,长起体重来还挺快,每天称重每天都有增重,门后挂的一张体重曲线图一直是噌噌往上升的,非常健康。便是连一头黑亮的头发也长得飞快,很快就长出小姑娘的清秀模样来。而今老二家的也怀孕了,但杨巡确信不疑,谁都没他的小碗可爱。
因此杨巡很有回家动力,回到家里小碗总能第一时间给他一个最闪亮的眼光以示招呼,那个时候,杨巡的心里总是跟酥糖一样甜蜜。他很小就没了爸爸,家里赤贫,从小吃尽苦头,他对着可爱得都没法形容的小碗,嘴边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就是“爸爸好好挣钱,让我们小碗做小公主。”任遐迩说他是个二十四孝老爸。
因为关心电视上的东南亚形势,杨巡现在只要有空就看新闻联播。他发现,最近的国内新闻头条被大江南北的洪涝灾害给占领。电视里放出来,现场那个浊浪滚滚。杨巡不由得想到自己在东北时,愤怒的人潮过后一室如洗的惨况。那边若是真让洪水洗上一遍,可是惨了。或许是最近刚有了个女儿,杨巡觉得自己很是心软。他对灾区的人感同身受着,因为他曾大起大落过,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能明白当时的心境。他关注着,不晓得灾情能不能被控制住。
07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便去探望了一下雷东宝。他见到的雷东宝已经能正常睁眼睛,可是一张脸变得歪鼻子歪眼,四肢则是不灵光了一半,生活无法自理,最要命的是思维依然迟钝。他看得出雷东宝不想见他,非常不想见,以至于一起吃了顿病号饭后,雷东宝就借睡午觉不理他了,可是看到他进门那一刻,雷东宝却又分明满眼睛的欣喜。他能理解雷东宝此时的心情,没有一只老虎是心甘情愿地待在动物园里让人参观的,被铁笼禁锢的老虎个个无精打采,理都不理外面的人。雷老虎也是一样,捆住手脚的凄凉时节,雷东宝心里一定宁愿没人看见。
雷东宝睡着后,宋运辉与韦春红商量,未来是住市区还是住回小雷家,住回小雷家有没有顾虑。韦春红却是只有一个答案,雷东宝连市区的家都不愿回,不愿以现在这副面目见任何一个熟人。她现在也不知道回头该怎么办,要不到见不到熟人的乡下找间房子,每天晒太阳种菜,让她的儿子寄宿在学校算了。
宋运辉考虑之下,联系杨巡,问杨巡暂借老家的房子,杨巡岂有不答应的,送都送不进呢。韦春红当即过去一看,虽然这个家荒芜多年,草木森森,她还是非常满意,回来市区就推着宋运辉别回医院,坚持让宋运辉回去上班,不用搭理现在的雷东宝。宋运辉也知道雷东宝现在需要心理疗伤,但好歹他来看过一趟之后可以放心。
回到家里,他也有私人问题需要面对,他隐隐觉得梁思申对他与过去很不一样。但究竟好或者不好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梁思申依然对他亲昵,跟他单独在一起时也还是黏在一起,可他为什么觉得她好像离得他有些疏远了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宋运辉有些提心吊胆。
趁着这回梁思申过来办理接手萧然在市一机股份的手续需要住上一段时间,宋运辉想与妻子好好谈谈。事前,他请教感情生活丰富的虞山卿,却觉得虞山卿的答案不适合真正相爱的两个人;请教家庭和睦的寻建祥,又觉得寻家的精神生活与梁思申格格不入。
然而,怎么与梁思申开口?已经惯于在大会小会上面对台下千万双眼睛的宋运辉忽然有了裹足不前的胆怯,那胆怯甚至犹如当年第一次走上厂部会议室讲台,面对咄咄逼人的水书记、费厂长、刘总工等人的时候。可那时他起码心里对技术有底,现在心里的底却是虚无得很,爱,可以成为他的底气吗?而他现在担心的正是两人之间爱的变化。他不免想到当年对待程开颜的时候,当他心中无爱,他可以做得如此决绝。梁思申会吗?
没等宋运辉下定决心开口,梁思申却在到达第一晚握住宋运辉的手,严肃而认真地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宋运辉不知道妻子要跟他说什么,却毫不犹豫地道:“你说,我全部答应。”
偏生梁思申知道宋运辉对她一向是说到做到,听闻丈夫如此爽快,愣了一下:“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
宋运辉并不讳言:“你最近对我有看法。我不愿我们之间有隔阂,可我没找到原因,既然你已经找到……”下面的话宋运辉忽然咽住,觉得很是信誓旦旦的肉麻。
梁思申一下很内疚,感觉自己好像恃强凌弱似的,在两人感情的世界里,一向是她主动,她总是索取很多很多,丈夫总是包容着她,就像今天,他全无招架,开门揖盗。她忽然想放弃,做人不能太得寸进尺,有这样爱她的丈夫,她还想要怎样:反而是宋运辉今天非解决问题不可,不愿再看到妻子在他身边的时候却目光游移,他鼓励梁思申继续。
梁思申犹豫之下,终于将手中的本子打开,将那张宋运辉在金州新车间开工现场的照片拿出来,放到丈夫手里。她说:“我这几天考虑了,我爱这样追求事业的你,爱直言不讳批评我对老师胡说的你,爱那个直言‘我很骄傲’的你,爱为大哥操心得没原则的你,爱帮我跟外公斗嘴的你,爱西湖边内敛又奔放的你,爱一直坚韧智慧的你。但是我最近心里对你越来越有非议,觉得你越来越面目模糊,前阵子我才想到,你变了,你变成外公嘴里那种千人一面的官僚,直到见你又黏黏糊糊对大哥割舍不下,我才意识到,你如今已经很少流露人性的一面。对不起,我会不会说得太严苛?”
“你尽管继续。”宋运辉被说得面红耳赤,即使他知道自己道路的最终肯定是官僚,可被梁思申如此点明,他还是吃不消。“可是工作环境……我可能已经有些职业病。”
“是,我也觉得太苛求你,一定是我太不宽容。可是,我们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我真的觉得你丢失了很多过去很好的品质,你变得很冷漠。外公说你工作环境太复杂,你又奔跑得太快,因此来不及好好地思考。这方面我也有同感,我辞职后才考虑,我在忙忙碌碌中究竟迷失了些什么,我发现我迷失了我的性情。”梁思申见宋运辉不由自主地点头,她将手中照片竖起,“我要一个有血有肉有爱的性情中人。”
宋运辉终于不得不婉转指出:“你真正想说的是不是我工作中缺乏人性,现在距离民众越来越远?”
“是的,你现在工作中对成事的因素考虑太多,人的因素考虑太少。包括考虑你自己,为了成事,你个人也放弃太多。”梁思申认真上了,她基本上也是认准了宋运辉不会生她的气,她颇为有恃无恐。
宋运辉却得为妻子的指责找出理由:“你对我的工作了解并不全面,当然与我平时说得不多有关。现在我们的话题,包括电话中的话题,80%是有关可可,5%是有关其他人,属于我们两个的只有15%。而我更擅长倾听,导致你了解我工作的时间不多,对不对?”
“两码事。”
“不,一码事。我没告诉的你是,我做那么多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提高员工收入。比如在老家合作项目的收入大部分用来提高东海的福利,你知道而今国企的收入相对外资而言很没优势吗?可是我们国企又有这样那样的规矩,我只好另辟蹊径。还有整合那家上市公司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现在基本上实现个人收入与企业效益双丰收。其他还有许多,有空你可以调查一下社会工资与东海公司员工工资福利之间的对比,比上不足比下大大有余。对于人的因素的考虑,我一直没有放弃。”
“是的,你一向做事很有考虑,可是现在你越来越理性,理性得可以牺牲一部分东西来达到目的。比如牺牲你自己的好恶原则,牺牲有些人的生计,最麻烦的是,决定牺牲某个群体的时候,你很理所当然的态度。换作若干年前,当你作为某个被牺牲的群体,从小到大遭受不幸,你作为被牺牲个体是何感受?你有没有将心比心一下?如果为了某个目的可以理所当然地牺牲某人或者某物,那么谁也难以保证哪天你我,以及你我的某些底线也会被谁牺牲,那实在是很危险的想法。”
宋运辉差点被噎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虽然以他之丰富阅历,依然可以宽宏地把妻子的指责一笑置之,可是既然牵涉他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去岁月,他心里不以为然:“套用你的话,两码事。这是个百舸争流的年代,有竞争,就必然有淘汰。竞争选择,不能说是牺牲,与那个时代的选择不同概念,然后你看,我们集中力量办成事,成功后可以做很多事,带动很多人过更好的生活,包括提携那些被竞争淘汰的人。”
“先破坏,后修复,已经被证明是条歪路,修复的社会成本与经济成本都很巨大……”
“思申,这已经是社会问题,你这么要求我个人,不公平。”
梁思申虽然在丈夫面前几乎为所欲为,可是到底不愿看他气急,更因为这些问题更多涉及社会制度的完善,宋运辉到底不可能闹独立王国,她便立刻转了话题:“好啦,我该说的说完。大前年我去小雷家,大哥指给我看一处山道,据说正是你走出大山求学深造的通道,听说也正是在那条路上,你姐姐遇到大哥。我对那条山路很好奇,灰狼,我现在有闲,要不等小引放假回来,你请假出来,我们一家去那条山路走走?”
宋运辉奇道:“那条路还通着吗?你……想探访我的心路历程?”
“你草木皆兵。”但被宋运辉一说,梁思申倒反而牵挂上了,好像走那条山路真的有什么象征意义了似的,她是真的不愿意看到丈夫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政客,她挺希望,他是一个例外。
宋运辉被妻子纠缠不过,其实他也好奇那条他双脚丈量着走出的山道如今会是怎样,他也不担心妻子的探寻,那都是小事。他只担心与妻子的一席严肃谈话,那看来是她的心结,那么必然得成为他的心病。他回想刚才的对话,他怎会是失去人性,这一严重指控显然不正确。他虽然先说一步,她任何要求都可以答应,可是不合理的要求呢?考虑到梁思申心里因此的龃龉,想到夫妻关系可能转向“貌合神离”,宋运辉却无法不把谈话当回事,不把要求当作不合理。他太爱她,他无法想象哪天她对他失望,就像她失望于她父亲的贪婪。她若冷落他,他的人生会崩塌一半。
他想,或者他应该与妻子更多沟通,关于有些事的考虑,他有诸多无奈,可他也意识到,如果是意识形态方面的重大差异呢?就像……他以前看待他的导师水书记,当时,那时怎么看水书记怎么是白脸奸臣。想到这儿,他不由一阵心惊,他的太太,会不会也像他当年看水书记一样地看他?他再想,即使时至今日,他又如何评价水书记的人性。扪心自问,他对水书记的人品评价还真不高。那么,而今他自诩水书记的嫡传弟子,旁人评价他,是否亦如他评价水书记?
宋运辉虽然极其推崇水书记的手段,可毕竟并不认同水书记的为人。他注视着遥远的水书记,不由在行动决策时候开始顾虑。
08
杨巡很快打听到梁思申成功买下萧然在市一机的股份。他虽然不知道价位如何,但想到萧然当初肯以白菜价卖股份给他,当然梁思申所得报价肯定更低。如果梁思申能凭借自身优势再摆平日方,那么,这笔买卖的所得就别提了。他拭目以待。他甚至很怀疑,梁思申会不会趁此经济动荡时期,将日方的股份也抄底了。如果这样,他替梁思申算计,只要平价转手,她就已经大赚一笔。天哪,简直是玩家。
可是考虑到宋运辉坐镇东海总公司。万一梁思申买下市一机,目的不是转卖,而是打算落地生根好生运作呢?他考虑到梁思申不是个能处理鸡零狗碎的人,他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如何出手,他很有心再度提出合作。
然而不用杨巡正儿八经拭目以待,第二天上班,杨巡便接到一条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梁思申进驻市一机,日方管理人员于会后退出管理。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梁思申真的也买下了日方的股份?杨巡好好地定下神来,才打电话去恭贺。
反而梁思申奇道:“你在我身边安插着谁?千里眼顺风耳都不如你。”
“你这么招摇的身份,用得着我安插人吗,一举一动都在全市人民眼皮子底下,难道以后市一机全归你?”
“基本上,没问题了,是笔好买卖。”
杨巡倒吸一口冷气:“日本人给你的,也是萧然那价?”
“稍高,但还算合理。”
“加倍,转手给我吧,我一次性付款,砸锅卖铁都得筹资一次性付给你。你拿着钱做你的下一笔大生意去,不要陷在那工厂的事务性工作里。”
梁思申一笑:“再说吧,我还没头绪。”
杨巡又提出:“或者你有很大计划,你可以考虑,我是这儿的地头蛇……你今晚有空没?我们见面吃饭详谈。”
梁思申却半真半假地笑道:“你晚上不需要回家看你的宝贝女儿?”
杨逦旁边听见电话,“嗤”的一声:“给拒绝了?认命吧,你们怎么还可能合作。”
杨巡郁闷了好一会儿,但即使再郁闷,他还是写出一份方案,传真给梁思申,他建议梁思申将市一机的市区厂房置换到郊区,这地块与市中心直线距离近,又是面积巨大,好好开发起来,即使没有热点也可以做出热点,只要有能力有能量有资金,想怎么折腾那地块就怎么折腾。
但梁思申只回电谢谢。杨巡很是失落。他从小杨馒头一步步地发展到今天,项目是越做越大,而今虽然看到很多赚钱机会,他也正着手操作,可缺乏挑战,总是缺少激情。可像市一机地块改造那么大的项目,一生人只要做上一个,到死都有吹牛的资本,那都是挑战极限啊。可是梁思申显然对过去的合作记忆犹深,杨巡无处着力。
杨巡心里其实还有另一重考虑,以前与梁思申的第一次合作,他没规矩,坏了规矩,造成自己重大损失,也因此对梁思申心怀愧疚。他很想寻找机会,通过与梁思申的第二次合作,让他哪儿跌倒哪儿爬起。但这话他对谁都没脸说。
他依然是后悔,可杨巡一边后悔,一边加紧做事。他浑身是改不了的紧迫感,总觉得生活是不进则退,他不敢耽于片刻安逸。
09
天气一天一天地热起来,蔷薇谢了,栀子开了,茉莉与玉簪也次第在夜晚开放。锦云里在梁思申的悉心操持下,自春到夏,鲜花不断。
可外公却在这般典雅繁华中,想到粗糙的雷东宝,不知那个一会儿鲁智深一会儿李逵的汉子现在恢复没有,精神头如何,健康状况会不会比他这个老头子更糟?
可是他现在懒得离开锦云里走那么远的路,他只好问宋运辉,雷东宝而今有没有音信。宋运辉告诉外公,他只联络得到韦春红,雷东宝一直不肯接听他的电话。他只知道雷东宝现在能走路了,神志完全清楚了,戒酒了,戒烟了,而今最大爱好是捏一把柴刀上山砍柴,一去就是半天,砍柴回来是劈柴,劈柴之后是烧柴,可以耐心地蹲灶窝里半天都不出来,人瘦了,落形了,嗓门小了。
外公心说,什么嘛,这也叫卧薪尝胆?一个才届中年的汉子打算就这般无所事事打发后半辈子?年龄比雷东宝大一倍的他都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呢。比如他最近非常关心长江洪水,待在电视机前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
杨巡因关心经济形势而看新闻联播,捎带着也关注上了长江洪水。杨巡最先还看得兴高采烈的,对着电视上浊浪翻滚的画面大呼小叫,让任遐迩一起“观赏”。他告诉任遐迩,他以前所住的山村每到雨季,四周山上的水全部往底部村庄里流,他们经常是眼看着小溪里的水翻滚上涨,变成宽阔的大河。然后大河里的水漫开来,他们小孩子在水里痛快打水仗,那时候的水真清,打水仗乃一大享受,现在好生怀念,估计那什么洞庭湖鄱阳湖一带的孩子现在也可以狂打水仗了。当年等水一直漫到家里,大人们的脸上才严肃起来,带着他们背上家当顶一大块油布往山上躲。小孩子还高兴得稀里哗啦的呢,现在想起来都好玩。不过雨总是那样有规律的,下着下着,过了梅雨季就晴了。他估摸着电视里的浊浪翻滚画面到了七八月也得因为夏季来临降水减少而得以缓解,所以都没当回事。
但随着雨没完没了地下到七月,杨巡不好意思再没心没肺地“观赏”了,他开始每天关注电视上的洪水情况。即使有时因为应酬错过新闻联播,回家还是会问一下那边情况如何,有无恶化。他没亲眼见识过山洪,却知道村里有几处遗迹,竟是山洪冲垮的石头墙。电视上的洪水若是决堤,沿岸百姓的家那就得跟他当年东北时期遭愤怒矿工洗劫的电线店一样,数年积累,一朝完蛋。他至今想起当年的困境还有点胆寒呢。他因此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上了,特别关心长江沿岸局势的变化。今天一回家,任遐迩就告诉他,新闻播出了年纪那么大的朱总理亲自抵达重灾区探望灾民。
杨巡当即感觉那边的境况可能比想象中更糟,要不然怎么会惊动总理大驾。他打开电视转了一圈,没看到类似新闻,就上楼洗澡,看过睡梦中的宝贝女儿小碗儿,下来正好赶上晚间新闻。同看一条新闻的上海的外公看完后严肃地瘪着嘴睡去了,这边的杨巡对身边的妻子道:“遐迩,我们刚才吃饭说到捐款了。他们有几个被各自的婆婆叫去要求捐款,饭桌上净听他们骂人,不肯捐,可都说这回估计逃不过,要不报个数字上去,回头捐不捐另说。”
任遐迩奇道:“都那么有钱,捐点儿出来又伤不了筋骨,也忒鸡贼。过几天我们也得被找上吧,你怎么办?”
杨巡道:“不过听他们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国家平时有好处都给了东海他们那些企业,要捐钱了才先想到我们,凭什么啊?我们个体户不偷不抢,猫角落里做边缘分子,前几年才被承认身份,让开私营有限公司。轮到捐起款来,怎么就那么认我们法人地位了?你说谁会一个电话请走宋总谈话,让他掏钱,即使让掏也掏的是国家的钱,他个人能掏多少?明显不公平。”
“唉,是啊,每个月税费教育附加费城市建设费什么的我们私企从来不落下,可说起来我们私企好像是三等公民,这个不准入那个不准入,怕我们扰乱经济秩序,等捐起钱来又要我们做道德楷模,什么逻辑!”
杨巡“扑哧”一声笑出来:“发牢骚也得听知识分子发啊,你这话放今天饭桌上,就把他们的盖了。说实话,我本来想怎么伸把手,今天听他们一席牢骚,我也气不打一处来。都当我们的钱是不义之财一样,以前拿个白条谁都敢上来收费,今天变成捐款了。就算退一步,要捐也得先找萧然他们那些人,他们那挣的才是不义之财,说什么也得捐点儿出去安慰良心。哪像我们提心吊胆挣这么点儿产业,每分钱拿出去都是割肉。”
两个人夫唱妇随,同声共气。临睡,任遐迩却问一声:“这个月要不要拿笔现金出来放着?”
杨巡抓抓头皮,再抓抓头皮:“真要做好人?”
任遐迩莞尔:“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肯定这几天得找你,你做好思想准备吧。”
杨巡愣了会儿,连声说“睡觉”。今天这顿饭吃得,本来看电视看得满腔都是热血,硬是给吃出满腹的反社会来。
隔天杨巡在酒店遇见宋运辉,却得知当天早上,梁思申买了一车子的消杀药品,带上刚从美国回来过暑假的宋引自驾赶赴九江了。杨巡想想那辆牛高马大的切诺基,心说那车真派上用场了。杨巡很想知道梁思申带去多少钱,但追问之下,宋运辉不肯详说,只说不是小数目。
其实宋运辉不便将梁思申准备用于灾区的钱公之于众。梁思申的意图很明显,替她爸爸消孽。她不仅自己出钱,还大大勒索了梁凡一笔,倒是放过外公,还是外公自觉将钱奉上,因此她不肯留名,不愿公开,一切都希望悄悄地完成,谁也不惊动。宋引是听说计划后自告奋勇跟去做保镖的,爷爷奶奶好生不舍,但是爸爸鼓励,她几乎是在车上倒的时差。
杨巡估计宋运辉嘴里的不是小数目应该起码十万起档。但再想到梁思申的大手笔,那个不是小数目,会不会百万起档?他都无心应酬,回家便告诉任遐迩,宋总太太估计捐了上百万,这还是保守数字,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任遐迩好久才问一句:“宋总太太的是不是不义之财?”
杨巡摇头:“应该不会是,以前跟我合作的时候再怎么辛苦都不愿搬出特权,人这种性格应该很难改变。”
任遐迩想了会儿,道:“他们国外的,慈善方面与我们很不同。他们那边的富豪经常回馈社会。小碗她爹,我们现在也算是有点儿头脸的,那个……虽然我们一肚子的反社会,可别为富不仁,我们也得有自己做人的准则。”
杨巡虽然点头,可并没回答。他想到很多。他想到在正统社会里低三下四讨生活的日子,想到过去几乎遭全民唾弃的个体户生涯,想到虎口夺食般从萧然等强权手指缝里扒来钱财,想到那在计划体制下提心吊胆的生存,想到至今即使手头再多的钱也无法准入的某些商业领域。他想到他心中缠绕不去的恐惧,那是长期游离于体制边缘人的警惕,警惕任何可能致使擦边球变为违法的政策风吹草动……他能没有怨气吗?他即使再是人们口中的大老板,却依然似乎不受体制承认。他被那些个体朋友提醒,心里没法不对捐款要求产生反感。他不能总吃最差的饲料,挤出与人同样的奶,太不公平。
可杨巡即使已婚,多少在心中还是把梁思申当作天上那弯皎洁的明月。对于梁思申的举动,他更一厢情愿地往好里想,往高里倾慕。想到梁思申和他看着长大的宋引而今正在奔赴灾区的路上,他有点没法将“不公平”三个字像前天一样理直气壮地挂嘴边上。他问任遐迩,究竟要不要捐。任遐迩奇怪他旧事重提,就说她的意思是,本来想捐的话,还是捐,别因为别人说几句话就改变立场,做事得听从自己的第一意愿。
杨巡心中的天平摇摆着,但第二天被个私协会请去谈话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嘴上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他不甘心被那些人理所当然地要走一笔他的血汗钱。
回来后正好有人找他询问市一机的相关事宜,希望杨巡这位众所周知的宋总老乡搭桥,向宋太太转达运作市一机的意向。杨巡绕过宋运辉,直接一个电话打到梁思申的手机。可三言两语,梁思申的话题就转到所见所闻上。
“杨巡,不出来不知道,情况比电视上说的可能还严重。长江安徽段都没逃过,堤坝岌岌可危。”
听着梁思申充满叹息的语气,杨巡忍不住道:“你帮我看看,我能做点儿什么。”
梁思申道:“我原先想,先带上肯定有用的消杀药品,带着的钱到目的地再见机行事。现在看来都不用到目的地,凡是民生物资都需要,怎么,你也准备过来?”
杨巡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么花钱,不心疼吗?”
梁思申不便解释她心中最强烈的本意,只得避实就虚:“东海公司号召捐款的口号说,拿出你的社会责任心来,奉献你的爱心。”
杨巡笑道:“都这么说,可看到那些肥头大耳的人说这种话,你不觉得讽刺?不过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信。”
梁思申寻了一句开心:“既然相信,那么拉两车方便食品来。”但梁思申绝不相信杨巡这个把钱眼儿看得比天大的人会舍得花那个大钱。在她印象里,对于杨巡,做什么都好,就是别打他钱的主意。跟杨巡合作,根本不能有双赢这个概念,只能讲求奉献。
杨巡却一根筋搭牢,认真上了,觉得好像是他对梁思申有了承诺似的,若赖账不做,他便是连这么个最后一次表白自己的机会也丧失了。他回头没二话,让任遐迩取出钱来,从自家市场里的批发商那儿用出厂价直接进了一卡车矿泉水,一卡车方便面,一卡车食油、火腿肠、饼干等物,一车防风挡雨的塑料篷布,装了满满四大卡车的货色,他亲自押车上路。
不仅是所有认识杨巡的人,连任遐迩都惊奇,觉得杨巡这么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清晨在市场门口统一装车时,一行四辆一汽卡车,非常威风。杨巡自己坐在旧旧的普桑里面,车后放满自家捐出来的旧衣物被褥,与妻子依依话别,东西还在装着,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哄闹开了,连市场里面的摊主都围过来将杨巡当西洋镜看,因为都知道这人绝非善类。有头有脸的几个人笑话杨巡究竟背后是不是拿这四车货跟谁做了交易,却竟然没一个人表扬杨巡做得好。杨巡反而觉得自在,嘻嘻哈哈应付着,不料节外生枝,区委书记也闻讯赶来了。
面对书记带着表扬的询问,杨巡竟然吭哧吭哧地应答艰难,先是避而不认,推说别人让买,书记就逼问别人是谁,杨巡想扯到梁思申头上去,却被杨逦大大方方地揭发。那书记是杨巡认识并友好的,见此好笑,索性打电话让电视台过来采访,让给宣传宣传。杨巡愕然,回头看妻子,却见她幸灾乐祸地笑,因一家人都知道他每天强调低调低调,最不愿做抛头露面的出头鸟,就担心给飞来横祸打中。一会儿记者扛着摄像机十万火急赶到,杨巡心里已经有了草稿。记者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人比他去得更早,报说前方缺粮,他才跟上。记者又问他那个“有人”是谁,他说他保密工作没做好被暴露,绝不能再招供那个“有人”是谁,大家不过是凭良心做事,都不想敲锣打鼓趁灾给自己脸上贴金。后面记者再怎么问,杨巡都装傻打浑过去,让他表现崇高非常勉为其难,让他装傻打浑他却是得心应手。最后还是书记说了几句场面话,杨逦也很体面很文艺腔地帮大哥唱了几句责任义务之类的高调,杨巡才千载难逢地红着厚脸皮在大伙儿的鼓掌起哄声中领着车队浩浩荡荡上路。他从倒车镜中看到的是刚才一直沉默的妻子担忧的目光。
一直开到外环,杨巡才给任遐迩打电话,让她别担心,人家总理副总理都在都去的地儿,他也不会有事。他心说不到危难时候看不出真情,杨逦还在人前口若悬河,小碗儿妈更应该发言也肯定能说得铿锵有力,却一声不吭,杨巡很是感慨。互道珍重的话说完,杨巡一声“遐迩”,嘿嘿笑着却有点难以启齿,他的心情很愉快,又是非说不可。“遐迩,要早知道今天场面那么大,嘿嘿,应该组织一下啊。你晚上千万守着电视,不,你先回家试试录像机还好不好用,你把那段新闻录下来,全部新闻都一起录,以后给小碗看她爸……不行你拿摄像机对着电视机拍,最好双保险。我那些讲话不知道会剩下多少,弄不好都剩老四在说。”
任遐迩听着发笑:“不不,你今天说的话才好呢,实在话,即使不上电视也没什么。小碗她爹,今天你真……怎么说呢,平日里大家围着你喊杨老板杨哥,都没今天来得风光。而且你表现得特别好,不虚伪,不浮躁,小碗懂事后看到这段录像,一定会为她爹骄傲。你心里高兴吧?”
杨巡道:“没想到今天人模人样一下,还真挺高兴。你说我从小到大,没挨老师几次表扬,今天让大伙儿那么表扬,我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两人一齐大笑,任遐迩本来很担心杨巡一路的安全,这会儿也放松下来:“啐,才正经一会儿工夫,又贫上了。哎,小碗她爹,你有没有觉得其实我们也不一定得做边缘人物。说实在的,以前我对个体户的印象也不好,说起个体户就跟坑蒙拐骗联系到一起。个体户被边缘化,爹不亲娘不爱的,一部分原因还在自己平时的行为。即使你说那是给逼出来的也罢,你说呢?像我们今天这样实实在在负起区书记说的社会责任,谁还敢说我们的不是?头脸还是得自己挣,我刚才看着你那么登样,我也真欢喜,一边还替小碗儿欢喜,她爸多好。”
杨巡听着更加欢喜,是的,今天还真有这样的感觉,好像狗肉包子上了台面。他自己刚才也是扬眉吐气的,他这回被示众得心里踏实,因此面对着电视镜头,他很有平常心,不用吹牛,不用浮夸,有一说一。说实话,这感觉真好。他想,这是不是走出边缘人物,拿自己当作堂堂正正的社会中坚?这几年,手头越发殷实,而弟妹们也基本上成家立业,对家庭的责任,他应付起来已经绰绰有余。或者,他是应该把责任心贡献出来给社会了。
杨巡还没来得及与梁思申会合,他的四车援助物就已经送到前线撤离的民众手里。杨巡办事能力强,做出的事情有板有眼,很受当地民众的称道。但他一直没讳言他是个体户,听到大伙儿说现在的个体户真不错,杨巡心里想,正如任遐迩所说,头脸是靠自己挣的。就像过去银行不敢贷款给个体户,他说实话,那时也觉得贷款就跟国家钱落进自己口袋随时可以卷走一样,那时他这人还真不是很值得相信。不像现在社会渐渐规范起来,他的心态也渐渐稳定下来,就认识到人得有所为有所不为。眼下银行已经挺相信他,当然是看在他有家有庙的分上,这回他自发做了好事,应该给他的信誉加分了吧?看来回去还得好生修炼。
杨巡并不是那种一腔热血冲上头脑就勇往直前啥都不顾的人。他自然不会忘记记挂自己能获得的好处。
等他从长江沿线奔波了好几天回家,晒得泥鳅一样地又上机关办事,他得意地发觉大伙儿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有人虽然开玩笑说他跟着电视上的副总理一块儿变黑变瘦,可是言语间少了轻佻,多了尊重。杨巡因此也不知不觉地言行扎实大气起来。以前宋运辉曾教导他到一定阶段后别再对人低三下四赔小心,现在看来,光有财力做底气不够,心里也得有口真气才行。
不久,杨巡对任遐迩提出组建集团,规范管理的设想,或许他心中某些无名的恐惧,真正走到阳光底下并不成问题,他要为自己争取社会认可。
但是杨巡的豪情壮志没亮相多久,都还没放到家庭会议上与杨速杨逦讨论,他就已经把组建集团的设想打包封存到心底仓库“梦想”一栏。他头脑还没发昏,并不会以为凭他个人努力一小把,社会环境就会仙女点化一样地发生瞬间改变。他全身多的是小辫子,他依然担心太过招摇会引得有些人气不过清算他的旧账。他最终还是没弄什么集团,但开始设计企业管理的规范化,结合逐步完善起来的劳动人事制度,制定内部员工的福利保障。
10
梁思申知道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挑,又是外国公民,留在前线只是累赘,而且她也知道更多的志愿工作在以后。沿路了解情况,通过梁凡与当地有关人员获得稳固通信联络之后,她反而先杨巡一步带领宋引回家,通过电话电视继续关注那边的灾情。
回家整休不久,经宋运辉多方了解确认那条古栈道犹在,他们一家四口如期上路了。
八月天,清晨已经骄阳似火。一家人绕过肮脏的几家小厂,跃过厂后隐藏堆积的工业垃圾,才终于见到蜿蜒山道就在眼前。宋引激动得振臂高呼:“爸爸老家,我来啦!”可可被姐姐的举动吸引,小人家好热闹,也跟着一起喊,与姐姐比谁的声音大。两姐弟放虎归山一般,两个大人扯都来不及。
宋运辉面对似曾相识的山野,面对一双活泼可爱的小儿女,面对如花似玉的太太,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舜华潜改。想当年走出山道,抱满腔豪情万丈,今日来思,原以为不过是携家带口了太太一个心愿,不料触景生情,无法不感叹如今胸中尚存几许当日同学少年心,他真的变化很多。
梁思申见山道有一米来宽,路面犬牙交错地铺着鞋底磨圆的山石,年久失修,山石东一块西一块,小儿缺牙似的。奇的是山路上面只有零星几棵小草夹杂于石缝,其余几乎寸草不生,而山路两边却是藤萝薜荔,一棍打将下去,草虫漫天乱飞。她与小姐弟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原始的山路,兴奋之下,“嗖”地冲前面与儿女并排去了,留宋运辉发了会儿呆,才快步跟上。
很快便跳跃着走过一座由两条石板拼成的已经歪斜的小桥,一家人转入满眼葱茏的山谷。山路变为一边是曲折欢唱的小溪,一边是草木葱茏的山壁。宋运辉不敢大意,连忙小跑上去拦住前面三个。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知道这种天气下,山路行走最怕蛇虫,尤其是这种有溪水的地方,更是蛇虫出没重地。他这么一说,连梁思申都逃到他身后,只除了可可还无知无畏。
除了宋运辉,其他三个都拿这一路当玩儿,尤其是宋引,看见一朵花,就问爸爸这叫什么花,看见一粒果儿,非要问能不能吃。宋运辉的水平仅仅停留在能不能吃上,其他一概不知,于是大家都很遗憾。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山谷,空气中蒸腾着花草的清香,耳边流淌着潺潺的水声和幽幽的鸟鸣,还有两小儿的叽叽呱呱。终于对花草的认识告一段落,宋引忍不住问:“爸爸,你小时候真的从这儿走出去赶火车吗?为什么不到公路上坐汽车?”
梁思申自作聪明:“爸爸家那时候经济紧张,而且那时候走路没我们轻松,爸爸要挑一只皮箱,一捆被子,还有很多碗啊杯子啊等生活用品,是吧?而且爸爸那时候才跟高一生那么大,还小呢。”
宋运辉解释道:“对的,那时候不仅爸爸家里穷,大多数人家普遍没钱。经常一个月的工资吃饭零用下来,手头紧巴巴的,只剩一块两块钱了。可那时候一张到市里的车票要五毛钱,一家人送我,来回就得半年积蓄。乘不起,只好摸黑靠两只脚走路,完全靠天上星星月亮照明。幸好那时候大家都烧柴草,山上给搂柴草的割得寸草不生,连蛇都没处窝,一路才有惊无险。那时候我们穿的是自己编的草鞋,还不舍得穿布鞋或者塑料凉鞋,怕一条山路走下来鞋底给走坏。走出山才收起草鞋,换上体面的鞋子。可你们知道吗,因为穷,还有其他原因,为了让爸爸读大学,姑妈放弃体检也放弃前途,唉,否则,姑妈不会那么早逝。”
宋引听得似懂非懂,回头问梁思申:“mum,你呢?”宋引总被可可追问为什么喊他的妈妈为阿姨,宋引解释不通,又是与梁思申非常投缘,在可可滴溜溜的大眼睛追踪之下,改口叫梁思申mum,算是折中。
梁思申惭愧:“我生在特权家庭,从小穿皮鞋和白跑鞋。”
宋引想了想,道:“我也是生在特权家庭,我从小坐爸爸的车子,别的小朋友都没有,爸爸,那不好。”
宋运辉走在前面挺不好意思的,幸好大家都看不到他的尴尬,他岔开话头,道:“那时候很多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没有电视,看的电影是翻来覆去的几部,大家都不知道好的生活是什么,但都懵懂地认定只要靠参军或者考大学走出山村,做上干部就能有好生活。听大哥说他当年是凭着在县小学操场一口气跑一万米不倒,被征兵的看中了去,算是找到活路。我当然只有考大学一途。没想到走出农村走进城市,全不是自己心中以为的世界,生活一下乱套了,每天接触的都是新事物。思申,那时候也不大会深入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是疯狂地学习学习学习,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有一套道理,结果学得一肚皮的良莠,非常神奇,就是从这条山路走出去,好像走进一个新世界。”
两小儿都听不懂,也不爱听,梁思申知道这话是跟她说的,道:“算不算迷失?”
宋运辉想了想,道:“不知道,但心里一直有一根弦:求知,前进。我记得那时候一下涌进来大量西方思潮,打得人眼花缭乱的,还真够让人迷失。”
梁思申笑道:“李力曾经推荐他收藏的《走向未来》丛书,我没想到他也看这种书,而且几十本全部通读。这个人,可惜走了歪路。”她说的时候见丈夫回头一笑,她也会心一笑。宋运辉都没从她眼里看出一丝不好意思。
宋运辉道:“对,那时候大家面前忽然展现一个新世界,有人裹足不前,有人勇往直前,整个社会忽然不再是一潭死水,于是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大,差异又逼得人无法安于现状,即使再胆小安稳的人也不得不想方设法跟上发展,整个社会充满躁动。有大哥率先走出农村改革一步,有大寻成了迷惘一代,有杨巡成了个体户,还有那时候很有争议的双轨制,真可谓摸着石头过河,思潮千姿百态。”
梁思申道:“混沌初开。”
“更像宇宙大爆炸,到90年代后反而单纯起来,一心一意搞经济,至此方向已经非常明确。”
梁思申会心点头,但立刻叫道:“可可别钻草丛里去。”
可可正追一只蚱蜢,哪里肯罢手,梁思申只得飞扑过去,先将蚱蜢逮住,交给可可玩,可放手才想到,天哪,她抓了昆虫,心里这才后怕,似乎手里都是毛茸茸的触感。忙展开手心细看,还好,什么刺都没留下。小心看可可,却什么事儿都没有,捏着蚱蜢的两只大腿玩得开心,连宋引都避开三尺,黏到爸爸身边,不敢再接近可可。梁思申心想,可可到底是男孩子。宋运辉今天一心一意探索自己,忽然想到李力从那时候开始在唯利是图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他自己呢?他若有所思。
宋引忽然道:“我一路看到好几只塑料袋了,我们可不可以都捡起来,扔垃圾堆里去?”
梁思申忙道:“好建议,我们出于安全,把登山杖够得着的垃圾捡起来,其他只能等它们自己风化。”
宋运辉从身后双肩包里掏出一包零食,每人手里分一块蛋糕,这样就空出一只可以盛垃圾的塑料袋,宋引拿着塑料袋便有了副业。宋运辉从纷乱的思索中拉回自己,笑道:“早先不会想到塑料袋会成为污染,最早时候一只塑料袋洗了再用,非要用到千疮百孔才舍得扔掉。没想到现在成为公害,还有下面的溪水,小时候走这条路不用带水壶,这种水都是可以拿来直接喝的,现在谁敢喝?还有流经小雷家的河,我出去读大学的时候,全村洗碗淘米都在那条河里,现在恐怕连鱼都找不到了。”
“连你在东海初期发展的时候,可能因为资金紧张,也对东海的环保不大以为然,更不用说小雷家。”
“咦,你怎么知道?”
“可可爷爷说的,他说刚搬来的时候,海鲜可好了,可等东海的设备一开动,后来吃到嘴里的近海鱼虾都有一股气味。我只要照着时间推算一下,特殊时期,那就对了,我前儿跟你说的,先破坏,后修复,很消耗,你还不认。”
宋运辉回想一下,才道:“是的,那时候资金非常紧张,唯一庆幸的是物价在那时候停止前一段时间的猛涨,才没超预算太多,但也不得不从附属配套设施下手节约,比如生活配套,还有环保配套,现在说起来,做了亏心事似的。”
“极速发展时期,总是因经济飞涨带来的兴奋掩盖伴随极速发展产生的大量社会问题,可问题总是要揭盅,不是你的个人问题。”
宋运辉回头一笑:“你替我开解,还绕到那么远地替我找理由。”
梁思申一愣,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在给自己找答案,我经常在想,你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有时候也能做出不可告人的事来?”
宋运辉闻言不由站住,一张脸唰地红了。梁思申见此,上去轻轻抱住他。
可可不知道爸爸妈妈忙什么,见此夹到两人中间,大声道:“可可也要亲亲。”宋引正用登山杖戳到一只塑料袋,闻言忙道:“先亲我,先亲我,我最辛苦。”
宋运辉被儿女打岔消去尴尬,忙招呼大家捡一棵大枫树下歇息补充能量,反正不急。两夫妻各自拿出包里的食品,巴不得大家赶紧多消耗点,省得肩上背着辛苦。宋运辉等喝下几口水,冲梁思申笑道:“我越想越险,你要是心里有疙瘩又埋在心里不说,只看着我越来越厌恶,怎么办?”
“我肯定不瞒你,我相信你。”
宋运辉一笑,心里没底,这会儿他自己心里都一片混沌。
四个人休整后继续上路,翻过一座山头,下坡就松快许多,身边都似能生出风来,很快就走出山路,来到一处群山环抱的村落。那村子自然不如小雷家富裕,一望过去,田野还在,嫩生生的稻秧映立水中。随着他们的脚步踏上田间小路,前面的青蛙纷纷从路沿草丛跳进水里,“扑通”声不断。三个城市长大的看着好玩,宋引更是弯腰跟一只埋伏在水里的青蛙对视许久,又是装鬼脸又是装恐吓手势,青蛙却岿然不动。
走出农田就是民居和晒场,阳光下的晒场满是夏收打下的金黄稻子。晒场阴影处猫着的农民看这一队离奇闯入的陌生人,这队陌生人则是在宋运辉的带领下研究稻谷是怎样长在稻草上,农民又是如何用手摇的稻桶脱粒。一帮人都感到非常新奇,轮流将晒场边闲置的稻桶摇了好几圈才肯罢休。而这时四个人都已经给热得面如白灼对虾。
走出晒场,可可就骑到了爸爸肩上。宋引小声问梁思申,可不可以找地方乘车,太热,不知道会不会中暑。梁思申也有些担心,可是见丈夫兴致勃勃,她也正有兴致着,就好言劝慰宋引,风景还在前头。宋运辉在前面听见,回头道:“我们坚持一下,翻过前面那个山头,看到没?就是小雷家了。走到小雷家,我们的任务算完成。”
宋引吐吐舌头,又跟梁思申轻道:“mum,奶奶说过,爸爸是个累不死的,我早知道爸爸不会答应。”
梁思申看前面骑着个可可还脚步稳健的丈夫,满脸笑意。丈夫重视她的意见,看来他今天想到的真多。
翻越第二个山头,又是夏天最热的下午,四个人都感到辛苦,连可可都在爸爸肩上晃得心慌,要求爬到背上。宋引在刚才的村子里把垃圾袋扔了,这会儿也不提再捡塑料袋,埋头闷声爬坡。宋运辉身上背着个可可,到底是辛苦,说话的劲头也减了,小心找路,还是走在前面。梁思申接手了丈夫的双肩包,一个人背两只包,此时倍觉辛苦。四个人只要看见山路边有遮阴的大树,就扑去好好喝水好好歇息。大树大歇,小树小歇。
宋运辉坐在大树下大歇时,喘着粗气告诉梁思申:“翻过山头,再往下点的缓坡上,以前那儿有个大坑,是挖泥做砖干的好事,我那年春节回家,姐姐去市里接我,那年雪好大,我们走回来特别辛苦,结果滑进那坑里了,是大哥拉我们上来,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虽然我们……可我还是想,那次要是没见到就好了。”
“那是。”梁思申知道宋运辉指的是他姐姐的早亡。
“可是……唉,说不清,命运啊,认识大哥,也是我的荣幸。”
宋引开始担心能不能爬到山顶,好在可可休息了一会儿,又想自己走路,于是一家人互相提携,吭哧吭哧地终于爬到山顶。
宋运辉忍不住快走几步,叉腰站在山顶,也不顾头顶烈日炎炎没遮没挡,站住不动了,看小雷家在脚下一览无余。但梁思申却和宋引皱眉交流着上来:“什么味儿?”“好像是小雷家的臭味儿。”“怎么会这么臭?大杂烩臭。”可可也闻到了:“屁屁味儿,臭。”
宋运辉却兴奋地指点着道:“看看小雷家,面目全非了。”
宋引道:“一点不好,又臭又脏。”
宋运辉不服,跟女儿争辩:“怎么不好?你看,工业遍地开花,屋顶下是现代化的机器设备,看看那边,是多么整齐的民居。”
宋引也不服:“不好,就是不好。爸爸你回头看,后面的村庄多干净,多安静,画儿一样。小雷家呢?又臭又脏,而且还有黑烟囱。这样的环境不适合居住,人住在这儿会生病。”
梁思申问:“以前的小雷家也是像刚经过的村庄一样的田园牧歌吗?”
宋运辉自己也察觉到刚才的兴奋其实更多的是来自故地重游:“唉,以前,几乎差不多。”
宋引道:“那姑父做错了,他把好好的地方变得这么糟糕,变得没法让人类居住。”
宋运辉笑道:“又来一个学成归国的小梁思申。”
梁思申一笑:“赶紧下去,太晒了。”
可是一路之上,宋引坚持不懈地指着地上的垃圾,说小雷家不好,指着手臂从树叶上沾染的黑灰,又说小雷家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一直说到山脚下。大家赶在进村前先在一棵树下整理仪容。宋引不肯在脏石头上坐下,又捏着鼻子以示抗议。宋运辉只得严肃地对女儿道:“把手放下,这儿有很多爸爸的朋友,你这样子很不尊重人。”
“我必须诚实地表达我的不满。”
“还没臭成那样,放下。”
宋引见爸爸是真的严肃,挺怕,只好放下,但白了爸爸一眼。宋运辉严肃地解释道:“这是农村发展的局限……”
“如果是这样,宁可不要发展。”宋引还是坚持。
宋运辉道:“我们先不急着赶路,我们来说说为什么要发展。吃不饱的时候,风景再好,有没有用?”
宋引道:“为吃饱,环境却变得又臭又脏,可能还致癌、短命,那么吃饱又有什么用?”
梁思申本来从不打断父女俩的争辩,但见两人一个坚持自己的世界观,一个对小雷家饱含情感,互不相让,只得插话打圆场:“我们别只看到浅表的一面,猫猫,我们更要看到人的思想进步。小雷家的开放、富裕,带给小雷家人丰富的物质生活之外,也带来对外界的广泛接触和认识的机会,他们的思想因此得以越过大山阻挡,走向全国,走向更高更远。他们思想的改变,又反过来指导他们对生活对工作的态度。最近最明显的表现是,他们懂得争取自己的权利,懂得抗争不合理的管制,他们还懂得很多很多,这都是封闭在前面一个画境般的村庄里所做不到的。听懂我的意思吗?”
宋运辉最明白梁思申的意思,他指的是村民对雷东宝自发自觉的反抗。宋引则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梁思申看着心说,估计以前宋运辉也是这么绕晕的她,不由心里觉得好笑,她现在绕晕他女儿,哼!她接着说:“既然他们进步,他们懂得更多,他们就会凭自己的判断,为自己的生活做出更好的选择。你要相信,进步才能开启民智,民智的开启更促使进步。所以小雷家以后会自我纠正,走得更好。”
宋引想了会儿,才慢慢点头:“好吧,他们以后会不臭不脏。”
“不仅如此,还会更好。”宋运辉补充。
宋引小大人一样地道:“那希望他们懂得更多。”
宋运辉这才欣慰地与妻子交流一下目光,带领一众走进小雷家。
如同预期,不,甚至超出预期,他们受到比雷东宝主政时更热烈的欢迎,但是他们没多停留,只是客客气气地与鼎立的三足打过招呼,便去山上拜祭了宋运萍,下山后挡不过红伟的殷勤,由红伟亲自驾车送他们去杨巡老家。
宋运辉借着倦意,不大说话。他虽然对雷东宝和小雷家之间的事情不予干涉,但并不表示他支持,他不愿搭理红伟等人。车到最后一道山坡,宋运辉示意红伟停住,他要徒步走进去。红伟很是不解,但不敢用强。
四个人于是继续走路,可可又回到爸爸背上。
这段路不短,夕阳西下,他们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得残兵败将一般,都眼巴巴看着平地里的村落,希望最近的一幢房子就是杨巡老宅。梁思申等一辆晚归的摩托从他们身边经过,忽然对宋运辉道:“我有些明白杨巡的性格了。”
宋运辉道:“我一直理解他,可有时又爱又恨。如果不是你们合作的事,我对他的欣赏可能会更多一些。”
梁思申点头:“他那么小的时候,挑货物从这边走出去做生意,即使只是才走我们进来的这一程,那得多少狠心才走得出这重重山峦。那样的狠心……今天我自己走过才知道。”
宋运辉道:“小杨肩上有一大家子等着吃饭的嘴。”
梁思申沉默,心中的某一块开始隐隐松动。
当四个人在来过一次的宋运辉带领下终于来到杨巡家老宅面前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家家户户的门窗透出深深浅浅的灯光。
宋运辉拉住妻子和女儿,对着空无一人却满是柴垛的院子,对着敞开的门和门里传出的孩子叫闹声,静默了一下,声音略略提高,喊了声:“大哥,我来了。”
他看到雷东宝瘦得走形的身子迅速出现在门口,背着光,却还是挺拔如铁塔。
他忽然想到梁思申在小雷家村口说的那些话,大哥现在也懂得更多了吧?既然懂得更多,不管以后大哥再掀轰轰烈烈,还是从此泯然众人,应该都属于大哥雷东宝更好的选择。
一丝清凉的山风突破炎夏的闷热,送热烈拥抱在一起的人们进去房间。
外面,群星在天幕运转,一年一年,生生不息。<!--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