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第 3/4 页)
这时,久无音讯的梁思申终于传来消息,在她憋了一肚子火,准备将情况捅给媒体之前,好面子的外公、舅舅们屈服,她与外公、舅舅们庭外和解,拿了符合她意愿的一笔,这笔钱足够她读书安家,但她也被痛斥为白眼狼,以后别想再上外公家的门。她秋天将升大学,已经选择一家顶级大学的通知书,她准备中学毕业后回国一趟,见面详谈。
宋运辉终于可以为梁思申松一口气。但他告诉程开颜,梁思申将回国的时候,程开颜心里很有点担心,而且担心外露,露了好几天。出于一种深刻的担心,程开颜在避孕措施上做了手脚。未几,她果然怀孕。程开颜的怀孕令她自己心中放下一块石头,令她丈夫欣喜若狂。可她实在有点受不了宋运辉的谨慎,先是带着她托关系找到相熟妇产科医生,问询各类注意事项;然后宋运辉每天研究有关书籍,每天对着她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恨不得一条绳子把她绑在床上养胎。程开颜感觉异常甜蜜,她虽然觉得宋运辉因为他姐姐流产去世的阴影而对她关心过头,可她甘之如饴,她是天下第一幸福的孕妇。
宋运辉兼职新车间后,忙了许多。但再忙碌,他也不要妻子忙碌,他动手将家务做好。程开颜常心疼宋运辉的忙碌,可宋运辉却并不觉得累,或者辛苦,他反而觉得生活又多一个目标明确的盼头,生活比之前的更有意义。只是宋运辉担心,恐怕只有等程开颜将孩子顺利生下,母子平安,他才会放下担心。
金州是个缓慢行走的巨人,但是在等级制度的运作上,却是雷厉风行。宋运辉调升副处级别没多久,都不须他向相关科室提出要求,相关科室已经笑容满面地自己送上门来,递上几串钥匙给宋运辉,让他自己从处长楼群中挑一间中意的。金州总厂几万工人,上千科级干部,处级干部却只百来号人。物以稀为贵,在金州,升到处级后,便基本上是万众仰望了,被万众仰望的人,自然是可以方便地捞取有利福利,不,甚至不须动手,自有人上门巴结。
宋运辉这个农村长大、从小亲近土地的人,再加担心程开颜怀孕,行走楼梯不便,他挑了一间一楼的房子。房前房后都是宽阔的空地,处长楼的特殊地理位置,又决定此地楼距开阔,不存在太阳照不到一楼的难题。房子虽然没有程厂长的厂长楼那么宽敞,可已经是四室一厅,其中客厅宽阔,可以骑自行车绕行,而且还可以是二十八寸大自行车。房子里面已经粉刷,所有水泥地上铺的是白底红花蓝叶的地砖,卫生间地面已经铺上马赛克,还配有一只罕见的雪白马桶和雪白立式瓷洗脸盆,这还是今年初才改造的,与厂长楼同步。
可是,宋运辉连原本的两室一厅都填不满,还空出一间什么都不放,如今搬进处长楼,有限的几件家具更是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请朋友帮忙搬家,等客人散尽,程开颜笑着踢开两间什么都没放的房间的门,打开两间房间的电灯,指着里面道:“我们当年结婚时没钱装修房子,是多么正确呀,嘻嘻,我们早就知道我们很快会换房子。小辉,哥哥都嫉妒死了。”
宋运辉穿着皮鞋在空阔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有意踩得很响的脚步声仿佛都有回音,他听着静谧中清脆的脚步声响,志得意满。“我们是处长楼最年轻的户主,不久,我们的孩子将是在处长楼出生的唯一婴儿。可惜你爸妈也有大房子,我家刚造了新房,爸妈不爱搬家,否则我们还可以与老人同住。这间,等我有空布置出来做孩子的房间,这间做书房,摆两张桌子,以后我看书孩子做作业,那间给你看电视,大厅……大厅那么大干什么,哈哈。”
反正家里没旁人,程开颜肆无忌惮地道:“书房只要一张桌子就行,谁知道我们孩子上小学之前,我们是不是还得搬家,跟我爸做邻居去,这事儿没准头。我要在门外种上花,还要养只猫,以后和孩子玩,哈。”
两人嘻嘻哈哈开心好一会儿,程开颜忽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笑问:“你上任三把火,是不是要撸谁呀?先说给我听听呀。”
宋运辉眉毛一扬,有点张狂地道:“需要撸谁吗?不需要。因为我从没真正离开过新车间。我唯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保证我在新车间独一无二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新车间对我的依存度。”
程开颜疑道:“可是,大家不是都说新车间少不了你吗?”
“那只是短期现象。”宋运辉微微一撇嘴,“随着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分进新车间,我的那些优势,很快会被别人追上。当别人与我的差距缩小到某一可承受范围之内时,我的位置就不稳了。我现在所要做的,是得把贸易、生产、新产品开发、新工艺改进,甚至包括设备改良等联系在一起,全面提升新车间的技术领先地位,争取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顺便,推动我自己永远领跑。”
“那你不得忙死了吗?”程开颜看着宋运辉很是崇拜。
“忙,不会死,人只有越忙越活,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自从与外商充分接触后,我才真正了解国际市场。以前,在报刊杂志上阅读到的信息太过有限,而且很多非业内人士写的东西局限性很大。我很有意在新车间先进设备的框架上,研究如何进一步提高质量,争取产品价值的提升,同时我得发动引导新进大学生研究改造工艺,看还有没有挖潜改造,节约成本的可能。前段时间,我们是引进设备,消化新技术。如今,我们要在消化基础上,进一步提高。引进、消化、提高,我要让新车间跟着我奔跑,谁也无法停歇,哪天若也能技术输出,那才叫真正的成功了。”
程开颜似懂非懂,基本不懂,反正是用水汪汪的眼睛崇敬着在她面前激情澎湃、壮志满怀的丈夫,她既然不懂,也不装懂了,她就听丈夫的,做贤内助,管好自己的小家。她现在满心规划的是家中南北两个院子,该种些什么才好。她的眼里满是憧憬。
宋运辉本没指望程开颜的呼应,可没呼应他的兴致就维持不了多久。他很快又老僧入定般看起他的书。
07
说到小雷家的发展前景时,雷东宝也是激情澎湃,壮志满怀。他没宋运辉的话多,但是他还有肢体动作,他两条手臂一起上阵,一挥一舞之间,将他的热情感染给他人。
橘子花开的季节,满山飘香,掩过猪臭。小雷家村屋改造一期全部搬迁。从山顶看下去,新村里整齐漂亮的二楼房子,雪白墙面,橙红屋顶,还有宽阔而超前的水泥马路,路边都是刚种上去的才筷子粗的小树,前院后落种的是村民原来宅基上迁来的果树,虽然剪掉很多枝丫,依然有成荫的感觉。还有就是喜气洋洋迎风招展的彩旗和同样喜气洋洋已经搬进新居的村民。
雷东宝早就请了陈平原,可陈平原比较忙,等村民入住了一周后才能抽出时间。不过,陈平原来的时候,带来县府的笔杆子两名,以及其他随行人员。雷东宝不得不让那些彩旗在绵绵春雨中多插一周。
陈平原等县领导没有一来就爬山,而是直接走进新村。分管城建的一来就问,电线杆呢,进水出水呢?有的领导则是说,纵向的路太宽了,这么宽的路边还做人行道,太奢侈。
陈平原对雷东宝比较了解,直接就指着漂亮的房子和环境问:“让谁设计的?”
雷东宝得意地道:“自己设计的,没请设计院,设计院能有我们设计得好?我们超前,我们看的是西德的样,我小舅子画的总图,我们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自己画的施工图。士根,你来说。”遇到啰唆问题的表述,雷东宝都是交给秀才士根。
士根于是详细解释:“我们村目前开手扶拖拉机跑运输的有不少,我们南北走向的一条主干道路就是按照两辆中型拖拉机的宽度设计的,方便交会。听说,西德小区里面的道路也是这么设计的,人家车子多,路都得那么宽。我们村除了拖拉机,目前还有了四辆摩托车,自行车不计其数,随着村民生活越来越好,拥有的摩托车会越来越多,为安全起见,得划出人行道。电缆铺设与进水、出水也都是照着东宝书记家小舅子在西德见的,参照他们安装设备的西德设计做的,都铺在地下,你们看……”
士根撬开一块水泥板,让参观的领导看个仔细:“这是搁电缆的沟,你们看电缆都搁在红砖上。旁边一条沟是污水沟,什么生活污水啊,下雨天的雨水啊,都流到污水沟里,我们这回最大的革新还是在污水沟上,以后我们村子没粪缸了,大小便全部通过污水沟排走。所以你们看,我们的新村看上去特别干净。”
县里的领导都被上了一堂课。有人很不识相地问:“你们两位书记和村长的房子,分别是新村里的哪一幢?”
“不要以为我们多劳多得,就是贪污犯嘛。我们这回分房很明确,从村子西边开始拆,拆到谁家,谁家先搬。士根家下批可以轮到,我家,早着呢。”雷东宝也回答得不识相。
还是陈平原说话有水平,他问:“村民对搬迁怎么看?有没有人不愿意的?”
“谁会不愿意啊,抢着搬,这批轮不到的都追着我赶紧造二期,好像我不急一样。村里白送他们一套新房,搬进去就能住,谁不喜欢?”
陈平原接着问:“你们的思路是不是村里先集中开发一块山坡荒地,荒地上免费建造房子,置换村民手中位于平地上的宅基地,以后,那些置换出来的宅基地,经过平整再成片开发,以解决你们小雷家村办企业用地问题?”
雷东宝笑道:“不是。我们村有钱,有钱就得让大家过好日子。”这话,是宋运辉教他的场面话,雷东宝记不住全部,宋运辉那些绕来绕去的书面话太绕口,雷东宝要用自己的表述,但是意思还是清楚的。
陈平原听了笑,想了想,对身后的笔杆子道:“这部分如果写出来,应该这么写,小雷家村抓住农村改革契机,通过创办村办企业,走改造农村经济之路。不仅富了每一个村民,也充实了集体经济。丰厚的集体经济积累又可以在改善村民物质文化生活、提高村民精神文化素质方面,起到决定性作用。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雷东宝听着心说,怎么跟宋运辉写给他的是一个调调。
陈平原说完又问:“你们的钱都投入到新村改造,你们照顾到了享受,有没有影响到村办企业的发展?”
“没全部,建新村投了一半,另一半拿来扩猪场。”说到工作方面,雷东宝的话就顺畅了,“陈县长你一说就说中我心事了,我要不建新村,不顾村民死活,我那一半钱投到电线厂该多好啊。可我们的钱是村里人一起挣的是不是?怎么可以不让村里人享受?我当然可以再挣几年,挣够了才改善村民生活,可那时大家自己新房子都盖起来,拆了多可惜,再说,什么时候才算是挣够钱?所以我决定,每年拿出一半村集体收入,改善村民生活。发展当然得打折扣了。可如果县里支持,贷款给我们,照我们小雷家发展势头,不仅可以按时还贷,还可以更好地发展我们的村办企业。县长,你得支持我。”
陈平原这次回答得倒是爽气:“下周一,我安排一下,你们带上账簿到县里开会,我请农行和县信用社相关人员过来,大家坐一起聊聊。”
“好。”雷东宝答应得跟部队里喊号子似的,又拖住陈平原到远远的,轻声道,“陈县长,你以前答应我的,我只要做出样子来,你就会拨款给我。”
陈平原微笑道:“我当然不会忘记,你没见我带着笔杆子?你们的事迹,我要替你重炒冷饭。嗯,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说,你后天到县里来。”
雷东宝心里一寒,操,别是又要问他拿钱。可他又不能不答应,小雷家需要贷款。
县领导们又到电线厂和养猪场视察一圈,拍下很多照片,才打道回府。
不过,出乎雷东宝的意料,陈平原这回并没伸手问他要钱,雷东宝虽然拎包里带着钱,可没机会拿出,陈平原自始至终没给一个暗示。
陈平原一见雷东宝单独来,就递给他一张报纸,得意地笑道:“你看看,第一版,上面是不是介绍的你们小雷家。”
雷东宝拿来一看,果然是。当下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笑道:“吹牛吹大发了。”
陈平原笑道:“实事求是嘛。这回你给我长脸,这篇报道上去,不用我去报社活动,自动登上一版。我也发了一份给市四套班子,你等着接待领导们参观吧。”
“我哪有那本事接待领导,市领导们又不是你,我们知根知底,市领导弄不好被我得罪怎么办。”
陈平原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我清楚你不喜欢接待,但你这回得当作任务来完成,一定得好好给我完成。贷款问题我已经替你联系农行,农行知道你们运作,说基本没问题。你拿到钱,得答应我立刻开始上新村第二期,二期的范围得扩大。”
雷东宝一点不客气地问:“为什么?”
“不瞒你说,内部消息,县委书记将调到市里。我!那个位置必须我坐。你明白了吗?”
雷东宝想了会儿,就点头,心里想的是,以前老徐说过,这个陈平原能办事,只要抓得住他,他办事能力很强。目前通过接触来看,陈平原虽然不如老徐清廉,可只要答应办的事,从来不拖拉,办事能力确实强,比其他县里官僚作风十足的干部强得多。雷东宝反而现在并不反感陈平原,只觉得老徐看人真准。他有时还觉得陈平原更容易相处。他就直截了当地道:“行,以后有人来参观,我就说这新村是你教育我们为人民服务的,新村设计是你帮着想点子的,我们村办企业都是你在扶持。”
陈平原本来多少还端着一点领导的架子,可听雷东宝一说,“噗”一声,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大笑:“哪能说得这么赤裸裸,也稍微婉转一些。”
“那不行,我就这么个糙人,你让我照着报纸背,别说别人听着假,我也背不出来,要我命吗?”
陈平原一想也是,笑道:“也行,你平时怎么说话,市领导,甚至省领导来了也怎么说话,算是乡土本色。嗯,反而能取信于人。”
雷东宝倒是直说:“你本来就帮了我们大忙,加点小忙给你又怎么了。那你答应我们贷款的事呢?没钱我没法上二期。”
陈平原微笑道:“急什么,我这就给你联系。”心里想,这糙人说的糙话还真是讨人欢喜,怎么听怎么真,也果然念情,记着他帮小雷家的那么多忙。他要秘书联系农行行长,放下电话对雷东宝道:“除了参观时的应答,你也得草拟几份报告,以后免不了有些报告会要你参加。你让你们那个村长草拟吧,我这儿笔杆子写出来的东西与你们村里写出来的味道搭不上。我的这件事情,只能办好,不能办砸。”
“知道,我们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
陈平原一愣,又笑,这人怎么把《大海航行靠舵手》也搬出来了呢?不过雷东宝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一比喻,他倒是放心了,虽然小雷家与他的关系并不是鱼儿非水不能活,可是,雷东宝能这么想,却是好事。
过会儿,雷东宝就舒舒服服地待在这间以前老徐坐过的办公室里,看陈平原与县农行行长通话。通话很顺利,很快就得出结论,过了周日,下周一就要小雷家派人去农行办手续。过后,陈平原问:“一百五十万,满意吗?”
“满意,我回去就平二期的地。五十万给二期,二期的规模可以比一期大一倍。一百万给村办企业,加上我的自有资金,到年底,你看着,我的养猪场争取存栏一万头,不行的话,八千头十拿九稳。”
“噢?一万头是什么概念?”
“全省最大。”
陈平原一愣,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才道:“我再给你二十万,你年底一定给我达到一万头。你如果达到了,我请省里领导给你题匾。”
“这容易,只要你给钱。”
两人拍手成交,两人心里都很愉快。陈平原又看到当年老徐在时,树小雷家为典型给自己带来的好处。雷东宝看到的则是一百七十万资金在前方闪闪发亮。有这些钱在,他什么事不能干?回到小雷家,就号召闲人们,将刚腾出来的旧屋扒了,准备扩建养猪场和电线厂。同时,原定留给二期的地,开始平整。全村上下都是兴奋而期待,仿佛那钱是县里白给的,而不是县农行借给的。
果然,接下来,接二连三的参观团、取经团,雷东宝最先还看在陈平原面上接待一下,后来来的人他也看看级别,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官僚团,他不出面。众人对于超前意识的新村一期,自是交口称赞。
08
没想到梁思申暑假时也不能回国。宋运辉接到梁爸爸忧心忡忡的电话,说梁思申如今没法再住外公家,做父母的决定亲去美国,亲眼看着女儿在读大学的地方安置下来,否则远隔重洋的父母不能放心。
但到八月,梁爸爸却笑呵呵地又来电,说梁思申在美国受的教育非常有用,小小孩子在美国那个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度不知多如鱼得水,与几个家境优裕的同学一起到大学城附近找房子,各自买了合适的小套,又买辆小小两厢微型车以备上课下课用,都不需要他们父母帮忙。几个小孩子虽然面孔稚嫩,可应付起购房事务来,无比务实。梁爸爸还说,亲眼看到之后,做父母的心里总算踏实了。他们回国后,梁思申将勤工俭学,一点没有拿了足额遗产从此做纨绔子弟的意思,她几个家境优裕的同学也是各自寻找勤工俭学机会,看来都是积极上进的人,他们看着很满意。宋运辉想,可能是独立的生活和来自独立生活的压力,反而培养了梁思申独立自强的精神。
梁思申不回国,程开颜倒是松口气,不再挂心。
而宋运辉则是继续利用自己抓住新车间销售与生产大权的契机,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闲暇时间,督促新车间技术室翻译编写操作规程,他自己则是撰写多篇有关新技术新设备消化应用的文章,投稿于部门刊物。当然,投稿前,必须先得到总厂批准,敲章认可。
宋运辉写的是一个系列,上中下三篇,题目为《引进,只是开始》。他以独特的视角,讲述从金州设备引进之后,国际市场方面对产品需求的参数变化,产品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体现出来的优势增减,分析国外产品为什么能在人工比中国贵的前提下还能保持价格优势,又分析目前风起云涌的自动化设备在减少运行成本和控制质量稳定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由此提出他的论点:国外设备引进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在引进设备的良好框架下继续革新技术改造,赶上国际技术领域和市场需求的风云变幻,保持设备永恒的先进性,才是设备引进的最终目的。
本来,宋运辉只写了一篇,就是系列中的上篇。但是他的文章视野开阔,角度新颖,观点独特,富有激情。文章刊登,立刻引起部领导上下的重视,视之为全系统设备引进的宝贵经验之谈。上面立刻打电话下来,询问金州总厂如何能大胆走出计划经济体系,从国际市场高度回头审视自己的产品。上面的领导要水书记盯住写这篇《引进,只是开始》的职工继续深入剖析引进工作的方方面面,深入分析设备引进与现有制度的衔接与碰撞,分析金州总厂如何以设备引进为契机,大步迈入国际市场的曲折历程。
水书记本来对于宋运辉这篇文章并不是太在意,原来还以为只不过是一篇阐述设备引进消化改造的技术性文章,他不懂技术,略略看一眼就审批通过。这会儿被上面电话提醒,再叫秘书问宋运辉拿原稿来看,看着看着,一抹微笑升上他一向尖锐的眼睛。他拍着扶手舒心而笑,没想到,去年因新设备亏损,因费厂长打压受部里一肚子的窝囊气,最后的出气口竟然着落在宋运辉的一篇文章上。水书记当即电招宋运辉来,要求第二篇,第三篇……
宋运辉还以为水书记是让他继续深化消化引进设备,考虑了一下,才沉稳地道:“起码得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可以从设备改造方面入手,不过写出来的东西不会比这篇有内容。”
“为什么?”
“这篇写的正好是我们处于一个拐角时期,走出拐角,前面豁然开朗,一下看到好多新事物,可以写的内容很多。可我估计未来一年之内,新车间基本上走在直路上,看到的新景物只会是细微变化,这种细微变化只可意会,写出来并不会太好看。”
水书记不由得笑了,摆手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既然在拐角看到许多新事物,接触到许多新变化,有没有考虑分析一下激发我们走出拐角的因素是什么?引进来当时我们的考虑是什么?引进来走出去的时候,我们遇见多少新旧思想碰撞?我们当时是如何决策的?”
宋运辉听了,大大地愣住,看着水书记好半天,才道:“这个题材……太大。”
“对,这是一个很大、而且很严肃的题材,按理说应该交给专人深入研究之后才能提笔书写。但是,所有人之中,有谁对这一拐角的感受能如你我的深度?谁又能正确描画我们面对冲击时的矛盾心情?非你我莫属。当然,必须由你执笔。你尽管去写,大胆点,不用掩盖思想冲击和观念冲突,第一要求,求实,第二要求,还是求实。但是,双轨制就不必写了,别人也做得挺好,我们没优势。”
水书记虽然鼓动十足,宋运辉依然犹疑,因为他早在写第一篇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他不敢写,怕太触动政策,言多必失。政策这东西是高压线,有事没事离远点,平时做做也就罢了,这等白纸黑字放到系统刊物上登载的东西,最是落人口实。“当初,对我触动最大的是新车间做多亏多,鸡蛋当土豆卖,但其中涉及计划经济的局限……”
“我理解你的顾虑。这方面你可以避重就轻,考虑如何在不批判计划经济体系的前提下,写出我们当时的矛盾。你回去好好考虑,先打个提纲给我。走吧,下班。”
宋运辉跟着起来,一直没说话。等秘书过来锁门,他跟着水书记一起下去,骑车到半路,才终于想明白,对身边的水书记道:“水书记,我有数了,避实就虚,就谈我们作为国营企业,既要顾全大局,又要改革思路提升企业经济效益,在这样的矛盾冲击中,我们如何把握好一个度,如何做到引进来,走出去。”
水书记闻言想了会儿,知道这个宋运辉终究是不敢写得太直:“你说的也是一个不错的角度,你先好好考虑个提纲,要抓紧,我们要争取把续篇登载到下月期刊上。”不过水书记略微失望,这么一来,他出气的力度就得打个折扣了。
宋运辉回家,程开颜已经洗好菜等着,她这几天暑假。宋运辉很快烧出两菜一汤。
既然已经想到思路,也别什么提纲不提纲,宋运辉饭后就把自己关在只有一张桌子的书房里,奋笔疾书。写着写着,觉得越来越解气,真是恨不得听水书记的话,第一求实,第二还是求实,把去年那个时候受的那些腌臜气都放出来,什么鸡蛋当作土豆卖,简直是打击,荒唐。他忽然想到他作为新车间的车间主任,心里那么解气,水书记作为金州的厂长兼书记,去年压力最大的是水书记,水书记又何尝不想找个出气口发泄去年被费厂长暗搞的恶气?难怪刚才谈话时水书记说感受最深的是他们两个,其实,谁又能真正体会水书记去年那个时候的巨大压力。
回忆的闸门打开,宋运辉不由得又想到,他去年那个时候,还为了脱离技术岗位,走向经营道路,而有意与闵厂长闹矛盾。现在想来,真险。如果水书记是个暴脾气的,去年看他如此乱上加乱,还不一刀铡了他。无论水书记是个怎样的人,毫无疑问,水书记对他是仁至义尽。写的时候,宋运辉不由得稍微走出保守,朝水书记的求实倾斜了一些。
因为事事都是亲历,写起来毫无障碍,无非是组织语气词汇的工作。程开颜不甘寂寞,一会儿走进来要求亲一下,一会儿送来一根自制冰棍,一会儿又拿冰块偷偷刺激一下丈夫,但这些小动作都不会打断宋运辉的思路,搞得已经在家憋闷一天的程开颜非常没劲。她又知道丈夫的工作重要,宋运辉是以别人两倍的工作时间干事才有今天的地位,她不敢强扯丈夫陪她说话,只有自己满心郁闷。
宋运辉一陷入工作就非常专心,很快就将水书记吩咐的文章写出。他写上劲了,面对翻过一页之后的空白信纸,忽然一笑,决定一鼓作气,索性再来一篇,继续换个角度剖析去年的拐角。这篇,他详细描述水书记的大胆用人策略。说水书记用人不拘一格,跳出金州化工原有的行政格局,全方位信任、提拔、培养、任用一批年轻有知识的干部,给予年轻干部广阔的发展空间。其中,当然有他这个特例,还有虞山卿。因为这也是他最深切的感受,写来依然是下笔如飞。写完,他都不想回头再看,马屁文章,绝对的马屁文章。虽然说的是事实,可有些真实的东西大肆宣扬出来,就成了马屁。宋运辉还不习惯于溜须拍马,因此有些羞于回头面对。掂着那几张写用人策略的信纸心说这怎么当面交给水书记?心想撕毁算了,可犹豫再三,还是与前一篇叠在一起,放入公文包。他终于不再用旧书包,换了一只黑皮公文包。
再看时间,不得了,已经接近零点。过去卧室一看,却见程开颜半躺着看书。他站在门口笑道:“又是琼瑶小说?这么晚睡,不怕明天身体难受。”
程开颜堵了一肚子闷气,道:“你这会儿有空理我了?你好不容易理我,我敢睡吗?”
宋运辉只得好声好气地道:“你别生气嘛,我还不是在工作。快别看了,躺下睡觉。我洗个澡就来。”
程开颜还想说,却见宋运辉早就转身去卫生间了,气得将书摔在地上,关灯就睡。宋运辉洗澡回来,见屋里一团漆黑,早就了然,躺下笑道:“一个人关在家里闷坏了吧?我本来还把设备调度工作安排在早晨进行,就是想着晚上可以准时回家陪我的小猫。没想到下班时被水书记叫去吩咐工作。没办法啦,我明天回来好好陪你。”
“你总是工作、工作、工作,你工作最重要,工作起来眼睛都不看我一下。你心里还有我吗?”
“怎么会没有?你是我的小猫。快睡吧,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乖。”宋运辉早累得说话有气没力。
“不乖,宋运辉,我想跟你吵架,你就行行好跟我吵几句吧。我开灯啦,你别睡,你别总拿我的生气不当回事。”但程开颜说完见宋运辉没反抗也没应声,细细一看,见他已经睡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很想用拳敲醒宋运辉,激怒他,可想到他又不是贪玩,而是工作得那么累,拳头又砸不下去,只有自己心里憋闷。她觉得生活无趣儿之极。
水书记倒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看了宋运辉写他大胆用人的那篇文章,心里很是欢喜。即使知道这篇有马屁成分,可是相对于大多数马屁的华而不实,宋运辉的马屁却是货真价实,水书记还专门派人送杂志给各部门,略施小计,让这后续两篇文章依次分两期登载。于是,由宋运辉执笔的上、中、下三篇《引进,只是开始》,有因有果,步步揭示引进取得成就的最大原因在于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在于水书记的英明领导。
三个月连载下来,水书记在部里也彻底击败费厂长,风头一时无两。
宋运辉看着水书记如此热衷,心里不由得想到成千上万地挣着钱的雷东宝与杨巡。相比雷东宝与杨巡光明正大地名利双收,宋运辉总觉得水书记这样一个拥有极高智慧和能力的人为那么点虚名和小利不择手段,败坏一世英名,很不值得。但回头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点蝇头小利甚至溜须拍马?
虽然水书记对宋运辉照旧另眼相看,可宋运辉心里却越来越否认自己。
09
虽然是县长陈平原拍板,银行行长一口答应,可七手续八手续地办下来,还是耗费很多时日,等到田间地头夏天踪迹到来时,那贷款才姗姗来迟。士根还以为雷东宝已经等得忘了这事,没想到他才办了手续回村,早见雷东宝在村办公室里探头探脑,没等他走近,雷东宝就高声而呼:“士根哥,今天办成没有?”
“哎哟,总算办成,好了,我先解决一批火烧屁股等钱用的项目。东宝你别走,我还等着你签字。”
雷东宝闻言欢快地道:“我签字,你立刻把钱全提出来,明天我带正明去把电缆设备搬来。”
雷士根正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保险箱的门,闻言将钥匙又掖进口袋,皱眉正色道:“东宝,二期那些水泥、砖头、预制板还欠着红伟那儿的钱,二期工程款才付了一半,大家还等着搬进去住,还有你答应陈县长扩充养猪场,一笔贷款到期要到银行转一下,到处都急等着钱,可你那套设备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里拿得出来。”
“红伟那里不短钱,欠着就欠着,明年还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没多少。这几天每天有猪出栏,猪场自己可以解决扩充资金,最多少扩一点,贷款你明天就去银行转出来。多大的屁事,看你小家子气。开保险箱,照我说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东宝,这笔账我已经算了很多遍。你一套设备还是二手货,先得占去那么多钱。设备拆和运输又要钱,设备安装还要钱,设备车间也不能学电线厂只有一个棚,还有配电房要新造,更要钱。再往后机子开起来,要的铜比电线厂多几倍,吃钱跟喝水一样,我们还有钱供电缆厂吗?你起码得有三百万才够开电缆厂,我们现有的一百七十万远远不够。你可以说你以后还可以问银行贷,可你也要想到,你这回贷来的钱没听陈县长话把养猪场扩到一万头,你没了信用,还让陈县长以后怎么帮你?再说问银行借钱又不是不要利息,我们借那么多钱,利息背不起啊。”雷东宝这回没解答,而是抱臂稳坐,看着士根道:“电缆我非上不可。”
士根无奈地道:“东宝,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着想上电缆,可你别忘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曾说徐书记也已经劝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只要再一年。今年我们可以扩大养猪场,再上电线设备,把这两项稳下来,明年顺理成章上电缆。”
“明年就有钱了?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对了?你这性格,我上什么新项目你都会反对。你把保险箱钥匙留下,你不开,我叫出纳开。”
“东宝,我不是存心跟你作对,你别那么想。要不,你让我考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答复你?”
雷东宝起身道:“明天这个时候,你不开支票,我撤你职,多的是人抢着你的位置给我开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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