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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第 4/4 页)

    远方传来一阵闷雷声,看来是快下雨了。

    手术室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五点四十,葛树新和徐芳因的肺移植手术仍在持续。手术进行中的傅博文抬起头,不知是第几次示意护士为他擦汗。无影灯下他脸色苍白得血色全无,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巡回护士赶紧为他拭汗。他闭了几秒钟眼睛,再度低下头继续手术,但握在手里的持针器带着弯针,抖动不止。

    他闭了闭眼睛,几次深呼吸,手却抖得更加厉害,才擦干汗的额头,再次汗珠密布。他的神色愈加凝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视线已经模糊,看眼前的血管开始重影。

    对面的庄恕抬起头,看着他。

    傅博文再次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充满绝望。他坚持着再次将持针器伸向一根血管,持针器颤抖着,他努力地控制着手抖,旁边的护士和大夫都紧张地屏住呼吸。

    就在持针器抖动着即将接触血管时,一只夹子从他对面伸过来,稳稳地将持针器钳住。傅博文抬头看去,庄恕冷冷的双眼正盯着他。傅博文握着镊子和持针器的手,又抖了抖,终于开始一点点往后退,庄恕的夹子缓缓松开。

    傅博文的持针器慢慢转向一边,护士赶紧递上弯盘,傅博文的手颤抖着一松,持针器咣的一声掉落到弯盘里。

    手术组注视着傅博文,都有点不知所措,有人赶紧扭头看庄恕。

    一个大夫快步上前,从后面托着傅博文,关切地问:“院长,您没事吧?”傅博文抬头看向庄恕,向他轻轻点头。

    庄恕没有表态,向护士伸出手:“弯针,四号线。”

    傅博文缓缓垂下眼皮。

    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终究,他是要离开这里了,以他所恐惧的方式,竭力避免的方式——他自己多年前种下因,于是终究避不开这样的果。

    手术在晚上八点结束。徐芳因被推出手术室,庄恕和张默涵一起随着轮床走出手术室,向葛琳和赶来的记者交代手术过程、患者情况。

    不止一个记者询问,傅院长呢?

    张默涵回答:“院长岁数不年轻了,最近身体也不好,这么长时间的手术做下来,现在先去休息了。有什么问题,我和庄大夫回答。”

    记者连连感叹:“傅院长医者仁心。这么多年,就没有对患者的求助说过一个‘不’字啊。”

    傅博文这时已经回到自己办公室,默默打开电脑,建立了一个文件夹,文件夹取名“辞职报告”。

    打上这几个字,他的手颤抖起来,眼圈有些发红。

    他把脸埋在了双掌之中,颓然趴在桌上。

    一切都有因果,他想。

    越想要的,越求不得;越怕来的,也逃不开。他脑子里转着这样念头的时候,听到门声轻响,他骤然抬头,看见正走进来的庄恕。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警惕而瑟缩地望着庄恕:“庄大夫?”

    “你还好吧?”庄恕上下打量着他。

    傅博文颓然坐下,双手平放在桌子上,半晌才喃喃地道:“我以为,我可以拼一下。”他低下头,盯着桌上的双手,他的手指尖颤抖着,越抖越厉害,终于他双手相握,想止住这样的颤抖,却越发止不住。他将头埋得更低,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杨帆跟你说了什么?不……不像他说的那样,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

    “不像他说的哪样?”庄恕冷淡地问,“是的,杨主任告诉我,你身体不好,可能坚持不了这样难度和压力的手术。不像他说的那样吗?”

    傅博文茫然地抬头,又急切地看着他:“我不是故意……我想救她,我以为能坚持。之前我也还在做手术,有时候状态不好,但是都坚持过去了……我想我可以拼。”

    庄恕笑了笑,点点头:“也是。如果没有我,你当时退无可退,操作上还有陆晨曦在,你的判断,她的操作,也许真的就坚持了过去。只是出事的可能多一点,手术的过程波折一点,患者恢复的可能小一点。这些可能,在你的权衡之中,没有那么重要。”

    傅博文愣怔地听着,这几句话庄恕说得无比平静,甚至带着毫不意外的理解,然而却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一层皮肉,突然就让他直视了自己隐藏已久的一片角落,肮脏、自私、怯懦,全都无所遁形。

    “一个医生,为了自己的名声,用病人的生命去赌。”庄恕淡淡地说,嘴角带着一丝讥讽,“听起来很恐怖,但是这个行业,别人的健康和生命,确实也就是我们养家糊口,得到名誉、地位和金钱的途径。如此做权衡取舍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谁的背后也没有长一对天使的翅膀。”他嘴角的讥讽更重,甚至带了自嘲的意味,“只是,这么多年,你何必欺骗自己,又给陆晨曦编织一个纤尘不染的梦境呢?”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傅博文嘴角抽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是第一次,我做这样的……这样的取舍。我要求我自己的,我教给晨曦的,是我真正相信的。是一个医生,真正该做到的。我确实两年前就该退了,但是我舍不得离开手术室。不是为了名利,只是舍不得。为了这把手术刀,我付出过太大的代价,除了它我一无所有……是的,到了今天,我自私而无耻,我背离了自己笃信的信条,但是,你不能就否认了这个信条。不能说,我这一辈子,今天之前的坚持,都是错的。”他说到此处,激动起来,苍白的脸甚至泛起潮红,“而晨曦,我手把手带出来的晨曦,她是个最好的大夫。”话已至此,他突然站起来,眼带求恳地望着庄恕,说道:“我是一定会退了,再没有什么可争。晨曦是我的学生,但她不是我的‘私人所属’,她属于仁合,她属于病人,我或许偏爱她,可是在提拔她、重用她上,从无私心。我离开了,庄大夫,求你,让她回去。”

    庄恕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道:“我想问傅院长一个问题。”

    “什么?”傅博文有些意外。

    “在此之前,你真的从来没有过,把病人治疗的成功,或者死亡的不幸,作为自己前途、利益的交换吗?”庄恕深黑的眼睛里,似有什么东西,尖锐的冰冷的,直欲扑出。

    傅博文大惊:“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庄恕似乎极力压抑着眼中的锐利冰峰,静了静,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心里有没有过愧疚,自己应该很清楚。”他说罢,再也不理会傅博文,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傅博文怔怔地伫立着,庄恕那句话“把病人治疗的成功,或者死亡的不幸,作为自己前途、利益的交换”,辗转地,反复地,在他心中那片已经被揭起皮肉的,血肉模糊的伤处,缓缓地碾压。碾出脓血,碾出破洞,碾出久远之前的某个人、某句话——

    “博文,青霉素药物过敏导致患者死亡,这个是已经报上去的定论。因为这个定论,开除的开除、撤职的撤职,王主任因此调走了。因此,他调你去急诊的决定才能作废,你才能留下来,我们才能开创肺移植课题……那个事故已经过去,盖棺定论。为什么,还要往前翻呢?”这句话多年来不曾忘记,时不时想起,却早已经分不清于他而言,是说服,还是提醒。

    傅博文颓然坐下,痛苦地把头埋在臂弯当中。原来,一切并没有过去,他绝望而痛苦地想。一个怯懦而自私的选择,引致的更大的无可挽回的灾难,是一辈子也无法面对的愧疚……或者可以人前掩饰,但二十多年来,每当独处,某个地方,某个场景,都会突然蹿上心头。

    真相,或可掩盖,却永远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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