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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我现在就给顾先生把脉。就是……要劳烦二位回避一下。”
耀东母亲:“我就在旁边看看,不说话的。”
顾邦才拉着她往外走:“人家大夫看病,不习惯有人在的。”
耀东父母叽叽喳喳地下了楼。
门关上了。屋里恢复了安静。
老董低声说道:“我只能留五分钟。”
“沈青禾出事了?”顾耀东死死盯着他。
老董摸了摸他的额头,迅速从包里拿出针管和药剂:“她暴露了。为了救周明佩。”
顾耀东压抑着情绪,声音有些发抖:“被捕了?牺牲了?”
“周明佩看到她被钟百鸣带走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顾耀东死死盯着他,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董一边给他打针,一边快速交代着:“我现在给你打的是退烧针,然后帮你处理伤口,至少保证你能够自由行动。米店暴露了,警局马上会调查你。现在两条路。第一是你马上撤离。第二是……”
“我留下来。”
“第二是留下来,但这条路的终点可能是牺牲。”
“我要留下来,不管终点是什么。”
老董沉默片刻:“好。现在我说营救计划。来之前我见了夏继成,从现在开始需要我们互相配合。”
顾家的敲门声响起时,正在灶披间熬药的耀东父母赶紧出来开门。
“这回应该是沈小姐回来了。”
一开门,站在门口的是赵志勇。顾邦才正要说话,只听见顾耀东也从楼上下来了。耀东母亲赶紧过去把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你发着烧,怎么穿个睡衣就跑下来了!”
顾耀东看起来很平静:“我以为青禾回来了。赵队长啊。这么晚了有事吗?”
“沈小姐托我来取点东西。”赵志勇目光闪躲,不敢看他。
“哦,那辛苦你了。她房间在楼上。”
两名便衣去了亭子间,在屋里翻箱倒柜。
赵志勇有些不忍,低声说道:“手轻点。”说着他又偷偷看了眼顾耀东,顾耀东只是在旁边站着,脸色苍白,一直没说话。赵志勇原本还在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这件事,现在看来顾耀东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亭子间在老董来之后就已经收拾过了,老董带走了重要的东西,顾耀东把藏在床底的小木箱带回了自己房间。最终两名便衣一无所获。
下楼时,耀东父母仍旧等在客堂间。
耀东母亲不安地问道:“耀东啊,青禾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顾耀东:“没事,她临时有点生意要去外地,忘了带通行证。正好遇到赵队长,过来帮她取一下。”
耀东父母期待地望向赵志勇。赵志勇迟疑了一下:“……沈小姐在火车站守着一堆货,走不开。我们检查正好遇上,我就来帮她取了送过去。”
“顾警官,”赵志勇终于还是开了口,“局里有点急事,钟副局长请你去一趟。”
警车里的顾耀东已经换上了警服,坐在赵志勇和另一名警员中间,像是被押送的犯人。除了赵志勇,其他人手里都拿着枪。
长久的沉默之后,顾耀东问道:“有证据吗?”
赵志勇:“证据确凿。”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夜色已经深了。警车停在了一处偏僻而荒凉的院子里。旁边就是那间废弃的工厂,窗户和门缝里透着灯光。
顾耀东下了车,看起来很虚弱。他望着亮灯的地方,僵硬地走了过去。
旁边两名警员一下车就抽起烟来,赵志勇从一名警员手里抽走了刚点燃的烟,“借一根!”他快步追上顾耀东,把烟塞到他手里,“抽根烟再进去吧。”
顾耀东看着手里燃着的烟,有些失神。
“知道你不会。听别人说,抽两口心里能好过点。”
顾耀东颤抖着拿起烟,拿到半空中,还是放下了。他朝工厂走去,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
警员将顾耀东带去了工厂值班室。钟百鸣已经坐在这里等着了,他笑着朝顾耀东指了指椅子:“顾警官,坐!”
顾耀东默默和他对视片刻,坐在了椅子上。在他侧面有一扇窗户,透过虚掩的窗户,顾耀东余光瞥见工厂厂房里趴着一个人。他知道那就是沈青禾。来之前,他明明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安危,可此时此刻,却不敢转头去看。他像个学生一样端正地坐着,竭力保持着镇定,可全身的血液都在朝头上涌。
钟百鸣笑着走过去,一把推开了虚掩的窗户:“没关系,看看吧。”
顾耀东怔怔地转过头去,赫然可见浑身是血的沈青禾躺在地上。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做好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幕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时,他还是彻底呆住了。
“你的未婚妻是共党,我也很抱歉。想替她说点什么吗?”
顾耀东仿佛没有听见,失魂落魄地坐着。
“那么,你自己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依然是沉默。
“好吧,理解你的心情。那就我来问。就从……沈青禾搬进顾家亭子间说起。”
钟百鸣已经胜券在握了。他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着顾耀东,期待着他崩溃的那一刻到来:“沈青禾租住亭子间,是民国三十五年初夏,那时候你刚进警察局不久……”
顾耀东怔怔地望着沈青禾,民国三十五年初夏,他仿佛又闻见那时满街的法桐清香。恍惚中,钟百鸣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起来。
沈青禾趴在地上几近昏迷,鲜血将额前的头发糊成了一片,挡住了眼睛。她模糊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撒了一地的磺胺粉上,她艰难地转头望向另一边,那里扔着装磺胺粉的空药盒。终于,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努力朝空药盒爬去。
旁边两名警员正在抽烟休息,其中一人见有动静,赶紧用胳膊碰了碰同伴:“快看。”
对方瞄了一眼,讪笑道:“随她吧,再不活动活动,过会儿骨头断了就没机会了。”
沈青禾用尽了全身力气爬过去,捡起空药盒,又努力朝一地粉末爬去。顾耀东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用被打得血肿的手,颤抖着一点一点将撒了一地的磺胺粉末装进盒子。对她来说,此时此刻全身的碎骨之痛,或是即将来临的死亡,似乎都不如这一地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粉末重要。
一帮警员在旁边窃窃私语。
“这女的疯了吧!皮都打烂了还惦记那些药。”
“人家以为自己还能从这儿出去呢,还想着去黑市卖了赚钱呗。”
“要么死硬分子,要么真是想钱想疯了。”
顾耀东湿了眼睛。只有他知道,沈青禾心里的执念是自己。这个在旁人眼里或可笑或不可理喻或嗤之以鼻的举动,对他来说却是震撼。
钟百鸣轻蔑地看着沈青禾,意味深长地说道:“顾警官,上海有那么多房子。以你对沈青禾的了解,两年前,她为什么偏偏要搬进顾家的亭子间?”
“你喜欢看电影吗?”顾耀东转回头直直地看着钟百鸣,不再逃避,目光与他硬碰硬地对峙着。钟百鸣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过一部叫《卡萨布兰卡》的电影吗?‘世界上有那么城镇,镇上有那么多酒馆,她却偏偏走进了我的。’我很喜欢这句台词。”
“我对虚构的故事不感兴趣。”
“其实生活里多一点艺术,会很美好的。”
钟百鸣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那我来告诉你所谓的艺术背后的真相。两年前的你,还是一张白纸。沈青禾之所以搬进顾家亭子间,全都是夏继成的安排。因为他想让沈青禾策反你。”
赵志勇很诧异地看向顾耀东。
顾耀东面不改色:“所以您认为我被策反了。”
“还记得明香裁缝铺吧?那天我之所以扑空,是因为有人打电话报了信。这个人就是鸿丰米店的伙计。他是沈青禾的同党,而沈青禾当天曾到刑一处和刑二处吃饭的酒楼找你。环环相扣,所以我不得不怀疑,消息就是从你这里传出去的。”
“刘队长当天泄露过行动信息,也许还有张警官李警官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也泄露过信息,甚至直接联系过伙计。”
二人直视对方,气氛有些紧张。
钟百鸣忽然笑了,态度缓和下来:“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刚刚这些,都是我的推测。随口一说,别介意。作为个人来讲,我是很愿意相信你的。其实我也不愿意做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啊。但是今天,从沈青禾在咖啡馆说出接头暗号那一刻起,谁都无力回天了。她就是共党,否则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会让她主动宣判自己死刑。”
沉默片刻,顾耀东也笑着说道:“副局长,您根本不了解我的未婚妻。”
“今后会了解的。去见见她吧,我这个人还是很讲人情的。”
两名警员将沈青禾架起来扔到受刑的椅子上。她几乎全身都失去知觉了,只有手还一直紧紧攥着那盒磺胺粉。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朝自己走来,她怔怔地抬头望去,逆着光,恍惚中看见顾耀东走到了自己面前。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埋下头慌乱地用袖子擦着脸,遮掩着那并不美丽的血污,那一瞬间她仿佛是个不小心弄花了脸的小女孩,不愿意让心爱的男孩看到自己这般脏乱。顾耀东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沈青禾愣住了。她清楚地看见钟百鸣、赵志勇和几名警员就站在周围。傻子吗?这样只会让他也被怀疑!她拼命想要挣脱他的手,顾耀东却死死攥着不肯松手。沈青禾最终放弃了。二人默默看着对方。
顾耀东:“青禾,我从福安弄走出来,就一定会带着你走回去。一起走回去。”
沈青禾朝他笑了,笑得泪流满面。
两名警员推搡着带走了顾耀东,他被钟百鸣软禁到了另一个房间,理由是需要隔离调查,尤其是要查清楚他和沈青禾之间的关系。
沈青禾被警员推倒在刑具上躺着。磺胺粉盒子“啪”地落在地上,药粉再次撒了一地。警员们开始卖力地绑绳子。沈青禾一直望着工厂的天窗,努力透过天窗望向遥远的夜空,望向那些隐秘在黑夜中忽明忽暗的星星。她知道接下来又会是一场暴风骤雨,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工厂一间小房间门口,守着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卫。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顾耀东坐在地上,面前摆着的是钟百鸣差人送来的纸和笔。他让顾耀东写一份自查报告,交代清楚他和沈青禾认识的前后始末,并检举她住进顾家后的可疑之处。写文字对顾耀东来说不是难事,但他久久没有动笔。
老董刚刚来顾家时,曾经说过一句话——以青禾的能力,如果当时只是走进咖啡馆,她是完全有办法脱身的。选择说出暗号,是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钟百鸣才不会再继续调查咖啡馆里的其他人,包括周明佩。
到此刻,顾耀东真正明白了“白桦”这个代号的意义。
警局档案室里拉着窗帘,亮着灯。桌上堆着大摞的旧报纸和档案。钟百鸣在这里翻了一个通宵,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天一亮,他就拨通了金门饭店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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