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第 3/4 页)
“资本从来不是善良的东西。”萧然不由跟着复述一遍,心里在想洽谈的时候日方人员热情有礼的谈话,外办接待的时候上升到中日友好高度的互赞,还有两国官方的一些接触,怎么可能在这样大的合作项目里出现恶意?这本来是跟国有企业合作的项目,只是半途被他横刀夺爱而已,那个号称一衣带水的日方怎么可以存有恶意?萧然有些将信将疑,可又忍不住想要知道第二个恶意可能,“梁小姐,请说,越详细越好。”
梁思申道:“我考虑到的第二个恶意可能是产品定价。你合同上约定绝大部分产品返销日本,价钱基本上是由日方决定。日方的价格可能不会定得太高,如果刚才所说的进口高价零部件侵吞部分利润的话,你可能会做多少亏多少。可你对亏本却无法质疑,谁让你逃避增资,不建立两个关键车间呢?因此,如果日方有恶意,综合以上两种可能,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增资,要么你亏本。你两者之中选择一样。”
“不,我可以设法在国内找到能加工这部分进口零件的厂家,我不信。”
“我所说的是对方有恶意的情况下,如果对方有恶意,我想你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生产得出日方认可标准的中国厂家的。”
萧然额角开始有冷汗沁出,一张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而这时门外下班的电铃忽然响起,惊得萧然全身一震,呆了好久。“可能性大吗?这种事国外是不是很多见?”
梁思申摇头道:“我只是因宋老师和李力所托,向你提出最坏可能,总之小心行得那个什么什么船。”
“小心行得万年船。”
“对,就这句老话,我外公常说。但你别太担心,三个臭皮匠,抵过一个诸葛亮,你回头和你们工厂的人商量商量,他们懂行,可能拿出懂行的主意来规避,也难说得很。总之小心为上。或许是我杞人忧天。”
萧然自言自语:“可你忧得也太真了些,这种事在国外是不是很常见?请你告诉我。”
“不能说常见,可也屡有耳闻。好了,请送我回宾馆。我回去再想想,你也找别人想想,这几天随时恭候质疑。”
萧然忙站起来道:“说好我今天请客,不能食言,要不然李力明天赶来揍我,请。”
梁思申笑道:“今晚才不要跟你吃饭,看你一脸食不下咽的样子,我才不跟你有难同当,我寻杨巡开心去。”
萧然哭丧着脸强笑道:“那可不行,我今天这顿不请,回头怎么跟宋厂长交代。要不我们把小杨也叫来。我再请几个有趣的人来,既然你在这边与小杨合资,多认识几个人没错。”
梁思申笑道:“对啦,我就是要大大敲你一顿,哼,我的咨询费是按小时论价的,不低。”
萧然真有些哭笑不得,他自然是一叫就有人捧场。梁思申没想到,萧然竟喊来一桌的企业家,有国企的,有集体的,也有杨巡这种私企的凑数,看上去各个都是精明人。梁思申想到,萧然这顿饭想找这些有丰富经验的人讨教。
这样的一桌,杨巡自然是敬陪末座。坐在梁思申身边的分别是萧然和一家大集体企业的总经理申宝田。申宝田目光坚毅,可眼角皱纹却刻画出一只中年狐狸。果然,萧然开场白后便向各位企业家讨教。而讨教的结果,却是更肯定梁思申的说法。但大家都有一个大前提,没跟日商合资过,不知道在中日友好的前提下,又在有政府工作人员出面接见的前提下,是否可以避免有些事的发生。
这时候,萧然心中更加忐忑。而杨巡在这种饭桌会议上没有发言资格,他就是知道也不肯说。他看到萧然的沮丧,心里还挺高兴的,他妈的,一山更有一山高,萧然这种人自有老外欺负。
饭局结束,杨巡载上梁思申去看想要收购的厂,那个申宝田却特意让司机开车追上来,再次重申很高兴认识梁思申,希望以后多有联系,也非常善意地与杨巡交换名片,邀请两人这几天参观他们工厂。寒暄过后分手,梁思申笑道:“我这外商身份好像真的很吃香呢。”
“不早跟你说了吗,本来两处厂子拿着有困难,可一说是爱国华侨回来投资,我再做些努力,事情就顺了。萧然的事,麻烦的可能性有多大?”
梁思申笑道:“做生意哪儿存在什么友谊第一。杨巡,我看你都快在饭桌上幸灾乐祸了。”
“哈哈,当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怎么能不幸灾乐祸。有没有办法解决?”
“我又不是神仙。合同定下的事,哪是说反就反的。萧然有本事,找他爸通过其他途径解决,谁知道呢。”
杨巡却笑道:“难。我这回因为跟你合资,听人反复教育我:外资无小事。萧的父亲再有来头,也不敢在涉外大事上乱来,我等着看好戏。”
梁思申笑道:“可看着他被日本人欺负,我又心有不甘。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咦,你说的两家厂还挺市中心的啊。”
“这地方是涉外区,你看你住的涉外三星级宾馆就在前面不远,附近还有一家海员俱乐部,这块在造的是另一家三星级宾馆,过桥那儿准备造四星级宾馆,是我提醒他们造的。这附近还有不少机关大院。我看着这样的地方挺不错,唯一不好的是这两家厂中间有条马路穿过,不晓得能不能想办法把它们合起来。下车看看吗?”
“当然。”梁思申等车一停就跳了下去,杨巡都来不及遵循礼仪给梁思申开车门,每次都那样。但杨巡伸手从后面抄了一件风衣,出来递给梁思申。梁思申跳下车后正感觉有些夜寒,看到这风衣忍不住一笑,披在身上。
两人沿着马路走去工厂,没想到一家工厂的一个车间还开着夜班,可两人走进去,看到苍白荧光灯下,倒有一半的人坐在柳条筐上聊天喝茶打扑克。梁思申想到资料表明这家工厂在职工人一百二十五个,退休工人一百五十个,等于一个工人要养一点几个退休工人。这样一家毫无优势的老厂,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还怎么前进,在职职工当然得过且过混日子了。
两人粗粗看了下便出来,走到外面,杨巡解释说:“这家厂有些本事的人,要不停薪留职,要不请长期病假,都出去自找活路,留下这些女的老的磨这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工资,可能这几天又有活了,才开个夜班。”
“你资料里说,我们不用接手这批工人,确定?”
“这些人怎么能要,你管严点,他们到你家门口滚钉板,你开除他,他带一家老少来你家吃饭,你催他们工作,他们总有办法偷懒,你又不能人盯人地管,这些都老油条了,像你一个女孩子进来,他们能把你气哭。这些人又没什么技术,可让做清洁卫生他们还不干呢,怕被人瞧低了。我食品市场开业时候用过这种人。我跟二轻局谈,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要,全下岗,我们出钱买断工龄。”
杨巡见梁思申似乎听不懂的样子,忙又解释道:“意思是以后你的工人和这家厂再也不相干,没工作了,但我把工人以前工作的工龄花钱买断……这个你可能不懂,这边人的退休工资是根据工龄来计算的。”
“买断!”梁思申耸耸肩,“听上去挺可怕。好像工人进了企业,就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一样,出来还得买断彼此关系。真搞不懂彼此都怎么想的。不过已经比两年前好,两年前我们咨询的时候,都说人和厂打包一起卖。吓退好多人。杨巡,如果二轻局坚持人和厂不能分离的话,我们宁可不要这项目,人的包袱是无底洞。”
杨巡本来以为梁思申这个心地挺好的人会担心下岗工人以后日子怎么过,可没想到梁思申对买断都挺有腹诽,杨巡转念一想,对了,梁思申来自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对此早见怪不怪。他又领梁思申看马路对面的另一家厂,这家只有门卫在,里面黑咕隆咚。两人粗粗看一下就出来,到路灯下拿出地图印证。
梁思申道:“可惜,这儿离商业中心到底还有段距离。我总觉得你的方案不可行。不过先买下再说,市区地段的地皮总是稀缺资源。”
“为什么是稀缺资源?”但杨巡问出,便明白梁思申的意思,笑道,“对,就那么块巴掌大的地方,你割一块我割一块,没几天就瓜分完,我们手里拿着钱的得先下手为强才是。哎,你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萧然对你那么客气?他对宋厂长都没那么客气。看这边,是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半幢楼是他们的。”
梁思申看看,却见工艺品进出口公司门口两块牌子,另一块白色长条木板上写着什么电子仪表厂。原来工厂上面才是办公楼。这样的办公环境可不怎么样。对于杨巡的另一个问题,梁思申也没遮掩,笑道:“有次我跟萧然比谁家更厉害,比来比去,他比不过我,以后见我就服输了。呵呵,对于他那种仗势欺人的,唯有更大的权势才能让他屈服。”
“你既然有这样的身份,手头又有钱,为什么不去你爸爸那儿做呢?你到那儿还不是跟萧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梁思申不愿解释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她只是笑嘻嘻地道:“我喜欢你杨巡啊,我偏要跟你合作,做做个体户呢。”
杨巡心知这话不真不实,可听着还是舒服:“你放心,我这个项目一定要做它个响当当的,让你做个知名个体户,年底评先进上台戴大红花。”
两人嘻嘻哈哈打趣着,却一点没偷懒地把整个涉外区好好看了个透,梁思申即便是穿着平底摩托靴,都走得筋疲力尽,自觉如残花败柳。杨巡看着倒是有点服气,这娇小姐做事还真是认真。反而是他劝梁思申悠着点,别一口气把明后天的事情都干了。而其实,杨巡真想伸手扶梁思申一把啊。这样春风沉醉的夜,哪对出来轧马路的男女不是相依相偎的?杨巡的手指不知道蠢蠢欲动了多少次,他那是用了吃奶的童子功才克制住自己。
梁思申上了车,禁不住捂住嘴打个哈欠,揉揉眼睛道:“我临时又有两个想法……”
“明天说,今天你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脸色都变了。”
“车子上可以抓紧时间说。”
“我要专心开车,不听。”
“总经理哪有这样对董事长的?不是说按照国情,进了企业就是企业的人了吗?你得听我的。”
杨巡嘻嘻一笑:“我是企业的人,也是董事长的人吗?”
偏偏梁思申没那曲里拐弯的市井文化,理所当然地道:“当然,你想不干,拿出钱买断。”
杨巡哪好意思解释,只好自己干郁闷,这段路又短,很快就到宾馆。但是杨巡陪梁思申进去,却被萧然从大堂吧跑出来截住。这回,与萧然坐一起喝啤酒的是几位政府官员,其中一位是市外办郑主任。
杨巡有些不放心梁思申深夜接触那个肚子里什么坏水都有的萧然,道:“那我也干脆坐大堂吧里把刚才我们说的整理一下,完了你还可以过目,方便我们明天工作。”
梁思申愣了一下,心说杨巡没那文字任务啊,但杨巡既然要留下那就随便。她和萧然一起到了另一桌,桌上几个市政府涉外官员与梁思申讨论市一机合资究竟是不是存在陷阱。他们说,经过刚才打电话一波了解,有些地方确实存在外商在合资中利用中方刚走进市场经济不识水性,给中方合作者下套的情形。这些官员也紧张,市一机的外资是他们积极参与引进的,若是出现问题,他们难辞其咎,萧然不会放过他们。
梁思申硬着头皮听了半天,听来听去还是这些担忧,她困得要死,只好截断官员们的提问,她要采取主动。
“萧总,刚才杨巡替你想了个主意,本来想明天告诉你。日方不是想另觅地块新建两个车间吗?你可以自己找块地先买下,然后给出虚高评估价,作为你的出资。你现在只有这两条路啊,一条增资,一条等着他高价卖你零件,不如你主动跟他们一起玩,他外方怎么玩得过你本地人。”
这话说出,一桌子人都舒了一口气,萧然更是眉头舒展,指着角落里的杨巡道:“他想出这主意?脑子满灵活嘛。”
“不是他是谁?我们学院派的,他实战派的,有的是野战经验。但萧总,我提醒你预防万一,万一日方有恶意,或者万一他们没有恶意,你都不能把事情做死。”
萧然欢欣,连声说谢。随即便问在座官员现在开发区的地价。梁思申见此告辞,拉了杨巡离开。
但梁思申第二天睡饱睡足,躺在床上却想到另一个主意。她当即打萧然的移动电话:“萧总,我又想到一个帮你解套的主意。”
萧然现在见到梁思申如见救星,忙道:“我也还没上班,跟你住同一个宾馆。你用过早餐没,要不介意就过来我这儿用早餐,我这儿是大套间。”
“行,二十分钟。你让他们给我送水果和咖啡。”
二十分钟后,梁思申出现在萧然的套房,一件黑色v领毛衣,下面依然是牛仔裤,进门要求开着门,萧然自然答应。萧然很殷勤地斟咖啡给她,笑道:“你每一次出现,都是给我带来幸运。你这回会在国内多久,我来安排出游计划,想出海吗?或者,你的工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吩咐,有些地方我只要打个招呼。”
梁思申笑道:“别光顾着说话,我是饿醒的,得先补充能量。”吃上几口才道:“昨天我一路劳顿,没想太深,昨晚受杨巡提醒,我倒是有了新的主意,可以帮你赚一笔脱身,不过需要动用不少资金。”
萧然有些夸张地道:“你先慢说,让我先想好我该怎么感谢你。我已经无法承受你带给我的这么多好处。”
梁思申听了笑道:“嘿,这是你自己说的,我没逼你哦。我本来不想走后门,可是这个后门不能不走,不愿花费时间在消磨时光上。你给我办个这边的驾照吧,每次来都要人接送,我跟囚徒一样无力。”
萧然一听就笑道:“行,我今明两天里就拿给你。好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稍微安心地请你给我帮忙。”
梁思申也笑:“我今早想到的,昨天的主意是在开发区拿低价地,做高估算,坑日方一道。我今早想,你索性把市一机的地块全面置换出来,搬到据说税收政策更优惠的开发区去,是不是有这一说,就是税收政策方面?”
“有这优惠政策,确实是吸引日方搬迁的良方。可是对我有什么好处……哦,我清楚了。”萧然忽然想到其中关键,双掌一拍,兴奋地盯着梁思申,久久不能言语,“我既然能把开发区的低地价评估成高地价,自然能把高地价评估成低的。而且也不用什么开发区政策吸引日商,我拿出市政规划要拆迁工厂,让市一机不得不搬到乡下去。”
“聪明。”
萧然大喜,起身去吧台拿来一瓶人头马xo,给两人各倒一杯,兴奋地与梁思申碰杯,一饮而尽,道:“通过这个办法,我可以把投入基本收回,剩下的扔给日本人玩,他们最多让我所占股份越来越少,可没办法让我净身出户。不过我需要通过哪家公司先买下市一机地块,这笔出资不小,还非出不可。”
“对,你可以找我,我有资金。你把新华书店地块转让给我,你拿转让费运作市一机解套。”
萧然被梁思申的表述惊住,一声“你”之后,好久无法说话:“我好不容易拿的那市中心那地块。”
梁思申微笑:“这几天你打定主意了,可以找我,我们商谈具体细节。等我回去美国了,你可以联络杨巡。”
萧然不甘被梁思申占了上风,反将一军:“不如我们合作,你出思想,我做实际工作。”
梁思申不客气地笑道:“我不跟你合作,你没杨巡那么容易操控,我在你这儿也得不到太多实惠。我们只可以惺惺相惜,偶遇特殊机会可以互惠互利地双赢一下。”
萧然也笑了,也对,梁思申有的是优势,想要找个他那样的合伙人,自家堂兄表哥随便抓一个就行,何必找他这么个陌生的,但他被新想法打得兴奋,暂时没法定心思考,他答应梁思申不管肯定还是否定,一定会在她回美国前给予答复。
梁思申这才回自己客房。反正把话撂给萧然了,萧然答应的话,是大好事,他那在商业中心的地块实在是钻石一枚。不答应也无所谓,她努力争取了就行。
但梁思申的等待没持续多久,萧然隔天便给梁思申一个明确答复。萧然通过杨巡的电话约梁思申喝茶,梁思申听见只是喝茶,简直想呜咽着感谢。这几天真是怕了吃饭,做什么都是吃饭,每次吃饭都是叫上一大桌,每顿饭都少不了时兴的甲鱼和林立的酒瓶子,真正吃不消。可是人家就图着见她这外商一面,好像一起吃一顿饭才是表示尊重,不坐一起吃饭是不给面子。梁思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逻辑,才知道自己高干子弟的牌子有多好用,那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地拒绝。可她既然已经有意搁置身份,非要以平等态度参与竞争,她的脾气就不允许她打退堂鼓,只有怨声载道地奔赴饭局。可是杨巡还说大家对她已经非常客气,因为她是外商,换作其他国内女子,饭局上先集中火力灌醉女人。梁思申心说,真低劣。
与萧然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前此的一顿饭一直从下午五点半吃起,回到宾馆已经是八点。梁思申只得先找到已然等候在大堂吧的萧然,扭着嘴道:“对不起,刚吃饭喝酒回来,一身烟酒臭,你等等我,不好意思,二十分钟。”
萧然了然地笑道:“真傻,自讨苦吃。”
一会儿等梁思申换洗下来,萧然继续取笑:“何必呢,非要把自己堕落到低三下四的境界。你这是千金小姐吃饱了闲的,有本事钱也别拿出来,外商身份也不要,你再试试,看你能走几步远。明明是那身份,何必矫情。”
梁思申无言以对,白眼相向。唯有跟上来询问的侍应生要一罐啤酒,算是出气。萧然却是笑道:“办事情未必都要请客吃饭,你看我……”他将一只信封推到梁思申面前:“你的驾照。”
“哎,好,终于有件顺心的事。”梁思申打开信封一看,驾照上自己刚拍的大头照傻傻的,可那就是货真价实的驾照,“你车子在吗?让我试试国内驾车?你可以相信我,我车龄十年。别一脸心疼嘛,你可以旁边看着。”
萧然一脸大牙疼似的道:“我刚换的新车……”
“大方点啦,我下回在这儿买了新车先给你开一下。”
萧然郁闷了一下,可终于还是起身,道:“走,开小心点。”又跟侍应生说了别动他的桌子,两人一起出去。
萧然以前的一辆车被杨巡和韦春红指使人砸坏,修好后,他别扭着用了些日子,终于还是决定新买一辆。才刚买来的白色宝马,心疼爱护得不行。上了车就一直唠叨让梁思申注意这注意那。梁思申也不是太妹,稳稳将车开了出去,几个弯道下来,萧然已经放心,心说这十年车龄没假,听说老外从小拿车子当脚。
这时候萧然才敢说话:“我找人同日方谈了一下。日方的意思很明确,他们有意提高在中国公司的技术水平,所以才会提前把决定核心零部件质量水平的两个车间建立起来。他们的目标是减少运输环节的成本,尽量实现较高本土化率,以最有效压缩总体成本。经过一天的谈话,我们都觉得对方很有诚意。你说呢?”
梁思申本来就因为晚上吃饭应酬遇到一帮粗俗的人而郁闷,打开车窗开了会儿车才缓过气来,但听萧然一说,又郁闷了,商业合作,凭什么相信对方诚意?诚意再多,也不如一纸合同。但见萧硬是要相信诚意,她也只能道:“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立法其上,取法其中。我们做方案的时候,总是把困难想得多一些,预先想好周全对策,以免临时手忙脚乱。而如果最后一路顺风走到尾,那是最大的好事。虽然我没机会分一杯羹,不过还是诚挚地恭喜你。”
萧然这回倒是难得认真地道:“这回还真吓了我一跳。我几个朋友都说,人家是老牌资本主义,做了上百年的生意积累的经验,我们跟他们比,就跟光屁股小孩上战场,全看对方良心了。幸好谈话表明对方不错,可想到这几天听的有些外商提供的设备是旧货外面喷新漆,有些外商圈下地皮迟迟不开发,你说得对,先把困难想多点有好处。可是这样一来,我得筹备资金了。我咨询一下厂里的工程师们,都说那些设备能早点上当然最好。”
“说的是,中方有中方的弱点,不过外资进入大陆也未必无敌。我们这几年一直在考察中国市场,可一直不敢大胆进入,有很多顾虑。比如对政策摸不着头脑,对当地市场没基本认识,对当地工人表现出来的思维更是无法认同。因此我们都倾向合资,善用中方优势弥补我们的缺陷。其实日方找到你,也是他们的幸运呢,多少事从此畅通无阻。”
“你说的是从外方角度看问题,看到的是我们没意识到的问题,对,我也有优势,不错,就是这个原因,这就对了。”萧然到底不是幼稚的人,一直对外方那种唯利是图的资本家的诚意放心不下,但等梁思申一说外方的顾虑,他倒是放心了,彼此有所倚仗的时候,就得向对方输出诚意了,“宋厂长推荐我找你真是找对了,宋厂长也说要多听听你这种来自那边阵营的人的意见。”
“宋老师是很有涉外经验的人,早十来年前就从事对外贸易了。我很佩服他。这车不错,动力性能尤其好,可惜是自动,手动更好玩。你钱要是不够想卖商业中心那块地皮的话,看我们那么多交流的分上,你得优先考虑我。”
“哦,你考虑多少价?”
梁思申笑道:“我哪知道,我连那块地面积多少都只是个目测概念。但我记得你和李力说的你买下那地的价。”
萧然也笑:“那价翻倍都太便宜你。这样吧,明天你让小杨去我那儿拿资料,我跟他谈。我们是朋友,不伤和气。”
梁思申笑道:“不,小杨送到你手里,还不给你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我了解一下,明晚上再一起喝茶?”
“去,你捏着底价跟我谈,我又顾忌着那么多人面子没好意思驳你,你这不存心赖我吗?”
“你才是真矫情,是朋友就不能谈生意?你没诚心,抛个诱饵逗我玩儿呢。”
“看见了吧,跟女孩子谈生意多麻烦,态度不好就是罪过。”
梁思申不由笑道:“不然要朋友干什么,朋友就是拿来糟蹋的。咦,你电话响。”
萧某接起电话,但“喂”一声后,却把电话递给梁思申,并等梁思申在路边停车后,自觉下车去。梁思申看着心说,有人良心不好,可行为举止可爱;有人良心挺好,可行为举止让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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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巡几乎找遍角角落落都找不到梁思申,无可奈何之下才想到萧然,没想到居然真的在一起,杨巡惊讶。但他没多废话,道:“你快去市第一医院,我刚得知消息,宋厂长下午在工地摔下送医院手术,失血很多,还在抢救。”
梁思申大惊,几乎是飞车回城,嘴里却安慰萧然说她从小飞车,不怕。萧然岂敢不怕,又没好意思说怕,一颗心在嗓子眼吊了一路,终于在市一院放下。而梁思申则早将车子随处一抛冲出去了。萧然没跟上去,但见梁思申如此焦急,不由想到去年在北京初见梁思申与宋运辉在一起时候的场景,如此的师生关系,令他玩味,他不信其中没有暧昧。
杨巡看到梁思申披一头没一丝装饰的卷发冲来,黑毛衣下面是咖啡色碎花长裙,与环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什么电影里跑出来的人。他赶紧迎上去道:“刚才不敢说太清楚。宋厂长掉下来的高度不算高,可下面正好堆了不少杂物,一根钢筋刺穿腹部。除了失血很多,还不知道其他内脏有没有受大影响,现在里面是最好的医生在抢救。”
梁思申瞪着杨巡说不出话来,怎么也不敢想这种事会发生在一向谨慎的宋运辉身上。想到钢筋穿透的痛,梁思申不寒而栗。杨巡连忙安慰:“别怕,别怕,有我,有我。宋厂长的妈已经昏过去,你可别……”
梁思申一眼瞅见宋运辉的秘书,扑过去抓住那个她认识的秘书的手臂,可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一急起来满脑子都是英语,中文字竟然一个不见,只急出两眼的泪。好在秘书知道她要问什么,详细告诉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宋运辉去码头看安装,爬的是一处安全高度,大家都不认为会出事,没系安全带,没想到宋运辉会失足落下,那下面正是一堆等待清理运走的废钢筋等物。当时大家也不敢拔钢筋,就地用焊枪烧断露在体外的钢筋,才能赶紧送医。
梁思申听得牙齿“嗒嗒”作响,好半天才终于憋出中文:“很痛……”可梁思申又想到,宋运辉的性格异常坚毅,那么痛的时候,估计他肯定闭口死忍。她恍惚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着杨巡轻道:“我想到宋老师的姐姐。”
杨巡知道宋运辉的姐姐是如何去世的,也是与钢筋有关,不由脸色大变,忙道:“别胡说。”
“是,是,我乱说。”梁思申连忙承认,不再吱声。这时她看到一群人后面是程开颜坐着哭,程开颜身边有两个老人陪伴。而那两个老人眼下正以严厉的目光盯着她看。杨巡见她留意那边,看了下,轻声告诉:“是程开颜父母。”
梁思申不语,专注地看向手术室门。
程父看到梁思申,他凭直觉意识到,这个装扮得与众不同的女孩就是女儿嘴里所说宋运辉的那个美国学生。从女孩惊慌失措的表现,他感觉宋运辉骗他,宋运辉与那女孩绝不简单。程父愤怒了。是,为什么这么巧,宋运辉闹着离婚时候,这个女孩恰好在此?
不仅是杨巡,连旁边其他东海厂的人都看得出程父眼中的火爆,只梁思申挂心宋运辉,视而不见。周围大家也糊涂了,一会儿上访说厂长因为美国女人离婚,一会儿又去工会闹说厂长因为一位医生离婚,究竟算是怎么回事?杨巡也留意到梁思申眼中深刻的焦虑,他还就近看到梁思申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忽然意识到,这真是师生关系?有这样的师生关系?他心里不由偷空泛了一下酸。可他还是体贴地想到走廊风大,梁思申又从不肯多穿衣服,今天更是连披肩都没拿,就脱下自己的西装递给梁思申。正好寻建祥从宋母病床边脱身过来这边打探,见此情景也没心思多想,跟梁思申打个招呼,问问杨巡里面还没动静,就又下去陪着宋母。而一些市领导也开始陆续来访。走廊上站满黑压压的人,每个人各怀心事,但不便此时张口。杨巡很担心程家人找上梁思申,一直在梁思申身边严阵以待。
终于,宋运辉被推出来,众人都簇拥上去,前面都是领导,病床边宋季山有份,程开颜也有份,梁思申与杨巡都没份。两人只好站在外面听医生介绍情况。医生面对那么多领导,说得深入浅出,谁都听得懂。梁思申听了终于放下一颗心,没事,而且没后遗症,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刚才真怕刺穿的是肝胆脾之类的内脏。
但等杨巡忽然想到该去病房拦住闲杂人等,尤其是肯定会让伤痛中的宋运辉烦不胜烦的程家人的时候,却发现早有护士在门口把关,将所有人都拦在门外。经过公推,才让宋季山和宋运辉的秘书进门。过会儿,寻建祥背着刚醒来的宋母也进了门。
杨巡和梁思申在门口守候了会儿,不久寻建祥出来让两人回去准备明天接班,两人这才离开。但杨巡忍不住想去护士站沟通一下感情,他进去发现里面有几个医生在开会,说的正是宋运辉的病情,他就在门口听了会儿。梁思申则是见到一个女医生从护士站与护士长亲密地拉着手出来,转到楼梯角说话。那女医生细声说的话,有几句漏进梁思申耳朵:“是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你也看到,只有同事朋友帮得上忙……你刚才拦得好,要不然病房里不太平了……唉,也可怜,都可怜。可现在只能顾得上病人了……怕刚才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还得你帮忙……说什么呢,厂长女儿是我儿子班上的同学,前儿我儿子不是脚烫伤吗,我那天正做一晚上手术,没力气背儿子,那厂长看见好心送我们俩回家,难得的没一句废话……是,你也知道现在的男人,我宁可不要他们帮,免得无穷麻烦。让他们伸手帮忙,他们恨不得要我以身相许还人情债……对了,千万别提是我要求的,这种事说出去更加多是非……”
梁思申这才知道,看似简单一件事,竟也是有因有果。听得转角那两个人开始说再见,梁思申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过一会儿,见女医生和护士长拉着手转出来,梁思申仔细看了一下,见是一个长相文气,略带职业性冷漠的三十来岁女子,一双眼睛似会说话,但估计说出来的话带刺。想到女医生悄悄帮宋老师的忙,梁思申在那女医生经过时候就一直讨好地微笑,但女医生没搭理她,匆匆而过。
一会儿杨巡出来,杨巡比梁思申主动得多,已经勇闯进去与给宋运辉主刀的医生攀谈在一起,说好送疲惫的医生回家。梁思申跟上,但回头时候,看到程开颜和她父母还守候在门外走廊,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心中感慨,当一个人的爱不是另一个人的那杯茶时,爱是负担。程开颜只怕到死都不会知道宋老师的追求是什么。
下到下面停车场,梁思申看到只穿着毛衣的杨巡踊跃上去帮两位主刀医生将自行车扛到车后,梁思申忙打开车门请两位医生上车,她自己坐到驾驶位上。杨巡安置好自行车上来,见梁思申坐那儿,没敢吱声,怕后面两个医生吓到,只得坐上副驾位置旁边指挥。没想到梁思申开车极其老练,他不知道梁思申已经通过萧然拿到驾照,只得心中念叨千万别半路遇上警察。
直到把两个医生都送到家,杨巡才道:“你赶紧把位置让给我,要是让警察查到你没驾照,麻烦大了。”
“放心,刚刚萧然把驾照给我做出来了。哎,杨巡,注意到没有,刚才一路上都没见一辆出租车,原来还以为出租车挺多的,宾馆门口总停着几辆。”
“是啊,出租车爱做宾馆生意,有钱人多嘛。萧某人对你倒是有求必应,考个驾照多难啊。”
“没见我帮他很多忙吗,我的咨询在国外都是收费的。杨巡,等下我先回宾馆,你能不能辛苦一下,再回医院,把那三个老弱妇孺送回家?”
“谁?噢,那三个,让他们待着,他们精力好,老拖着离婚手续,害宋厂长每天拉着脸没精神,香烟不离手,让他们在走廊上耗点精神才好。”
梁思申不由叹一声气:“冤孽。算了,你不帮就算了。我刚才听到……”梁思申把刚才听到的那个女医生与护士长的话与杨巡说了一遍。
杨巡心说,那女医生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宋运辉的外遇,好嘛,今天都凑一起了。可他不敢说给梁思申听,只轻描淡写地道:“这个时候多的是伸手想帮宋厂长的,有人只怕排不上号帮不到忙,你别去瞎掺和。”
“我又不是傻瓜。只是觉得那个女医生帮忙帮得到位,说说而已,你紧张什么呢。杨巡,我听今天萧然跟我说的一句话有道理,他说我既然有点来头,没必要一边矫情地说不沾那光,一边其实又在因着来头放肆。”
杨巡不由笑着抢话道:“这两天的酒席吃烦了?”
梁思申见杨巡明白她想的是什么,终于笑了:“是,明天你跟他们说,大小姐烦了。再有什么事,我打几个电话找人,我又不是跟萧然一样做违法乱纪的事,没必要自找麻烦非找弯路走不可,明天那些什么的都取消。”
杨巡道:“你大小姐终于想通了,难得,怎么我前两天也这么跟你说,你不听呢。”
“前两天我还没吃过苦头。”梁思申不由做一个鬼脸,“对了,明天我跟萧然谈商业中心那块地的转让。他打算跟着日商增资,那就不得不卖掉商业中心那块地皮。我的意思是,这么一块稀缺地段的地皮,那是再贵也非买不可。”
“噢,那我明天一起去,什么时间?我安排一下。”
梁思申道:“你还是别去。萧然见了我没办法,我对他泼皮无赖都可以,你在场他会转移视线,他也巴不得只你跟他谈呢。你明天还是去接替大寻吧,正经的商业谈判需要你的经验手腕,跟萧然那样不正经的,我来。”
杨巡无奈,也确实,梁思申已经说得够给他面子。于是他把自己的心理价位说给梁思申,又告诉梁思申那块地几大缺陷分别是什么,以便明天梁思申讨价还价。说完了才送梁思申上楼进门,他自己开车回医院。说真的,梁思申对待合作项目如儿戏,硬是不肯利用身份资源,弄得他也紧张不起来。这回的工作虽然按部就班地做,可他心里前所未有地放松。心里轻松,浑身就全是劲儿。
这时候宋运辉病房外面的走廊已经空了,包括程家三口也不在,宋运辉的秘书以坚壁清野之势坐在门口。杨巡一去,秘书就告诉他,宋厂长没醒,可宋家父母不见儿子醒来不肯睡,要杨巡劝劝。杨巡说这哪是劝得了的,他进去替了寻建祥,因寻建祥家里还放着宋引,怕寻妻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而后,他陪着宋家父母在半黑暗中坐了一夜,一直等清晨宋运辉醒来,是宋母先看到儿子苏醒。正好此时梁思申也清早赶来探望,大家都哭了。
宋运辉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父母和梁思申,这几个人的存在,让他苏醒的感觉很好。因为伤痛,也因为刚刚苏醒,宋运辉有些放纵自己。于是在旁边不大被重视的杨巡注意到,宋运辉的眼光经常温柔地落在梁思申身上,然而又在梁思申看过去的时候,将眼光似是不经意地避开。杨巡心惊,隐约明白宋运辉心里在想什么,但也猜出宋运辉不想让梁思申知道。联想到梁思申昨天走廊上的焦虑,杨巡虽然心中极不愿意看到这一出,可是他清楚,此时他不便在场。他抬脚离开,还顺手拉走秘书下去吃早饭。
梁思申熟练而快捷地动手把病床稍微升起,才将小笼包拿出来交给宋季山夫妇,含着笑哽咽着道:“爷爷奶奶可以放心吃早饭了,吃了后你们回家睡会儿吧,我等下开车送你们走。”回头看到不见了杨巡,奇道:“杨巡呢?这家伙饿坏了吧,吃早餐这么积极。”她说着话,早动手将凳子椅子拼起来,方便宋季山夫妇吃饭。
宋运辉微笑道:“爸妈,你们快吃点。吃了回去睡觉,不然我也不敢睡了,这儿有他们陪着。”
“我们不累,看到你醒来比吃人参都强。等下叫小杨回家睡吧,他一晚上也没睡。”
“护士会来的,这儿是高干病房。你们回去吧。小梁,等下你负责把我爸妈送回去,要小杨也回去睡。跟猫猫就说我出差了。小梁,你回头也忙你的去。”
宋季山道:“我们回去也睡不着,还是在这儿打个盹。大寻等会儿还会来。那个……猫猫妈昨晚说……”
宋运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道:“我不见她。”该如何相见?存在宋运辉心头更多的是因果之叹,他曾是多小心安全的人,可是他却在离婚即将办成之际,失足跌落,他是个有心人,早在失事第一刻就想到人们心中会想到什么,他有何颜面躺在病床上理直气壮地见程开颜。
梁思申不疑有他,她以为离婚总是关系闹僵的结果,这种时候拒见也是理所当然,想起昨晚:“宋老师是不是有个女医生朋友?昨晚我偷听到她提示护士长拦住闲杂人等,否则昨晚病房肯定一屋子的人,谁都进来。她说她是猫猫小同学的妈妈。”
宋运辉闭上眼睛艰难地想了会儿:“有,陶医生,三十来岁。谢谢她。爸妈,你们吃早餐,我看着,快坐下。”
宋季山夫妇这才开始吃喝。梁思申看着宋运辉笑道:“宋老师,馋吧?”
宋运辉虚弱地微笑:“别招我。”
梁思申笑道:“我在浓香的生煎包子面前徘徊好久,最终决定不刺激你,改买小笼包,嘻嘻。当然,等宋老师健康的时候,我还是会把刺激宋老师当作宏图大业来完成的,难度越高越刺激。”
宋运辉只能又笑,连刚进来测脉搏量血压的护士听着也笑。梁思申看着血压计上面的汞柱,又看护士的记录,笑道:“宋老师,你真需要我刺激呢,你看你现在血压这么低。”
宋运辉笑道:“别调皮,说说你这几天做了些什么。”
梁思申端把凳子轻轻放到床头,开始跟宋运辉讲这几天的事。宋运辉听着,宋季山夫妇旁观着。老夫妻还是第一次见识儿子与这个说了很多年的女学生之间的关系,心里都觉得这两人看上去关系好得没道理。儿子对猫猫妈说话从没那么耐心过,他们为此对梁思申有些反感。
宋运辉听后提醒:“先弄清那块地的产权,要杨巡去弄清楚,这种人拿出来的东西很多拖泥带水。”
“噢,明白,我拿来资料让杨巡去查。还有一位来自既非国有又非个体的企业,叫集体企业的,那位管理者叫申宝田,申厂长异常热情地希望我这个外商与他合资,或者帮他介绍外商来跟他合资,可是怪了,我看他企业报表显示利润挺好,一半产品出口,杨巡也说这家企业前景不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合资。关键是他开给我的条件优惠得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我爸的什么老相识。我怀疑他另有企图,没答应他。杨巡说由他去套出申厂长的企图来再议。”
宋运辉失血过多的脑袋一下听得有些晕晕的,也就没发表意见,只微笑道:“看来你跟杨巡配合得不错。”
“是,杨巡太宝了,好像没什么他办不成的事。我看着医生多严肃啊,他却没几分钟就攀上给宋老师动手术的医生两名……呃,陶医生来了。”
陶医生其实已经来了会儿,但见里面两人说话,以为是公事,就没打扰,在外面等了会儿。但看里面那对,又敏锐地感觉似是有一条亲密的线柔柔牵在中间,男的全心全意地宽容,女的全心全意地信赖,陶医生不能不联想到宋运辉离婚的原因。
陶医生微笑进门,坐在梁思申让出的位置上,又微笑询问一下宋运辉的身体感受,正要打开血压计,梁思申就在旁边站着道:“护士小姐已经来测量过,58-85。”
陶医生已经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这个女孩子是外商,她冲梁思申微笑一下,道:“看来恢复得挺好,果然是老大主刀,只等着后面日子渐渐恢复了,别担心。不过我看记录,你的身体有点像过度使用的机器,需要长时间休养生息。”
“他工作起来不要命。”宋母道,“医生,他能吃的时候,吃什么东西最好呢?”
陶医生想想道:“我去拟个菜谱,回头交给你们,不过也不能做准,宋厂长年轻底子好,最要紧还是爱吃多吃少操心。”她起身道:“出血多点,没太要紧的脏器损伤,不幸中万幸。手术又成功,以后只要慢慢将养,千万别急。这是持久战,伯父伯母也得养好身体准备好吃的调理宋厂长。我走了,早班前还得看一圈我的病房。再见。”
梁思申送陶医生出去,到了外面,才轻声问:“陶医生,真没事吗?请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要点?”
陶医生看看眼前这个长相和衣着都美丽的女孩,轻声道:“没大事,后面保养要紧,千万别让宋厂长过早操心。”
梁思申忙道:“我明白了,我的小事也不跟宋老师说了。我四天后打算离开回美国,那时候宋老师能恢复多少?”
“放心,宋厂长年轻,恢复会比较快。”
梁思申这才放心,看着陶医生离开后才回来病房,见宋运辉看着她,眼睛里有问询的意思,她忙笑道:“我私下又问陶医生,陶医生还是说没事,可见是真没事。不过刚才我看陶医生走的时候,刚好两个护士也一前一后地走开,我很无聊地看着她们轻盈地飘一样地走,很坏心眼地想到一句唐诗,嘻嘻,真对不起陶医生。”
宋运辉朝门口斜一眼,笑道:“别卖关子,说吧,现在没别人。”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一行白鹭上青天。”
宋运辉想笑又不敢笑,怕撕痛肚子,忍得异常辛苦。倒是宋季山夫妇终于展开锁了一夜的愁眉。杨巡和秘书进来,见刚出去的时候相对泪眼的四个人这会儿都笑眯眯的,都是好生奇怪。
宋运辉看到杨巡等两人进来,便知道他今天的快乐时间到头了。“爸妈,你们回去吧,八点后属于非私人时间,唉。小杨送回去,小梁也去办事吧。”
宋母闷声道:“我不回,我照看儿子还分八点不八点?现在都什么时候,还工作个啥。”可宋母积弱惯了,到底还是没敢大声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杨巡在一边忙道:“对了,宋厂长提醒我,等下一上班还不知多少人来探望慰问。有些领导来了宋厂长能闭上眼睛躲过,可你们二老就得成慰问对象了,宋厂长担心领导们握着你们的手你们没法应对,还累得宋厂长挂心。不如回去睡一觉吧,八小时以外再回来。”
杨巡说着,一手揽起稍有惊讶的宋季山就往外推,另给梁思申一个眼色,梁思申连忙也跟着挽起宋母朝外走,弄得两个老人身不由己。而杨巡还在一路宽慰劝说着,都是入情入理的大道理。可怜宋家父母这两个逆来顺受至根深蒂固的人,反抗都没太大动作。梁思申虽然把宋母往外送,可也忍不住觉得自己狠心,不由回头想看一眼宋运辉的反应,直想着要是宋老师也不舍得父母离开,她就罢手。可她蓦然回头,却看到宋老师的眼睛有些怪异地看的是她。她几乎是本能地止步想确认,却发现宋运辉的眼睛早转开了,快得令梁思申都以为自己眼花。
梁思申疑神疑鬼地走出去。杨巡也是一肚子的狐疑,他现在开始回忆宋运辉家发生矛盾究竟在哪个确切时间,会不会宋运辉的离婚真的与梁思申有关。
一车人各怀鬼胎,是梁思申开车送他们回宋家。但半路之上杨巡接到寻建祥电话,说是程开颜哭哭啼啼找上他家要宋引,被他拒绝。杨巡想来想去,觉得这种时候当妈的要求带女儿是无可非议的,可他更能推测宋运辉肯定不愿把女儿放到闹离婚的妻子手里,那等于被挟持。他当即指使寻建祥辛苦几天,无论如何都要隔绝那母女俩,不惜一切代价。宋季山夫妇手足无措地看着前座杨巡对他们宋家的事自作主张,轻轻讨论后,不得不做出决定,以后两人轮流去探视儿子,以便有人可以留在家里照料孙女。
杨巡一直感觉梁思申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但见她车子开得四平八稳,也就不说了。一直等送走宋家父母,他才折回来问还在车里发呆的梁思申想什么。梁思申心说杨巡倒会看眼色,她犹豫了下,将心中的疑问抛给杨巡:“你守了一夜,看到宋老师……有没有什么不同?”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敢问,他犹豫了下,道:“他是他,你是你,别当心理负担。”
梁思申默然,这话听出,她看到的不是幻觉。杨巡见此道:“别想太多,你很快回美国的。路上专心开车,去市一机有段路自行车乱窜。我自己打车。”
梁思申拿眼睛看了杨巡会儿,看得杨巡差点昏倒之前,才启齿:“杨巡,你才大我一岁吧,你做事真成熟。”
杨巡晕乎乎地看着梁思申开车离开,心里一阵一阵地激动。又用疲惫的脑子很快想到,梁思申临走那句话,当然表示对他的肯定。那就意味着她不会想太多。他也不愿梁思申想太多。
梁思申开出小区,忍不住在路边停了会儿,愣愣地想了会儿,决定听杨巡的,不想。她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她是很快回美国的人,她不愿自己与宋老师的良好关系节外生枝。
12
与萧某的谈话异常顺利。两人都是从小生活优裕、有些手头散漫的人,而萧某急等用钱,知道梁思申背后有财神,又不敢放手欺负了梁思申,梁思申则是找到自己心理价位,拉锯几下,都觉得满意,便很快拍板。若换作杨巡,即便心中有心理价位,他也会在谈判中伺机“更下一层楼”,软磨硬泡地将价格打压到最低。
梁思申会谈后,由萧某助手陪同,去现场旁边的一幢大楼俯瞰。果然这是好地段,即便是她这样的外地人都看得出这块区域的热闹成熟。若不是萧某身后被日方紧紧追逼,萧某怎么舍得放出这么一块宝地。她得此地,只能说机缘巧合。萧某助手说,原本萧总准备在此建造大型商场,图纸也已做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助手还谈了一下商场的规划布局。梁思申看看远近稀稀落落的商业楼群,心说这么宏大的计划,有配套的巨大消费客流支撑吗?国人工资有那么高?她当初与杨巡谈楼下商场楼上宾馆时候,都没那么大规模。
当然,她知道,规划必须超前,至于怎么超前,她有的是在欧美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逛街积累下来的经验和眼光。但她难以把握,如何选择一个合适的度。不能超前太多,又不能太过流俗。怎样才能做出符合大环境的合适规模?当然,她必须与她的合作者,当地商业奇葩杨巡商量。她此时可真想冲过去将杨巡拎出被窝开始讨论。
好在杨巡也没让她久等,就在她回到宾馆对着规划图描描画画时,杨巡睡了半天找来。两人就建筑成本、未来的管理成本和客流消费额度等问题讨论再三,杨巡更是满城飞地找商业系统的人了解市区各百货商店的年销售额,他因着两家市场,已经基本成为商业系统的事实编外,因此数据容易取得,虽然不知道数据的真实性几何。
两人即使去宋运辉那儿探望的时候,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讨论一番,令宋运辉顿生局外人之感觉。但宋运辉只能无奈地看着,杨巡在场,他插嘴都不愿意。
杨巡对于梁思申欧洲风情街的提议非常热衷,他还希望能搞个欧洲多国风情荟萃街,让全市没出过国的人开开洋荤,最好一条街就把什么英国王宫美国白宫法国爱丽舍宫都缩微了一网打尽。倒是把梁思申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样的杂烩建出来是什么鬼模样,一定是四不像。她只得把规划图复印件与初步思路带回美国,请相熟的朋友帮忙大致策划。
而购买二轻局两家工厂的事情也在梁思申回国前获得定论。在与有关领导频繁会面,一次次重复回答一些诸如最爱哪种国内美食还会不会读写汉字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等的低级问题,而不是就梁思申几年以来对中国经济的调查展开讨论之后,对方领导似乎都很满意,于是签署初步意向,但梁思申不知道对方领导满意在哪儿。
梁思申休假结束,不得不回美国。两宗收购一起进行,令新办合资公司资金吃紧,她在卖大学区房子和如今所住房子还是抵押房子之间犹豫良久,决定抵押。她将所得汇给杨巡,提议增资。杨巡不得不勒紧腰带加大贷款,按比例跟上增资。不过杨巡心里清楚,他的被迫增资与萧某的被迫增资应是不一样的概念,他和梁思申的增资目标明确,思想统一,都是为了合资公司的实力和前程。
因与萧然的交易,梁思申在中国的动作还是通过梁凡传到梁父耳朵里。梁父虽然生气,可此时木已成舟,他只好静观事态,提醒梁凡也帮忙留意不能让梁思申吃个体户的亏。梁凡才不关心,他不信谁敢让梁家人吃亏。
梁杨的合资公司虽然出师大捷,顺利超过预期,但是一开始就背负的巨大债务压力,令两人的行止大受影响。尤其是杨巡,年前他还为了心目中的四星级宾馆项目豪情满怀地考虑过借个两千万三千万的,可真有一千多万的债务上身,却又是不一样的感受了。虽说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可虱子多了会吸干人血,债务多了可压垮一个人,千万级的债真不是百万级的债能比的。再想到隔山隔海的梁思申也背着一屁股的债,杨巡备感压力。
因此,杨巡更加精细地计算收入支出。能拖着付的就赖着,非付不可的就协商分期付款,实在逃不过的,如萧然那儿的钱,也是拖一天是一天,硬是在银行里挣得几天利息。但是对于二轻局旗下两家厂的收购,他谈下的是分期付款、年付。而遣散原有职工所需买断工龄的钱,也是分期、年付。他还轻车熟路地为未来避税打下基础。有个与杨巡混得很熟的二轻局领导打趣,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合资公司做事如此抠门。
不过杨巡做这些琐碎的省钱事情都没怎么跟梁思申一一报上,他在梁思申面前与跟寻常合作人面前不一样。若是对于寻常合作人,那他非把自己的劳苦功高一分不差地传达不可,让合作人知道他杨巡不计得失,为大家的事奔走,这个人情那是非要合作人铭记在心的。但是对于梁思申,他却觉得,男人嘛,总得有点男人的担当,事无巨细地将功劳传递过去,不成了碎嘴小男人邀功吗,不说。好在上回梁思申过来见识过办事有多辛苦,对他工作的迅捷进展都是表扬有加。这让杨巡忙得心里愉快。
杨巡为此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回家只有睡觉一事。而这个时候,宋运辉的受伤好歹加速了离婚步伐,一纸离婚书出来,宋运辉手下也顺手附上程开颜的调令一份。程父早知回天乏术,带妻子女儿乘宋运辉安排的车子回金州。一路之上,程父内心悲凉,他的时代就这么结束了,他现在连女儿都保护不了。他恨宋运辉,可是他无计可施,只能对宋运辉跌穿肚皮说一声“报应”。
在杨巡依然忙得不见踪影的时候,宋运辉终于出院。宋运辉受伤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通知遥远的雷东宝。等宋运辉活泛起来,他也不会脆弱地一个电话打给雷东宝要才刚回小雷家重展宏图的雷东宝抽时间过来看他。只待离婚的事情尘埃落定,才打电话给雷东宝,告知一声他离婚了,依然没说受伤的事。
雷东宝倒没说什么,一向知道宋运辉这个人的性格,别看闷声不响,其实特有主意。雷东宝只是问宋运辉现在心情如何,听宋运辉的回答是“自在”,他便撂开手了。毕竟他与程开颜只是几面之交,他一颗心毫无疑问地偏,偏向宋运辉,只是觉得挺可惜的,好好一个有孩子的家,说散就散了。
13
虽说论理,宋运辉出离婚那么大的事,雷东宝应该过去一趟表一个态,可是他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原计划用承包养猪场的钱接济如今被整合到一起的登峰,可是也不知为什么,有意承包猪场的人不知太会算账还是没长远眼光,都没个敢长远承包的,虽然承包者都很踊跃。因此,雷东宝筹划再上一条电缆生产线的计划资金告急,而定做设备的预付金却已经交去设备生产单位那儿了。
现在小雷家通过其他办法筹资很难,前一段时间的动荡,包括雷东宝自身的入狱,都让手里揣着钱的人对借款给小雷家踯躅。县里的人一则避讳,怕帮了小雷家,被认作陈平原第二,没人敢出面替小雷家周旋;二则避雷东宝,陈平原出事的时候从小雷家搜出重要证据的一幕还在眼前,雷东宝这样的人,现在谁还情愿帮他,雷东宝简直是求告无门。
若是换作以前,拖一拖也就拖一拖了,总不能没有条件硬上。可是现在不能拖。雷东宝现在是保外就医出来,他还在镇上拍了胸脯换来今天的地位,他若是不在特定时间里做出成绩,给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以信心,给被他打压下去的人以压力,他往后无法立身。雷东宝必须没有条件创造条件,非上不可。
好在红伟一肚子委屈地辞去占据多年的预制品厂位置,交出肥美的既得利益,在新创的贸易公司对雷东宝听其言、观其行一月之后,彻底清楚雷东宝让他新创这个贸易公司,那是真把他当自己人,给他权,给他物,更给他信任。不过钱却是要他自己挣出来。气顺之后的红伟这才活泛起来,积极率领原属小雷家的一干销售活跃分子奔走争取业务。
既然计划承包猪场的钱落空,那就只有另外设法。而目前最能设法的只有通过登峰自己积极造血,养活发展自己。因此雷东宝和红伟将眼光瞄上收益最好、来钱最顺的电力系统大宗采购上面。问题是谁都知道那是块肥肉,一块肥肉旁边无数厂家眼巴巴盯着。本市电力局的一宗大买卖,撇去那些外省来的“流寇”,省里一家国企就死咬着不肯放松,省电缆凭借与电力局多年交情,和同是电力系统国企的身份,大有将登峰挤出局之势。而电力局的个人虽然早被红伟这个本地人麻痹,可是又不敢公然拒用系统内工厂的产品,一时左右为难,暂时袖手旁观。
别人等得起,唯有雷东宝等不起。既然巧取不行,雷东宝毫不犹豫想到强夺。他要红伟候着,那家省电缆厂厂长一来,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要“劝退”那家厂。红伟听着有些心惊胆战,不知道雷东宝要做什么,问又问不出个准的,劝又劝不回雷东宝不来鲁莽的,只有自己天人交战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雷东宝那家省电缆厂厂长过来的准确时间。可红伟又知道,他不说,自有别人巴巴儿地跑去跟雷东宝说,多的是寻找机会露个小脸的人。红伟只能紧盯着电业局的人获取消息,第一时间将省电缆厂厂长到来的消息汇报给雷东宝,又不得不遵照雷东宝要求,千方百计厚着脸皮三顾茅庐敬请对方那个派头很大的副处级别的厂长一起吃饭。
红伟在三星级宾馆订了一间稀罕的包厢,在恭候对方厂长到来期间,不断劝说早到的雷东宝不要使用武力,不要自说自话。雷东宝最先一声不吭似听非听,后来听得不耐烦,反问一句:“我把那厂长当菩萨供着,他就肯退出?今天吃饭目的到底是干吗?恭喜他们厂拿到业务?”
红伟皱着眉头道:“书记,我们都担心你啊。要不我们分配一下,今天什么狠话胡话都我来说。”
雷东宝鄙夷地道:“你有狠话,前几天为什么不说?”
红伟无奈地道:“逼上梁山了我也会说。书记,你不能给自己惹麻烦啦。为了我们全体,你忍忍吧。”
雷东宝斜红伟一眼,懒得说话。红伟见此也不敢再说,其他两个公司的业务员更是不敢进谏。但是没想到省电缆厂厂长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红伟偷偷瞅着雷东宝的脸色,先雷东宝一步将那家厂长骂了个透。雷东宝倒是毫无怨言,耐心等待。
终于,千呼万唤地,那个厂长在登峰一个业务员的引导下,带着两个手下来了。那厂长进来就开宗明义:“今天我来是看电业局老郑的面子。”
雷东宝主动上去握手,声若洪钟:“那当然,我们村党支书啥的,进机关排不上号,说不来话。厂长今天坐主位。”
那厂长见此,矜持地微笑,当仁不让地坐上主位。厂长没想到对方带头的雷东宝却一屁股坐在末位,正好坐他对面。雷东宝有意坐在厂长对面,环眼直视那厂长道:“我大老粗,不会说话。有啥过节,厂长担待着点。来,上酒上菜。”雷东宝最后一句就跟在小饭馆吆喝似的,惊得旁边穿着红褂子的服务员一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微微撇嘴出去通知。却把对面的厂长看乐了。
但那厂长虽乐,却不忘正事,看住雷东宝道:“这顿饭不好吃,你们先别忙着上酒上菜,说说你们想怎么样。”
雷东宝也是咄咄逼人看着那厂长,一点都没有红伟指望的收敛样子:“说话前我们别忘介绍。厂长,我知道你是谁,你树大招风,谁都知道你姓啥名啥住哪,儿子一个。我大老粗,没人知道。我自我介绍。我叫雷东宝,小雷家原村党支书,去年犯事坐牢,今年保外就医。谁能保外就医?两种人:一种是得治不好的传染病的,一种是得治不好的坏毛病的,我沾一种。厂长放心喝酒吃菜,传染不了你,我没得传染病。”
厂长一声哈哈:“雷同志请客怕掏钱还是怎的,吃前先封人筷子啊。”但厂长不免想到,既然不是传染病,难道得的是治不好的坏毛病,要人命的癌?脸色不像啊。“雷同志继续开门见山,今天摆这一桌鸿门宴,准备跟我们说什么?”
雷东宝一掌拍在大圆桌上,道:“好,爽快。我大老粗,不会转弯抹角。我说实话,登峰电缆厂是我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到今天,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它。现在登峰有麻烦,等着市电业局的业务开锅,求厂长撒手放了市电业局的业务,你们反正生老病死都有国家养着,我们一个村老小都指着登峰吃饭,不一样。来,吃菜喝酒,我大老粗不会客气,你们自便。”
厂长没动筷子,也示意两个手下别动筷子:“雷同志,既然看老郑面上我来了,我得把话跟你讲明,大家各凭本事八仙过海,最终结果看市电业局决定。你要管你一村人吃饭,我要当好国企大管家,我们各有立场。但我看出我们都不是为个人,你也是个好样的。既然如此,我们认个朋友,以后一个行业吃饭,彼此照应。”
雷东宝道:“认我做朋友,不难,你们家底子足,先留口饭给我们吃,让出本省的生意。第一先让出市电业局的生意。红伟,给厂长倒三杯酒。厂长,你要是答应,我们干了这三杯。”
厂长没想到雷东宝这个粗人这么污攀他的台面话,一时沉下了脸:“雷同志既然提出我们无法做到的条件,显然是不想交我们这些朋友,我们不高攀,走,雷同志的鸿门宴,我们咽不下。”
“慢着,饭不吃可以,把我心意带走。”雷东宝说完抢过服务员托盘上的酒瓶,磕掉瓶底,狠命插到桌上。犬牙交错的瓶身当场插穿当中的玻璃小转台,随着一声脆响,死死矗在圆桌当中。雷东宝瞪着血红的环眼,盯着惊愕的厂长,狰狞地道:“别让我再看到你!”
厂长的脸色由红转白,一语不发,拂袖而去。后面雷东宝霹雳似的追上一声:“都愣着干什么?吃菜,喝酒。”
红伟好一阵子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看着雷东宝久久不能说话。心里却是渐渐想到,说了半天,原来雷东宝净在威胁那厂长,他得了大病才得保外就医,他可以豁出一条不长的命为登峰卖命。试想,谁敢跟一个不要命的人争生意?若是杨巡那样的个体户,还真难说到底谁更强硬,可国营厂长能否强硬到最后,就难说了。
雷东宝看着红伟道:“你别磨蹭,快点吃完。吃完你们派几个人给我跟去他们住的地方,穿马灯一样敲门在他们面前露露脸。”
红伟听了半晌才道:“是,我们去,趁热打铁。书记你吃完还是回家,你别在场。”
“行,红伟,我没看错你。换作是……别人……唉,算了。吃。”
红伟立刻想到那个别人是谁,雷东宝一定想到的是最近受尽冷遇的雷士根。从雷东宝欲言又止来看,雷东宝对士根的感情一定比较复杂。红伟原本在揣度雷东宝这回保外回来究竟变了没有,看到雷东宝回来一系列的作为,他心生忐忑。可刚才看到雷东宝一身匪气威胁省电缆厂厂长,他反而放心了。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雷东宝还是原来的雷东宝。他有些摩拳擦掌地对雷东宝道:“书记,放心,这笔生意我保证它跑不了。”
看着红伟与饭店经理商谈损失赔偿,这边雷东宝若无其事地吃喝,还招呼其他三个一起吃喝,说是吃饱了有精神,吃饱了好办事。可是等一桌吃完,他却埋怨星级宾馆的菜太不实惠,花那么多钱,才吃个半饱。不如韦春红的饭店。
雷东宝回韦春红的饭店,见饭店还有一半客人,生意看来挺是红火,就不打扰,站灶台边就着油炸花生米三口两口吃一碗饭,这才算是吃饱,都不等韦春红切了肉菜过来。等韦春红过来,只能站在旁边笑眯眯陪着说话。韦春红看雷东宝,怎么看怎么好看,雷东宝瘦那么多回来,韦春红恨不得一天五顿地喂丈夫。
雷东宝等吃完才有暇开口说话:“当然成,我出面能有不成的道理。讲理不听,讲歪理,歪理再不听,出拳头。”
韦春红笑嘻嘻道:“你能讲理?你只讲自己的理,说来说去还是歪理。”
雷东宝笑道:“可人家听我。”
“人家听你的拳头。”
雷东宝嘿嘿一笑,默认。
韦春红深深注视着雷东宝,道:“你这回出来后,心计多了不少。可你掩饰得真好。东宝,你越来越能干,这本来是好事,可想到你为此吃的苦头,我想都不能想。”
“又来了,又来了,别大脚装小脚,我还不知道你,你敢想敢做,砸人家车子的事都干得出来,你还有不敢想的。我上去看电视,你下面慢慢磨蹭。”
韦春红笑捶一拳,道:“客人不走,我难道还赶他们啊。你慢慢歇着,冰箱里我给你冰着菊花茶呢。”
雷东宝答应着上去,路遇一个眉清目秀的服务员,不由看了两眼。韦春红后面看着当即吃味,决定这几天找个理由开了这个服务员。她知己知彼,知道自己容颜老去,更清楚雷东宝需索强烈,她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任何动向任何可能掐灭了。
雷东宝并没开电视,而是躺床上想心事。如韦春红所言,他现在花更多时间在思考上了,可是他遮掩着没让大家知道。但这些自然逃不过韦春红的眼睛。雷东宝也没打算瞒着韦春红,他觉得这一场大祸下来够考验两人的关系,韦春红是自家人。
他躺床上想有关雷士根的安排。他已经有些不忍心再晾着士根,准备冷搁这么长时间后,可以稍微放点事情给士根了。可是今晚砸完酒瓶想到士根在场会怎么做的时候,不由得又临阵止步。士根这人身份特殊,不只是一个简单村民,而是一村之长,用他,就得给他发言权。可是,怎么敢再给士根发言权。他往后要做的计划里多少灯下黑的事情,能让士根知道吗,能让士根参与吗?前车之鉴,士根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几乎不言而喻。
可是,想到多年左膀右臂般的交情,想到士根佝偻下去的背,雷东宝心下摇摆。一直到韦春红饭店打烊了上来,他还瞪着天花板发呆。等韦春红当着他面宽衣解带,准备进去洗澡,他才追着问了一句:“春红,你看我用士根先管一下鱼塘发包的事,怎么样?”
韦春红想了想,道:“士根这个人,你交代下去的事,他给你打个折扣,倒是一定会做得四平八稳。换作别人,可能不会那么稳妥。怎么,你念旧情?”
雷东宝眨巴几下眼睛算是答应。韦春红又道:“难得见你婆婆妈妈。不过我劝你别用士根,这人……表面胆小,实质狠心,你别指望他跟你穿一条裤子,士根只做他认定对他无害的事,即使事情对你大大有益,只要对他有害,他就不敢做。我讨厌他,男人做到他这份上,算是没种。”
雷东宝本来一直想着士根虽然胆小,却是忠心。可被韦春红一说,倒了兴致,士根可不就是那样。他终于放下士根,不再为安排士根费心。
当晚,红伟报喜,省电缆厂厂长连夜逃离。雷东宝无动于衷,这个结局他猜得到。换着地方给关了一年多,什么恶人没见过,什么恶事没听说过,他当时听的时候还充满正义的不屑,但是今朝有事上身,他不知不觉地用上了。还真管用。雷东宝只在电话中进一步指使红伟,密切关注市电业局的动向,防止省电缆玩地下工作。
正明被雷东宝收权,便赌气有意消极怠工,看雷东宝如何凭一身蛮劲运作厂子。可他终究还是嫩了点,没看到雷东宝的多年积威。雷东宝回来便一呼百应。而正明最为后悔吐血的是,去年年中,因为私心而将销售大权转交红伟,将几位要紧业务员交给红伟管理,这一下,雷东宝一来便轻易绕过了他,直至而今,正明确切知道,雷东宝居然全额拿下市电业局的采购任务。全额!以往凭他多年与市电业局领导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电业局为了照顾系统内工厂,总得分点不小的份额给其他工厂,可是这回雷东宝竟然拿到全额。不知雷东宝用的是什么办法。
但无论用的是什么办法,雷东宝为登峰拿到口粮了。正明看到他面临绝境:如敢继续怠工,他在登峰的重要性将继续被削弱。
因此,雷东宝周一早上上班,看到正明挂着尴尬的笑脸,主动走进他的临时办公室。正明投降了。雷东宝并不客气,好一顿臭骂后才招降纳叛。骂完,才布置任务,让正明全力发展铜厂,尽快实现利润。正明虽知权力大大地被削弱,现在等于丢掉登峰江山,可也不得不接受,否则会被雷东宝踢走。
雷东宝最后鼓励几句支持几句,然后看正明欢欢儿地出去干活了。他知道,此役,终于把他不在小雷家这一年里正明一人独大培养出来的骄狂打灭了,打得片甲不留。正明真是太小看了他雷东宝,他又不是士根,他承受得住登峰因为失去正明出现些许倒退,就是损失个百把万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花再大代价,他都必须让他的威信恢复到一年之前,不容许有任何人胆敢挑战。他想尽办法办出狱是为什么,难道是来息事宁人的吗?不,他是收复江山来的。他不允许他的江山里有其他人指手画脚。
但正明好歹是他一手培育出来的人,他之所以培育正明而不是别人,那是看到正明的好处。如无意外,他还是要用正明。但他一定要让正明怕他,让正明因担心而服膺。
自此,小雷家内部,算是摆平了。
既然已经安内,雷东宝就没理由再拖延,镇上要求他兑现出狱时候对镇里的承诺。但是,此时已经站稳脚跟的雷东宝岂肯乖乖交出他领导着小雷家人一手一脚打下来的江山的一部分无偿送给镇里。可不交又不行,如果是别人给镇里的承诺,他可以赖,可这是他亲口对着众人承诺,他要是敢赖,他现在的身份还特殊着呢,他是保外,而不是正式刑满释放,都不够镇里发怒稍微动手打击一下,他不堪一击。
雷东宝的烦恼被韦春红看在眼里。韦春红在县里开饭店多年,为人又是八面玲珑,早就认识镇里的一帮头头脑脑。她主动请缨,问雷东宝讨来一把令箭,暂时放下饭店的生意,为雷东宝四处活动。韦春红伶牙俐齿,正好弥补雷东宝不会作低伏小的缺憾。
在韦春红的斡旋下,雷东宝与镇领导密切合作,两方各派出精干人马会成一路,出去其他省考察已经试点成功的乡镇集体企业的股份制改造成功范例,考察了解别人如何正确合理地处理乡镇集体企业的产权归属问题:既不能明目张胆地将产权交给个人,搞个领导拿大头村民拿小头,又得让镇里插一只脚进来做股份制,那么路该怎么走?
这种细节处理的事,端的是水磨功夫,雷东宝非常头痛一次次会议讨论,他不能当老大拍板,还得听一箩筐的废话。但是他不交权,因为他交权就意味着士根将成为主导,他不能让谨小慎微的士根破坏了这回股份制改造试点。
经过近两个月的考察,经过近两个月的开会扯皮,又通过镇领导向市县两级汇报请示,终于确定改革方案的大纲:建立村民发展基金协会,以基金协会形式与镇里合股。既然大纲确立,一班人马便开始紧锣密鼓的文案工作。雷东宝当仁不让,大权独揽村民发展基金协会成立细则的制定。说到底,还不是去年流产的改村民所有的那套思路?各位村民按照贡献大小,在基金协会里占一定比例的份额,未来就按照份额分配红利。换汤不换药。
原本谁都反对的,被誉为挖集体墙脚的行为,因为改头换面,弄了个新鲜的、以村民集体出面的村民发展基金协会,还被镇里分去一部分,股份制改革却得以顺利推行了,而且上上下下人人还将之视作改革,视作先进,视作创新。雷东宝真是不明白,但他这回学乖了,跟谁都没说,只默默地做,加油地做,快速将改造一推到底,在年内顺利完成股份制改造试点。于是,小雷家集体统一改名为雷霆股份有限公司,镇里倒是没好意思白占村民太多便宜,再加上雷东宝袖手旁观着让村民闹腾了几次,因此股份公司里是村民发展基金协会占了绝对大头。
这事儿,让小雷家又做了回先进。
没想到雷霆股份才成立,便遇到一个开门红。因为电视上马俊仁口口声声说他的马家军长跑成绩卓越是跟喝了甲鱼汤有关,于是中华鳖精横空出世,于是饭店里请客吃饭断断少不了一只王八。市面上甲鱼顿时吃紧。聪明人立刻瞅准这个难得机会,全国各地蜂拥发展甲鱼养殖,全国各地的鱼塘顿时成了香饽饽,鱼塘承包费用日日见涨。
小雷家那些荒废了一年的鱼塘虾塘也顿时有了用武之地。雷东宝将刀子磨得雪亮,合同要求承租方必须承包三年,一次性交足三年承包费用,一分一厘的折扣都没。这么苛刻的条件虽然吓跑一群小户,可也有人咬牙签下承包合同,迫不及待地交出一包包的承包金,就怕晚签一天,承包价格又涨。
雷东宝当真没有想到,原本承包猪场筹资的打算,最后却落在鱼塘得到实施。这个时候登峰已经通过红伟率队四处出击抢夺生意,积累不少流动资金,再加上发包鱼塘意外横财,雷霆股份现在竟是资金充裕,日子丰足。这让有些原本对股份制改造持观望态度,担心或等待雷东宝再次因此获罪的反对派村民不再有公开发表反对意见的机会。而对红利发放的期待,令雷东宝在小雷家的威信再次恢复巅峰状态。村里又恢复他一个人说了算的状态,村办形同虚设。
只有忠富没有回来,忠富几乎是清心寡欲地在别处养他的猪,赚他自己的钱,只因户口还在小雷家,而占着一个只属于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额。即使雷东宝亲自出面再三邀请,他被雷东宝逼急了,就说他只想与雷东宝做个朋友,而不是做上下级。雷东宝反而对忠富敬重起来。
雷东宝没因为士根是村领导而给士根大份。他似乎是公事公办地,号称公平合理地给了士根与忠富一样的,只属于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额。但是士根无法反对。他是明白人,他也看得出股份制改造与当年村民所有方案只是换个名目,当年是他主动要求空缺,不敢占有股份,因此差点加重雷东宝的罪名,如今他还哪好意思提出要求。雷东宝不给,他没脸提。
村民都是最拎得清的,一看士根只拿最低份额,立刻明白士根后面再也没有雷东宝撑腰,于是谁都不再拿士根的话当回事。士根当然可以想办法训斥,可是他也没意思,懒得强出头,就待在雷东宝的阴影下面做他的傀儡支书。他清楚,若不是雷东宝还受限于保外就医的身份,他连这个支书都做不住。雷士根彻底心灰意懒。
一切都似是有了改变,一切又似乎没有改变。
雷东宝身后那个保外就医的身份就像是消失了一样。看到雷东宝这个人,没人会耐心地探究他的真实底细,都只看到本市改革试点产生的第一家乡镇集体股份制改造成功的雷霆股份,都只看到这雷霆股份兴旺发达,都只看到城里人意外地出现在乡镇企业的办公室里做事……
只有雷东宝自己清楚,改变的只是名字,其余的都没改变。而雷东宝更思念过去有政府支持的呼风唤雨的好日子,尝过当年要钱有钱、要政策有政策的好日子后,雷东宝虽然现在依然干得起劲,可那毕竟不一样,以前是事半功倍,现在是事倍功半,能不让他惦记过去的风光?因此他一直在思索,如何让领导慈爱的目光再降落到他头上。这回体制改革,雷声过后,雨点没来。他费尽心机思索,还有什么办法?
14
东海厂众人谁都没有想到,宋运辉出院第二天就苍白着脸来上班,并未在家休养。也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开会公开批评自己在安全问题上面的忽视,给东海厂一向优秀的安全记录抹黑。会上,宋运辉给予自己很重处分,包括行政上的和经济上的处分。
所有人都惊愕,没想到宋运辉对自己也是玩真的。私下里议论很多,有说厂长是做给上头看的;也有说厂长自己“以身作则”敲掉大家的月度安全奖,心里过意不去,拿个处分的幌子遮羞。但只要是有在其他企业工作经验的人都无法否认,厂长这一手硬,厂长既然能如此强硬地处理自己,当然也会同样强硬地处理别的安全问题,谁的心里都绷起一根安全生产的弦。
但是令宋运辉没有想到的是,小拉来电慰问的时候,提醒宋运辉小心,如今他的生活作风问题在上面风评不佳。
宋运辉事后也清楚小拉为什么对他这么贴心,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是因为他这儿申请部、省、市三块政府合作投资三期的报告在省市两块已经有通过的迹象,再等部里通过,三期便成定案。谁会看不到这是一块肥肉?正因为这是一块肥肉,宋运辉一直知道身后不知道多少眼睛觊觎着他的位置,他时时感觉如履薄冰。离婚如割肉,他务必从其他方面努力补救这个漏洞。
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还在恢复,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上门给他做媒。做媒的人都很抬举他,介绍的女孩各个都是鲜嫩的未婚少女,有两个才刚大学毕业,照片上看比梁思申都小,都长得很美,倒是厂里没一个女孩敢大胆地冲他抛眼色,他积威如冰山。
宋运辉一直到宋引放暑假的时候才恢复过来,又可以自己开车送女儿去少年宫学钢琴。并不意外地,他又常遇见陶医生。陶医生通情达理,进退有据,两人见面常有话说,有时候宋运辉等女儿下课中途遇到急事离开,还会放心把女儿托付给陶医生。宋运辉有时候想,若是从理智考虑,陶医生实在是个贤妻良母,而且他们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们都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二届生,可是从情感上……他心里有了一个人。那个人似乎占领他的心十年,那么天长地久。看到有人想方设法介绍给他的女孩子,宋运辉有时也不知道该拿自己的未来怎么办。
他就尊重着陶医生,就像陶医生也尊重他一样,他们不远不近地维持着君子之交。
令宋运辉头痛的是送别小拉父亲的聚餐。他离婚导致的生活作风之议全赖小拉父亲“漠视”着,才没人当面异议。若是继位的是个道德标兵,看他不顺眼又会如何?他虽然自恃一身本事,可有时也无奈世事不由人,什么都看眼缘。
小拉父亲年纪一到,光荣退休,众好友纷纷设宴相送。论理,以宋运辉的级别是排不上号的,可因为有小拉,因为小拉还想继续后父亲时代,他才有机会与系统内大佬同桌聚餐。闵厂长作为一方大员,却是理所当然位于受邀之列。闵宋两人出发前便已通话,约定上海机场见面,一起赴京。
闵厂长带着几个随员早到,见宋运辉只单身出现,奇道:“你还真是一个人去?”
宋运辉笑道:“知道你带着人,我还带什么。”
闵也笑道:“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令人发指地侵占我们金州的资源,现在都坏到不跟我打招呼,直接电话动用我的人手。”闵一边说着,一边将宋运辉的机票交给他:“你说说,你这是第几次动用我们金州驻上海办给你办事?”
“哪来那么小气,我这不是怕三天两头一个电话烦死你吗?”宋运辉看看票价,将钱数出来交给闵的秘书,顺便把身份证和机票也递过去,让一起去办登机。不过他当然不能明目张胆、理所当然地使唤金州的人,还得与秘书寒暄几句,完了才跟正主儿闵道:“前几天电话里一直没说,这事儿得见面才能道谢……”
“谢什么。”闵一口打断,“鸡毛蒜皮的小事,给老程女儿安排个好工作还不容易。听说上面准备给你东海升级?”
宋运辉一笑:“我也正问他们怎么打发我。把我高配,还是调个高级别领导来管东海?可是给我升级的话,太飞跃了吧。”
闵不由笑道:“赶紧去改了身份证,改老几岁,省得总资历不够。我还听说,新来的头准备单独见你。有这事?”
宋运辉冲左右看看,闵连忙挥手让手下离开三米,宋运辉才轻声道:“有这事,主题也交给我了,说是谈产品升级的事。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拒绝,你肯定不可能听说:上面想让我回金州。”
闵顿时愣住,盯了宋运辉好半天,才轻道:“你前天一定要跟我同行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是,提醒你早做准备。电话里不便说。确切原因不明,有风传是上面有人非议金州这几年没有上大项目。也有风传是我生活作风有问题,上面不让我独立主持东海工作,回金州给你打下手。”
闵一张脸煞白,细细的汗珠顷刻钻出额头毛孔。他不由握住宋运辉的手,急切地问:“你看还有没有其他原因?这事太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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