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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第 2/4 页)

    宋运辉道:“士根哥,你儿子上初中了吧?看着他长大了。”

    士根才道:“刚上高中了,犟得不行,每天跟我争长短,什么事情都要辩个高下,宋总女儿还没初中吧?”

    “还没,不过快了。你说他们这么疯长,我们还能不老?士根哥有五十了吧?”

    “明年,明年请宋总过来喝酒。”

    “刚才说大哥现在酒量减少,也该是时候了,我都忘了大哥也奔五十了。印象里大哥好像一直是那样子,每天使不完的精力。”

    士根笑道:“书记以前可没那么胖。宋总倒是一直不胖,宋总生活有规律。”

    “太太管着。”宋运辉呵呵一笑,“士根哥,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想讨教你这个旁观者,小雷家到底是怎么了?刚才跟着红伟哥一路看下来,一路都是问题。”

    士根也不由看了看宋运辉,但士根现在也无所谓,他已经是给压到底层的人,他就直说:“小雷家现在看上去麻烦很大,但书记看上去没有办法。原因追究起来,根子还是出在书记个人身上。宋总找我们谁都没用,最应该是好好找书记谈,让他不要一意孤行。我以前仗着老面子找书记提过意见,书记没听,看来还得宋总出马,其他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我离开雷霆很久啦,他们怎么操作我没权过问。”

    “哦,士根哥能否把以前跟大哥提的意见和我说说,方便吗?”

    “方便,以前我提的时候想单独谈,不过书记说公开谈,大家都听到我提问书记解释。一条是村原有猪场鱼塘没归在雷霆,那部分承包收入由谁保管的问题;二条是征用村土地后的土地征用费由谁保管的问题;三条是在雷霆上班的村民只拿有限工资,上缴奖金由雷霆支配是不是合理的问题。”

    不用等士根说出雷东宝的解释,宋运辉就已经知道依雷东宝的性格,那些钱会流向哪里,由此,宋运辉不由深深担忧起雷东宝在小雷家村的群众基础来。雷东宝对他都这样,对村民还能有什么好辞色?如此看来,这雷东宝别说是活路没有,连死路都被他自己堵死了。宋运辉无心开车,也无心掩饰,将车停到路边交给小三,自己退到后座。

    他做企管多年,最清楚钱在大家眼里的分量,因此每到加工资或者岗位工资调整时期,他都是严阵以待,再三再四拟订调整方案,小心掂量各方平衡,可即使这样,每次依然麻烦不断。那么那些已经记在村民名下不菲的钱却被雷东宝强行占用,村民该有多少不满?而如今又眼看雷霆陷入困境,村民被雷东宝占用的钱眼看将陷于泥淖,大家将如何憎恨占用他们的钱又管理不善让他们的钱有去无回的雷东宝?他不知道雷东宝还做了那么多蠢事,果然士根旁观者清,三个问题直指雷东宝死穴。而雷东宝却笨到要求士根公开对话,而非私下解决,真是无知到狂妄。

    一旦雷霆有个风吹草动,这三笔钱归还成疑,那些村民都得揭竿而起。

    车上众人都沉默,都偷偷看宋运辉脸色。红伟以前出差没亲耳听到士根谏言,只是风闻士根与雷东宝吵过一架,今天详细听了,又见宋运辉严阵以待,他不由想到杨巡的提醒,他钱多,对那些个钱不是太在意,但是别人呢,连正明都再次回头认真品咂士根这三个问题的滋味。

    车到宾馆,宋运辉安排他们几个在他的套房歇息喝茶,他则是上楼找外公说话。他将雷士根的三个谏言一说,外公奇道:“东宝脑袋灌水泥了?”

    宋运辉没有回答,又把他见到的小雷家一幕跟外公详说。外公认真听着,一直摇头。等宋运辉说完,外公道:“东宝还待在村里干什么,赶紧转移资产逃走,我看没办法。”

    “只有救活一个完整雷霆,大哥在小雷家才能好好待下去。外公你看……”

    “他待小雷家干什么?继续祸害?到一定规模后,他不是管小雷家那料了,他该被历史抛弃了。我看你现在被传染笨病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没看清?你现在只有一件事能做,给东宝留条后路,让他有地方投奔,其他没了。”

    “外公能不能下去跟小雷家的几位大员谈谈?”

    “去干吗,医死马?我才不干那蠢事。你赶紧打发了他们,找辆车带我四处看看,别白来一趟。”

    宋运辉只好放弃,他打电话要宾馆派一辆车,他写下地址,让司机趁天还亮,带外公、可可、小王、保姆去几个地方转转。他则是下楼与小雷家四个聊天。至此还有什么可聊?宋运辉也没了帮忙的信心,他不信失去民心的雷东宝能有本事力挽狂澜,再度带领小雷家村民绝境逢生。但既来之,则安之,他还是找话题与众人谈了两个小时,又一起吃了顿饭,才亲自送他们几个上车离开。

    宋运辉回到自己房间,单独想了半天,越想越燥热,将窗户打开透入冷空气。他在寒冷的窗口站了好久,才回身给正在海南度假的韦春红打手机,他告诉韦春红,雷东宝可能会在小雷家待不住,他要韦春红做好最坏打算。

    韦春红大惊:“为什么?又是坐牢?”

    “我今天到小雷家,情况不乐观,坐牢不坐牢还是次要,最严重的是众叛亲离。”

    韦春红失色:“宋总,你说这话要负责任。”

    “我负责任地建议你,转移所有财物,静观事变。对大哥我已经没建议了,你可以转告他,他没处去可以找我。”

    韦春红无法抑制地问:“这么严重?有这么严重?”

    “对,你好好考虑。你任何选择我都会尊重都会接受,但希望你跟我打个招呼,让我有所准备。”

    韦春红听着那边挂断电话的“嘟嘟”声音,一直倒吸着冷气没法接受宋运辉所言。

    但外公说他打草惊蛇,弄不好韦春红就此卷铺盖离开,雷东宝落个人财两失。宋运辉觉得韦春红应该不会离开雷东宝,当年雷东宝坐牢时候韦春红的表现让他印象深刻。但他也不知道韦春红这次会如何选择,无论韦春红怎么做,他相信自己言行一致,都能接受,只是,心中则是最希望韦春红别离开雷东宝。

    外公却不管宋运辉心不在焉,拖住宋运辉道:“你好像在老家挺是个名人嘛,问路只要提到你的名字,十有八九不会落空,你家那房子是你工作后造的?”

    宋运辉应声“嗯”,转头应对可可的纠缠,良久才又回答一句:“我出钱,大哥代我去世的姐姐出力。”

    “你那时候工资够造房子?”外公惊奇,“现在工资反而少得我都替你叫屈。”

    “我自己造肯定不够,揩大哥的油,不过那时候出国一趟省下来的生活费兑换成人民币,数量可观。”

    “那倒是,以前国内外生活水准相差巨大,有钱先修祖屋,这想法倒是乡土。”外公在宋运辉背后眯起眼睛,冷不丁问一句,“你当年在那么个偏僻的农村,心里的理想是什么样子的?今天的发展在不在理想之内?走到外面后,有没有忽然发现以前的理想全部很可笑?”

    宋运辉被外公问得一愣,定下心来回想,但得再细看外公表情,确信外公问题之后没有陷阱,才道:“还在农村的时候理想很局限,书本教育多少,我的思维空间也就多少,我家庭成分不好,当然不敢奢望能有今天,那时候的理想是做个科学家,当时想只要好好读书逃出去。”

    “不过我听思申说好好读书对你来说是奢侈的想法。”

    “好在恢复高考。那时候坐着火车去上学,火车轮子滚一圈,我的眼界扩一圈,到了学校更是被那些有经历的大同学和纷至沓来的信息打得眼花缭乱。大学四年就是海绵一样吸收知识,以期跟上大城市同学的脚步,脑袋里的想法被快速发展的社会裹挟着剧变,经常在现有认识上确立一个理想,却很快被下一波思潮否定。毕业后社会正等着我们去创业,忙得都没时间想太多,等到一定程度,更多是回顾总结,展望未来,再也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外公听了点头:“我也说,哪来那么多理想信念,我当年战乱时候最想的是活命保本,除了汉奸什么都可以做。妈妈的,所以说能坚持理想、信念到成年的人都是蜜水里泡大不知世事艰难的幸运儿,以后再看思申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啐她。你以后也不许宠着她,养个好高骛远的老婆,你累不累?”

    宋运辉不同意:“自己辛苦,不希望再看到亲人重蹈覆辙。做男人的有能力让妻儿享福,算是本事吧,可惜我的收入跟不上思申的开销。”他至此才明白外公为什么问他这么古怪的问题,外公从来只关心自己,即便关心他,也不可能关心到心里去,交流思想还是第一遭,原来是为思申。看起来老头子不声不响挺在乎外孙女。

    外公道:“你这想法老派,我喜欢老派男人。不过别矫枉过正,养出一帮不事稼穑的寄生虫来,可可的教育我得盯着,你才脱贫,不懂高深教育。思申自己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带小孩子玩还行,教育?呸!”

    宋运辉哭笑不得,又不便揭发外公养出两个大好儿子,至今有家归不得,只得道:“外公经常当着可可面非议他妈妈,应该不是好教育。”

    外公老脸一红:“你别管我,你还是教育你那好大哥去,想办法怎么给他自己在小雷家留条活路。你千万别妄想通过你那些官朋友拉东宝过这一关,不过我相信你不会笨到没救,搭上自己得来不易的地位。”

    宋运辉不死心地问一句:“真没希望了?”

    外公道:“你脑袋还正常吧?”

    宋运辉讪笑:“此一时,彼一时也,时势造英雄,时势毁英雄。”

    两人议论的当儿,一车回家的小雷家四个骨干却是各怀心事。尤其是士根,更不可能在这几个人中间随便说话。但快到小雷家的时候,正明却开口了:“你们有没有看出,宋总到宾馆后态度有变化?”正明说完很久,见大家都不搭话,就点名道:“小三,你说士根叔的三点是不是对宋总影响很大?”

    小三不敢乱说,但又不能不答:“我光顾着开车看路,没怎么留意。”

    正明轻“哼”一声,又对红伟道:“红伟哥,看了宋总的变化,我很担心。本来……我是把宋总当救星的……以前小雷家最难时候,靠宋总提携才活过命来,这回我看他后来吃饭说的话都是绕圈子。”

    红伟断然道:“那是因为宋总还没跟书记谈话,我们算什么,他跟我们拍胸脯拍错地方了。”

    正明道:“也是,你看我心急的,眼看一根救命稻草在眼前晃,心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再说,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这角色。士根叔,还是你最有资格,老资格,没说的。”

    士根却是在黑暗中闭目打盹,一言不发。该说的他都倒给宋运辉了,从宋运辉的态度,他看得出宋运辉比这一车其他三个都明白,他倒是看不出宋运辉前后态度的变化,估计那是正明杜撰,宋运辉不是那么肤浅没城府的人,显见正明别有用心。他绝不会敷衍正明递来的探询,正明是什么货色,他旁观几年更看得明白,小雷家落在正明手里,更没他的好。

    红伟也烦正明,见车子拐上村道,不得不抓紧时间道:“今天与宋总的谈话,我看局限我们四个人小范围知道,都别传出去。”

    小三立刻答:“我有数。”其他两个都没回答,红伟也不好强求。

    但小三回家却是好好琢磨正明车上说的这几句话,再琢磨红伟与士根的态度,心里越发感受到雷东宝的权势犹如比萨斜塔,岌岌可危。

    红伟回到家里也是回想宋运辉的态度,但他想来想去,宋运辉除了将方向盘交给小三之外,看不出态度有什么变化,可是又不能由此认定正明没看出什么,他又何尝不是担心得恨不得宋运辉当场拍板表态,他自己也很失望于宋运辉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

    红伟想来想去,走出家门,站在寒风中对着这一溜五幢与众不同的房子发呆,过去的四大金刚,如今还剩两个。其间有人来了,有人走了,走的人都是让人如此遗憾,但是他无力改变雷东宝的决定。原以为今天宋运辉终于肯来,会是小雷家的转机,他没想到雷东宝知道宋运辉来而喝醉,纯粹是故意,书记为什么故意回避谁都看得见的救命稻草?

    红伟皱眉看着白天被宋运辉敲碎的玻璃窗,不甘心机会就此错失,他从家里搬来凳子,拔开插销跳进屋去。屋里鸦雀无声,红伟惊异一下,忽然意识到,雷东宝如雷的鼾声呢?他轻手轻脚地摸上楼去,才到卧室门口,就听干涩的声音道:“干什么,小辉走了?”

    红伟吓了一跳:“宋总回宾馆了,书记刚醒?哪儿开灯?”

    “不开,你们说些什么?”

    “宋总只问我们一些雷霆存在的问题,他可能有话只肯跟书记说。”

    “他不说,你们也不问?”

    “宋总架子大得很,正明看见他都两手自觉放腿上,跟幼儿园孩子似的,谁敢乱问。”红伟说话的时候,自己摸出手机拨打宋运辉所住宾馆的电话,却不料被雷东宝伸手将手机抢去。红伟奇道:“书记,你真不想见宋总?”

    雷东宝不语。黑暗中,红伟看见雷东宝好久不眨眼睛。“书记,多个帮手多条路。”红伟不知道雷东宝究竟什么想头。见雷东宝依然长久不语,红伟火大了,“书记,宋总请来王老先生,老老少少专程来一趟不容易,为此他明天得耽误春节后第一天上班,你不说别的,起码见个面请吃顿饭,尽个道理。他们明天早上飞机走,你说吧,你想不想明天早上六点醒,送送他们。你要想送,今天不管多晚过去一下最好。你要不送,你这个亲戚从今算没了。”

    雷东宝没料到红伟捅出他急欲回避的话题,他终于开口:“我家的事,你少插手。”

    红伟不依不饶:“宋总早已跟你不是一家,你们关系跟宋总和我一样,只是朋友。我帮宋总问你,你到底见还是不见,做人不能对不起朋友的好意。”

    雷东宝翻身而起,炯炯双目盯着红伟,即使在黑暗中,红伟都能感觉到其中之压迫。“不见。”但是雷东宝无法说出理由,他旋即又钻进被窝,他有些被动地希望红伟赶紧离开。

    红伟却追着问:“书记这么对待朋友?”红伟终究不敢用小雷家安危来挤迫雷东宝,怕雷东宝臊了翻脸。

    “给我拿点吃的来,快。”

    “书记是对朋友说话,还是对下级说话?”

    雷东宝被逼得躺不住,摸出手机一把塞进红伟怀里,道:“你看着办吧。”

    红伟看看雷东宝,稍做动摇,旋即稳定心神将电话拨打出去。很快接通,但没人,红伟让总机转接到王老先生房间。果然是宋运辉接听。“宋总,今天这么累还没休息?有个人倒是睡醒了……”

    “红伟哥,多谢你今天一直帮忙,大哥就在你身边?”

    “是啊,书记不知道你宾馆电话……呵,你看我废话这么多,我让书记接听。”说着赶紧将电话塞回雷东宝手里。

    雷东宝无奈接了手机,耳机里却传来宋运辉并不客气的声音:“大哥怕见我?”

    雷东宝没想到一向对他说话婉转的宋运辉来个黑虎掏心,但他既然已经接了电话,也就硬撑着场面,不知不觉又坐了起来:“对,这儿的闲事你别多管。多大的事儿,让你大忙人操心。”

    雷东宝没想到电话里却传出的是外公的声音:“我不忙,但我了解情况后也不想为你操心啦,看起来你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救,干脆不给我们添烦。东宝啊,最后一句忠告给你,赶紧安排个接班人,你啊,这么胖的人多的是病,借口来上海治病住院吧,以后雷霆的事与你无关。别等大伙儿明白过来撕碎你。”那边外公拿着分机说完,就把电话搁了,因为他知道宋运辉不会跟雷东宝说得那么直接。他抢着说了,省得看宋运辉磨蹭,他眼睛出血耳朵生茧。他搁下分机,对宋运辉道:“违心的话易说,肆意的话难说,难说的话我替你说,急病用猛药,你不用谢我。”

    “你这几乎是休克疗法。”宋运辉不置可否,因电话那端的雷东宝一直没有出声。

    雷东宝果然被外公的话打击,但想了会儿,却道:“王老先生也有看错的时候。这儿不比别的工厂,这是小雷家村,村里大多数人是不出五服的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边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立即抱成团。”

    “你不要自欺欺人,我已经找红伟、士根、正明和小三谈过话,看来不是雷霆没救,而是你没救。你在,以你的经营思路,雷霆一定没救。你不许忠言逆耳挂断我电话。”

    “他们说什么?士根懂什么?”雷东宝焦急,一点都没感觉身上只穿一件棉毛衫,室内天寒地冻。

    “大哥,你有局限,这么大规模企业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文化程度跟不上,你的学习能力跟不上,还有你的观念更新也跟不上……”宋运辉不知不觉也跟着外公下了猛料,但他终究不如外公的生猛,“该是你放手的时候了……”

    但是雷东宝听不下去,将电话塞回红伟手中,自己跳下穿衣,冲去卫生间。

    宋运辉听到红伟的声音响起,不得不中止:“红伟哥,大哥十几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红伟也无言以对,他不知道两兄弟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可是雷东宝这种态度,他无可奈何,只有放弃,颓然看着雷东宝出去的方向。

    雷东宝没想到宋运辉这种时候严厉指责他,将他鞭挞得一无是处。他当初坐牢时就感觉宋运辉有否定他的嫌疑,当初就有指挥他的意图,被他抵制了。但这回果然,他不过是遇到点困难,好了,宋运辉又急着跳出来说他不适合。他都懒得说,他不是今天才空投到小雷家的,他自己打造的企业,他跟不上?笑话。他最清楚自己的雷霆,如果不是出口受阻,什么事都没有,但雷东宝没话跟宋运辉说,谁让他总是倒霉的时候被宋运辉逮到呢。他不想再说什么,就跟过去在牢里一样,不解释,事后做出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雷东宝心里隐隐感觉到,其实宋运辉与他那个妖精老婆差不多,本质上否定他这个大老粗,否则宋运辉怎么会说出他文化程度跟不上的话,还说他学不进去,当他的脑袋是大粪塞饱的吗?雷东宝自尊非常受伤,摸出香烟点燃,也不回卧室,开灯下楼找吃的。

    红伟见此,现在很能理解千里迢迢飞过来的宋运辉的心情。

    走下楼梯,红伟见雷东宝从堆满礼物的八仙桌上拎出一包什么饼,拆开来吃,雷东宝还问红伟要不要,红伟摇头,他哪里还有心思吃零食。他有点想开门离开,但终究没走,从雷东宝的烟盒里抽出支烟,点上坐雷东宝对面闷吸。

    雷东宝三口两口吞下几只饼,摇摇热水瓶没热水,随便接了一些自来水喝下。虽然吃得不舒服,可好歹算是打发了饥饿。当然,生水喝进肚子里总归是不舒服,尤其是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他见红伟不肯走的样子,只好问:“你晚上和小辉吃的?”见红伟点头,跟他赌气,他心里反而好受,又问:“小辉他自己公司没事了?那么闲。”

    红伟替宋运辉不悦:“我问了,他们公司出口更麻烦。国外现在不承认人民币的汇率,国内银行汇率又不变,他们又是进口原料又是出口成品,每次报价都要再三讨论,很影响利润。”

    “他们不怕,他们大国营有国家抱着,要钱给钱,要政策给政策。”

    “听说现在也没了,现在一边喊国企深化改革上面不给钱了,一边喊做好下岗工人安置工作,国家看来不抱了。宋总说他们公司算是有名的效益好,因此这回汇率动荡,中央来人先到别的公司调研,最后才到他的公司,看了之后好像说东海公司都勉强,看来需要调整政策。宋总说政策总是会有的,国家不会扔下出口创汇企业不管。”

    “唔。”雷东宝吃完饼,将包装袋往茶几上随便一扔,见搁在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上的烟已经燃尽,掉下来将茶几漆面烧出一团黑,他懒得管,又抽出一支烟点上,“你有没有跟他说只要出口恢复,我们这边就没事?”

    红伟道:“书记,我开车载你过去一趟吧,不管好坏,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总是好事,王老先生也在呢。”

    雷东宝有苦说不出,他怎么跟红伟说那两个人劝他引退,怎么跟红伟说宋运辉批评他不上进不好学,他只好道:“算了,没法解决内销,也没法解决外销……”

    “见朋友!朋友老远过来,见见总应该吧。”红伟忍不住怒气,声音开始拔高。

    雷东宝还是有苦说不出,定定看着红伟,道:“你知道他电话里跟我说什么?”

    红伟一愣:“宋总既然特意来,不管他说的话好听难听,单是冲着他的诚意,我看书记硬着头皮也得去听着。”

    雷东宝冷着脸道:“你不知道别乱指派,回家睡去,我头痛,我也睡觉,几点啦!”

    红伟愣愣地看着了雷东宝一会儿,终于一声不出,大力将烟蒂揿进烟灰缸里,揿塌一座烟蒂山,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开门关门,弄得地动山摇。红伟满怀愤懑,在门外闷站了会儿,没有拐进去自己的家,取车直奔忠富的养猪场。

    雷东宝默默看红伟走出去,很久很久,头发都没动个分毫。一个人安静下来,他回想王老先生说的话,回想宋运辉说的话,包括以前王老先生对他说的,以及宋运辉通过韦春红传达给他的话。今天王老先生说得更明确,连退路都给他想好。可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死他?还有宋运辉今天说的更是新鲜,好像是他搞垮雷霆似的,他在雷霆才没救。那他倒是要问一下宋运辉,雷霆到底是怎么来的?宋运辉明明最清楚雷霆的来龙去脉,凭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问问全天下的人,谁不知道,雷霆就是他雷东宝,雷东宝就是雷霆,他怎么可能离开雷霆,宋运辉不笨,因此这么说肯定别有用心,他不想撕破面皮,也不愿与宋运辉对吵。对,他为此才不去见宋运辉。

    但雷东宝吸完一支烟上楼继续睡觉,却一时睡不着,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宋运辉的质疑。宋运辉以前从没说他跟不上雷霆发展,今天听了红伟他们几个的话,哪儿看出他不行了?究竟是哪个问题让宋运辉认为他不适合管雷霆?

    雷东宝毕竟是重视宋运辉,将宋运辉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好久,可他想来想去,还是认为宋运辉不理解他也不理解小雷家。比如他当年搞承包,起砖窑,哪件事做出来都有人反对,可最后结果呢?结果证明他正确,他完全正确。

    雷东宝翻一个身,舒坦地伸直四肢。对,他应该相信自己,不能被一时困扰所迷惑。

    他又想,好汉子敢作敢当,他要对宋运辉说个明白。可直起身子却发现他忘了问红伟他们住的是哪家宾馆,更别说房间号,而且他多年不打宋运辉的手机,知道宋运辉手机早换号码,他最多只能打到秘书手里。他犹豫一下,又没好意思问红伟,就找小三要宋运辉所住房间号。

    雷东宝开门见山:“小辉,我刚才睡醒,脑袋还迷糊。我跟你说,你看错我啦。我,雷东宝,这十多年,从做承包开始,用陈书记的话说,一路跑在别人前面,不为世人理解。我每次领奖上台,领导都是表扬我敢为他人先。这点,你承认不承认?”

    宋运辉看看身边刚睡下的可可,不敢惊醒他,只好压低声音道:“以前对。”

    “现在还是对。你屁股坐在国营,你不知道我们这边做事比你国营要艰难多少,说到底你不理解,你没法理解,我们这边太复杂。复杂程度,就像我是大人你是小孩,你小孩没法看懂我大人在做什么。但我不怪你,我给你半年时间,不用半年,我拿性命担保你收回今天的话。”

    宋运辉听了发觉自己很无力:“我也最希望看到半年后我收回我的话。但我有个疑问,你除了凭过去经历推断你这回依然是跑在别人前面之外,还有其他什么依据来说明你现在依然意识超前?”

    这还需要依据?雷东宝豪气干云地道:“小雷家群众的支持就是依据,我年前又拿来一堆奖状就是上级部门的肯定就是依据。你还要什么依据?过去大家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作为领导,你也应该培养一些群众意识。”雷东宝此话出口,感觉说得畅快,而且感觉这些话的水平够可以。

    “都不是科学依据。”宋运辉继续无力,两人的对话完全牛头不对马嘴,“说到超前意识,我去年让杨巡提醒你留意出口问题,调整产品布局,你做到没有?但我不做事后追究,你也请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只问你三点,你对今后一年的市场格局如何理解,你将如何调整产品布局,你将如何调配手下人事?”

    “你不用问,我今天再怎么说你都不会信,我说了你也不会懂,体制不同,但半年后我恢复元气,我不说你都信。明天早上你们几点去机场?我送你们。”说出这些,雷东宝躺床上挺了挺腰杆子。

    “明天六点,你能起就来,起不了也没关系,我已经订下宾馆车队。”

    雷东宝这回终于把宋运辉驳得无话,但是他短暂开心过后,却又忐忑,心里七上八下没了底。但想到宋运辉问的三点,这真是太简单了,这是企业最基本的套路,他怎么会不知道,宋运辉说到底还是不理解他,看低他。半年,他咬牙切齿地想,半年后看宋运辉怎么说。当兵时候就知道,穿皮鞋的打不赢穿草鞋的,他的雷霆是农村走出来的草鞋兵,别看样子不好,可战斗力强,战斗意志更强,不信,走着瞧!

    宋运辉回想与雷东宝的对话,他想到几个方面,首先,自信到极端,便是盲目;其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最后,做企业的首要是市场意识。雷东宝资质有限,偏又现在盲目自大,他真拿雷东宝没办法了。

    他想,他现在应该够资格说句仁至义尽。多年管理经验告诉他,资质差的人,多说无益。他一向是这么做,但是他这回感性当头,因此他出师不利,本身就是他自己的问题,谁没个偏执的时候呢?就像雷东宝追着过去经验跑,他则是追着雷东宝苦口婆心,都是痴人。他更灰心了。

    红伟也是灰心,指望宋运辉能够对雷东宝有所为,没想到雷东宝一意孤行。他跑到忠富养猪场,将已经睡下的忠富拖出被窝,满屋子搜出一瓶酒几块饼干一包猪头肉,两人对酌。

    忠富倒并不觉得意外:“书记一向一意孤行,又不是今天第一天这样。”

    “以前没那样。”

    “以前你跟书记臭味相投,没觉得。书记为人,我敬服,但是要我跟他相处,我不行,我以前这么跟你说过吧?说到原因,我当时说不适应书记的工作方式,其实就是不适应他的一言堂。书记一向不听劝,他不跟你讲道理,他只服从自己的理由,也要别人都服从他的理由。别人别想说服书记,除非书记哪天脑袋开窍自己转弯。我常干着急,干脆不跟了,我着急自己的,落个清静。”

    “可是书记以前走的路都对。”

    “红伟,我们今天说的你可别说出去,被人听见显得我没良心,你看我的养猪场现在发展得怎么样?”

    “好。我没想到你这么快连冷库都有了。刚才也看了一下,一个春节下来,你这儿的猪卖得差不多。”

    “不瞒你说,红伟,我心里有两个字:踏实。我扩张得虽然不快,可是一步一步都是看准市场需求来走,每一步走出去,我都是心里有底。不像过去,别看老大的沼气池很噱头,还全市第一家养牛蛙养罗氏沼虾弄得轰轰烈烈,可我一直提心吊胆,总是摸不准书记决策的准头。好像是遮住眼睛做事,蒙对一个是一个,没有延续性的规划,没有可预见的长远。可是我这话跟书记没法说,一者他不会听,二者他做的事好像总是抓大牌总是抓对牌。我只有出来做自己的,起码落个心里踏实,你信不信,我的规划都可以延伸到三年后。”

    “你的意思是,书记这回抓牌没抓对?”

    忠富犹豫一下,道:“我不大方便说,你喝酒想想,对比对比我的三年规划。”

    红伟依言不语,猪头肉下酒,好好思考忠富的话。果然,他们雷霆的规划除了铜厂因为以前由项东设计项东规划,还有头绪可循,其他的现在回想起来大多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缺乏连贯。他以前有意不多管雷霆闲事,免得与其他人员冲突,因此没觉得怎样,现在还真不能回想,这一回想,他心里不踏实起来:“忠富,你闷声不响,蔫主意太多。”

    “不敢,我跟你们不一样,从开始就没心服口服。红伟,我在想士根的那三条,不能不说,士根以前做到老二,还做得让人心服口服,水平到底是有的,你看这三条,眼光毒辣。”

    红伟点头:“我也在想士根的话,你说大家会不会反?”

    忠富道:“我不知道,没人带头,我看难反。能带头的你或者正明,除非你们以后不想做事了,要是宋总不满,你们以后还想做人?”

    “我当然不会,于情于理都不会,做人这些义气肯定有。我担心正明已经估摸到宋总不满书记,有些蠢蠢欲动,我回头踢正明一脚,别以为书记上面没人。”

    忠富却道:“红伟,你先自保。你们那个不归属雷霆的公司名不正言不顺,要是别人捏了把柄,存心搞死你们的话,书记首当其冲,你老二。”

    红伟脸色大变:“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忠富道:“凭我对你们几个的了解,基本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别以为村里其他人都是傻瓜,总有几个脑袋清楚的。”

    “没事的,关键的人都有股。”

    忠富点头:“那就好,书记仅凭这个公司,轻易抓住几个关键人物的人心,高!”

    红伟摇头道:“当时考虑镇里参股雷霆,不想让镇里不劳而获,而且我们手脚干干净净,每一笔账都有规矩。不会像过去士根藏的那几张白条,白痴看见都知道有问题。”

    “这个出发点的话,大家都是自己人,一条心。红伟,我们多年兄弟,还是提醒你,先自保,不要愚忠。”

    红伟从忠富那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黎明。酒早已喝完,猪头肉和饼干也早见底,但他拉住忠富不让睡,终于把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好几个月的忧虑向老兄弟吐露。这些忧虑说起来很对不起书记,很否定书记,要不是忠富,他对别人还不敢说,可忠富不同,尤其忠富肯定了他的忧虑。

    难道小雷家那么大的家业,这回真的又将面临大劫?想到过去雷东宝坐牢时小雷家经历的那次大劫,他这回该如何自保?

    红伟回家,车子开到车棚,却想到节后追讨货款与雷东宝位置安稳之间的关系,心里压力很大,坐在车上发呆,从杂物箱里摸出香烟来吸。可是抽刀断水水更流,越想心越烦。

    过了一会儿,朝着旁边车位倒入的车灯打断红伟的思考,红伟心说谁还这么晚回,却见小三从副驾位置跳出来。透过头顶打开的天窗,红伟听到正明的声音在对小三说:“你先走一步,我后脚再走。”红伟惊异,看着小三离开,没有吱声,他立刻意识到,这两人开车找地方一直谈到现在,估计话题与他找忠富谈的差不多。而从小三和正明的言谈,可见两人之间已经达成什么谅解。

    红伟心头思绪翻滚,等着小三走得不见人影,他跳下车,拉开那辆车门。正明显然是一脸吃惊,捏着香烟的手紧张地停留在唇边一动不动,两眼满是慌乱,两人对视良久,红伟俯身道:“收敛着点,别不给宋总面子。”

    “呃,红伟哥你别走。”正明手忙脚乱,一个踉跄冲出车门,紧紧扯住红伟的袖子,四顾无人,才轻道,“红伟哥,不瞒你说,我愁啊。你说今晚宋总提的那些个问题,有几个是我们正经答得上来的?我回家将宋总那些问题与雷霆一比照,我们雷霆全是漏洞,我坐不住了,找小三商量该怎么办才好。我们总不能再盲目等着国家政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万一政策不下来呢?我们这样东抓抓西扒扒得到什么时候?我还想明天找红伟哥谈呢,要不现在就找个地方说话?我担心雷霆,雷霆是我们大家这么多年的心血啊。”

    正明紧张地看着红伟,他不知道红伟这个钟点一个人待在车里究竟是什么意图,逮他和小三勾结的现场,还是等他回来说话?因此正明将话说得恳切再恳切。整个雷霆他可以得罪其他人,却不敢得罪红伟,因所有客户都捏在红伟手里,这几年一方面是雷东宝有意放权,另一方面是红伟自己加意笼络组合,雷霆的进出两道口子全被红伟掌握,这样的人,除非得罪了就离开雷霆,否则以和睦相处为上。

    红伟听正明所言正是他今晚所虑,心说英雄所见略同,估计小三也是一样。想到还不肯接受谏言,甚至躲避见宋运辉的雷东宝,他不由叹了口气,递一支烟给正明:“我刚才睡不着,躲出来想年后怎么做。催款还是要催,可是该怎么催,该怎么与你生产配合,我心里没底。我在想,能不能要书记开个会来协调年后资金安排,可以让我们心里踏实地照做,我愁死了。”红伟说着,有点身不由己地被正明“塞进”驾驶座后面的位置。

    正明钻进车子:“红伟哥,我跟小三讨论的就是这个,但是操作上……一言难尽。”

    红伟想了好一会儿,却道:“你和小三讨论了就好。”他伸手将车钥匙一转,拔钥匙出来,交到正明手心:“别年轻气盛,记得把方案随时通知我。我困死了,睡觉去。为了雷霆,你们多辛苦。”

    正明愣愣地看红伟离去,心里七上八下。他也知红伟当然与小三不同,红伟资格太老,不可能三言两语便与他交心,但是细细回味红伟今天跟他说的所有话,感觉前后半夜立场已经不同,似乎越来越善意。他眼看着红伟的身影在路灯下转来转去,最后消失,不久,寂静夜空中传来关门的声音,他又在车上坐了会儿才慢慢踱回家去。他心里有一丝兴奋,但也有被红伟警告过后的警惕。

    大概是因为白天睡得太多,雷东宝晚上睡得并不好,时时警醒,醒来则是看一眼手表,翻转再睡。五点多醒来时候见外面天色依然黑沉,他没有犹豫,起身下床,他准备去送送宋运辉。他下楼从八仙桌上挑了几件看上去比较登样的礼品,飞车直奔市区宾馆。到达时,正好见宋运辉在总台办理退房。他大声与宋运辉打个招呼,冲着外公走过去,但外公双手支在拐杖上,一双眼睛睡意蒙眬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雷东宝当即很尴尬,将伸出想握的手缩回来,斯斯文文地招呼道:“王老先生没睡好?”

    外公斜睨雷东宝一眼,懒得说话,刚才宋运辉已经告诉他昨晚两人的一次通话,他心里早在后悔来这一趟,不该好奇心重,他懒得跟这种说不通的人白费劲。不像跟外孙女吵架,那反应多灵敏,吵起来才好玩,反而是可可站在一边儿看着这个庞然大物,好奇地打量。

    雷东宝见外公不理他,这才有空看到穿得小圆球似的可可。他稍微蹲下,与可可对视片刻,道:“叫我姑父。”

    可可却从太外公腿边躲到爸爸腿边去,一路叫道:“no,youareabigfatman.”

    雷东宝顿时气馁,虽然他儿子壮过可可,可是人家一口英语,岂是他儿子可以企及。他不知道小孩子说的是什么,只见板着脸的外公终于一笑。宋运辉也回头笑道:“可可不认识你,以后多见见就好。”

    雷东宝却细心地想到几年前他坐牢的时候,宋运辉带着女儿去看他,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让宋引叫他姑父,他一颗心温暖至今,对了,那次也是春节,室外天寒地冻,他干脆地对宋运辉道:“还没听你儿子叫我姑父。”

    宋运辉道:“小引跟我打电话时问起你,说今年暑假回来不知道能不能见你一面。”

    “小引是个好孩子。”雷东宝只好放弃,但心里更生疑窦,因他知道宋运辉是个非常讲究细节的人。“她在美国成绩好不好?”

    “还行,好了,我们走。大哥,你回吧,去睡个回笼觉,我们叫了宾馆车子,谢谢你来送我们。”

    雷东宝都听出生分:“你前面走,我后面跟着。”他不由分说拎了一只箱子出去。

    外公慢吞吞跟上,走到外面,看看雷东宝的奔驰,又看看宾馆的半新皇冠,却钻进皇冠里面,又招呼一声:“小辉,你来管着你儿子。”

    宋运辉没有犹豫,安置好行李,与雷东宝打个招呼,便钻进皇冠车里。雷东宝一愣,等前面皇冠车子开出,他才钻进车里,气得面色铁青。他没依言跟上,方向盘一转,去了韦春红的那个家。但是见到小区大门的时候却是发愣,对了,他跟韦春红儿子保证不骚扰他们母子的。他将车习惯性地开进小区,熟练地停到楼下,却没法走出车门,他得说话算话,但是他看了宋运辉活蹦乱跳的儿子后,很想自己的儿子,他的宝宝。

    他犹豫再三,考虑到韦春红正带着老少几个在海南晒太阳,他下车上楼,即使看看熟悉的屋子也好。

    但令雷东宝意外的是,防盗门应声打开,他的钥匙却没法插进房门锁眼里去。他还以为没找准锁眼,俯身看清,却发现眼前的锁眼呈十字形,与他手里的扁平钥匙全不相配。韦春红难道这么泼辣,将锁换了?显然是。雷东宝在宾馆门口累积起来的火气更进一步,狠狠一脚将防盗门踢上,噔噔下楼回去车上。他妈的,个个都是白眼狼,他饿着肚子开车回村,依然是冷锅冷灶,但家里有一整八仙桌的别人春节送来的礼物。

    宋运辉没见雷东宝跟上,脸上也没流露出什么,连外公也没提起雷东宝,一行若无其事地上了飞机。

    但上班间歇,宋运辉忍不住打个电话给老徐。一则开市拜年,二则通报雷东宝的情形。他并没向老徐隐瞒任何雷东宝的近况,他也说了他的担忧。老徐倒是没有回避话题,还劝宋运辉放宽心,说有些事情有其必然发生发展规律,外人更多的只能尽心,尽力还得看有没有地方让使力。老徐还说,他关注雷东宝本人,而不再如过去做县委书记时候一样关注小雷家。宋运辉豁然开朗,是啊,他这是给雷东宝的“雷霆就是雷东宝,雷东宝就是雷霆”的话给绕进去了。老徐的话提醒他,他前阶段确实管得太宽。

    04

    杨家的整个春节在等待中度过,随着任遐迩预产期的渐渐临近,杨家上下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

    杨巡早就摩拳擦掌,就等着儿子出生,早早让他完成人生一件大事——向爸爸的升级。在焦急的等待中,他早已做好所有预备工作,包括与妇儿医院最好的妇产医生搭上关系,保证随叫随到;包括请来岳父岳母过年,帮忙一起照顾任遐迩。但他最乐此不疲的是给还钻在娘胎里的孩子起大名小名。

    任遐迩提议,她和杨巡的名字都是走字底,弄得一生劳累,吃尽苦头,孩子的名字一定要讨个好口彩,不要再辛苦走路,而是要装上四只轱辘,选车字旁的字给孩子,当然如果有飞字旁的就更好。杨巡满口叫好,当即请出任遐迩的字典,两人好好挑选中意字眼。可惜没有飞字旁,两人只好转攻车字部首。

    车字部首的字没几个。杨巡翻到那页,一眼便将所有字看全了。他拍腿大叫难怪难怪,将其中一个字指给任遐迩看。任遐迩一看,也不由跟着大笑,那个字正是“辉”字,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宋运辉。难怪宋运辉少年得志,原来是名字里面安了四个轱辘,当然跑得飞快。杨巡当下对车字部首的字更感兴趣,一个一个字地研究下去,将所有字的字意翻看个清楚,两人一起选中“轩”字,又觉得苏轼的“轼”字也很好。

    说到小名,两人这下就天马行空了,到最后任遐迩想到男孩“小锅”女孩“小碗”,杨巡不同意,小锅小碗多随便,没一点雅致富贵气,但是任遐迩说十月怀胎的老娘最有权给孩子起小名,非要坚持。而令杨巡奇怪的是,眼高于顶的杨逦竟然也非常喜欢“小锅小碗”,直说这小名别致,杨巡无可奈何,非常不明白这小名好在哪儿。

    说也奇怪,一等这对预备爹妈将大名小名确定,任遐迩如期给送进产房。杨巡在岳父岳母和杨速杨逦的陪伴下坐立不安等了半天,才等到母女平安被推出产房。任遐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亲口告诉杨巡:“小碗”!

    杨巡原以为自己会失望,但一眼看到这皱成一团的红皮小脸,他满天地都找不到失望,只有满满的喜欢。小碗易碎?不怕,他这做爸爸的有本事给小碗包上铜墙铁壁,对,他有的是本事。但是他才一触女儿小碗的小手,便知抱孩子是个大难题,这嫩豆腐一般的小身体怎么经得起一抱?他只好将孩子交给岳母打理,自己手舞足蹈地在一边观摩,都没留意杨逦神色黯然离去。

    等任遐迩休息完醒来,杨巡已经在岳母的教导下敢抱包成蜡烛样的女儿。他小心把小碗凑到任遐迩面前让她看,信誓旦旦地说他其实心里最想要的就是女儿,女儿好,女儿贴心,就怕说太多女儿,要是生出来不是,会让妻子内疚,他才一直说要儿子。现在生下来真是女儿,他如愿以偿。杨巡说得如此真诚,令任遐迩都以为以前领会错误。尤其是见杨巡抱着小碗爱不释手,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她更是心里迷糊,产后还没恢复精明的脑袋被杨巡搅得一团乱,心中渐渐相信,或许杨巡真心喜欢的应该是女儿。

    但任遐迩此后陷入水深火热,她妈妈岂肯在女儿月子时候离开,硬是盯在身边,照着陈规将她的月子伺候得浑身瘙痒,人神共臭。任遐迩背后叫苦连天,几番要求杨巡施展迷魂大法将她老娘骗回老家去,可是杨巡的三寸不烂之舌不敌任母的拳拳爱女之心,任遐迩只好继续忍受传统月子大刑。

    其间宋运辉与梁思申一起到杨家祝贺,任遐迩笑眯眯地在心里转坏念头,她家小碗与宋运辉同属车字辈。

    梁思申是到日本中转,跟市一机的日方会谈后方才回国的。这回她身后没工作追赶,随心所欲地多逛了几天。但外公可可都在宋运辉那儿等她去接。她用最快时间办完辞职交接,立刻就在交接完当天乘火车赶去团聚。

    她感觉辞职后好像眼光改换,原来的日本在她眼里是个忙碌的地方,从机场开始就感觉那地方的人行色匆匆,她自己也是非常适应那样的节奏。可是现在她行程安排宽松,心里也是有意给自己放假,却发现日本是个别有风情的地方,东西方的文化在这块土地碰撞交融,孕育出的独特市场令她流连忘返,返时则是添了一只大行李箱,行李箱里满满的别致趣怪小东西。

    回来的路上她不由检讨,她在以前忙忙碌碌的工作中究竟干了些什么。她当然有所得,她从工作中得到学识、阅历和能力的提升,令她自己都觉得没白活这几年。但是她在日本悠闲逛街中却发现而今重捡情趣,找回对世间万物好奇的眼光,学校出来后再一次能细心体味大千世界无处不在的美丽。

    她此时在飞机上回忆忙碌工作的那几年,有些不堪回首。那段时间,似乎工作生活都成了任务,而她则是女超人一般攻克一个个堡垒,速战速决,绝无拖泥带水地完成一件件任务,包括升级、结婚、生孩子这等人生大事。回首往事,她不知道该不该笑,她怎么有本事过了那样一长段的亢奋日子?

    回来看到气定神闲的外公,对比觉得丈夫宋运辉虽然看似气定神闲,其实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紧张,紧张得全无情趣。比如她才到家,宋运辉就给她一份时间表,总算第一天开恩,让她休息,第二天周末,他安排的可选项是祝贺杨巡升级,非可选项是一大家子去新开外资连锁超市购物,中午一大家子在外公住的宾馆吃饭,下午参观由东海公司资助的当地民间绝活展示,晚上请外公到别墅吃饭。虽然这些活动都是必须的,或者是有趣的,但是,情趣呢?

    梁思申没反对,因知道宋运辉忙,难得一个两人在一起的周末,得分秒必争地用足这段时光。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她过去的生活方式?因此她能很得体地按照日程表行事,而且并不会忙得披头散发。

    杨巡送走宋梁夫妻后回屋,却一直疑问梁思申何以亲自来他家祝福小碗儿降生,她当年拒绝了他送给可可的大礼,今天似乎也没特意来看小碗儿一趟的理由。她哪来那么闲?

    任遐迩不知杨巡之虑,她抓住刚送走宋家夫妇回来的丈夫,道:“我刚才问宋太太外汇什么的事情。她跟我说现在趁火打劫收购金融受灾严重区的优质资产最合算,她跟我算了一笔汇率账,还真是,问题那是境外收购,虽然知道利益肥美,可是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申请外汇都是大问题呢,这种好处只有宋太太他们享用了。”

    “怎么算汇率账?”

    任遐迩找出纸笔,举例演示一番,杨巡看了点头,果然好。任遐迩道:“梁思申说,这种时候是现金为王,跟我们俩每天商量的一样。我也跟她说了我们在看一些资金链出现问题的企业,准备接手,就是不知道底在哪里。她说她也在看,她看中的两个目标都是国外的,公司因为业绩所逼,需要对股东交代,会不得不做出一些大举剥离附属企业的行为。你看,她那境界跟我们比,真是不一样啊。”

    杨巡更是奇道:“他们外资公司上班那么忙,她哪有时间做这些?就算让她便宜买来,她有时间管理吗?还是立刻转手?”杨巡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心里转出一个念头,再度合作,可不可以?但心里早又自我否定,那不可能,旧怨哪是容易遗忘的。

    任遐迩想来想去,道:“不知道,我忘了问。老四还说听我们讲投资的事,好像很高深。我听梁思申讲她的投资,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那种出国见多识广的人到底不一样,我以后看来得多看英文财经版,什么都看才好。”

    杨巡道:“我们起码是地头蛇,可以抵消一些经验不足。其他很多事情我们即使有力也使不上,你看政策对外资对国企的优惠,还有政策对我们的限制,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能给老外的东西就不能给我们私企?他们老外的不也是外国私企吗?还有你听梁思申今天说的,她几天时间美国日本中国一个来回,到日本都不需要签证,她是美国国籍,我们能行吗?我们去个回归的香港都得办那么多天手续。办事效率怎么跟她比?稍有机会都让他们抢了。”

    “呵呵,由不得你不服气,认命吧,你不是说了,以前还得戴红帽子交管理费呢,现在已经对你从宽了。”

    “越来越从宽是不错,我就怕东海那样的国营企业越来越强大,那就没我们的活路了。你看市轻纺的打包上市,一下子圈来多少钱,他们国字号的公司来钱太容易了,投资起来气魄那个大,我知道跟我联系注资的人另一只脚也都踩在那边上市公司呢,那边挖不到钱才来找我。好项目都让国字号挑了,害我价格也压不下来。”

    任遐迩现在站在企业高层,很能理解杨巡的牢骚:“不过我们是野生的,生命力强,等我们长足了,看他们国家抱大的怎么跟我们比。不过外资要是个个跟梁思申那样国内国外好处均沾,我们也麻烦。我们私营企业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杨巡犹豫一下,道:“梁思申做事没我们灵活,她条规太多。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不知道变化没有。”杨巡没说梁思申家族背后的权势,哪是他敢望项背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小碗睡醒了,两人忙着给小碗喂奶,换尿布。这一折腾就是一个多小时。但是杨巡心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梁思申工作那么忙,那么那些收购后的具体操作需要由谁来做?另外,梁思申今天尽弃前嫌来他家看小碗儿,是不是事出有因?

    杨巡做生意那么多年,知道生意场上从来没有解不开的结。梁思申现在为人做事比过去现实许多。他自己现在也是家大业大,收敛了跳脱。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再谈合作?杨巡决定慢慢接近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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