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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树下(第 4/4 页)

    她发出了一声低喊,扑进了他的怀中。他拥着她,那温暖的小身子紧贴着他,那满是光彩的面庞仰向了他,她喜悦地、不住口地说:

    “你是真心的吗?宝培?我等你等得好苦!好苦!好苦!唤,宝培!你不会嫌我?我是很笨、很笨、很笨的呢!你不会嫌我?”

    “嫌你?为什么呢?”他喃喃地说,吻着她。“我永不会嫌你!荷仙!”

    她仰首向天,谢谢天!谢谢月亮!谢谢大柳树!谢谢溪水!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

    (6)

    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真该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吗?

    接着,开学之后,宝培又去了台北,这个假期是那样地短暂,那样地易逝,留给荷仙的,又是等待和等待。朝朝暮暮,暮暮朝朝,魂牵梦萦,梦萦魂牵。她很少写信给宝培,因为提起笔来,她自惭形秽。本来嘛,“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她只是把自己那无尽的思念,都抖落在大柳树下。就这样,她送走了多少个黄昏,多少个清晨,多少个无眠的长夜!

    然后,这天早上,当她在菜场上买菜的时候,隔壁家的阿银对她说:

    “你家的宝培回来了呢!我刚刚看到他!”

    一阵呼吸停顿,一阵思想冻结。然后,顾不得菜只买了一半,拎起菜篮子,向家中就跑。呵,宝培!呵!宝培!呵,宝培!快到家门口,她又猛地收住了步子,看看自己,衣衫上挂着菜叶子,带着汗渍,带着菜场上的鱼腥味,摸摸头发,两鬓微乱,发脚蓬松。呵,不行!自己不能这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得先换件衣服,洗净手脸,他喜欢女孩子清清爽爽的。

    不敢走前门,怕被宝培撞见。她从后门溜回家,把菜篮放到厨房里,就迅速地回到卧房。换了件白底子小红花的衫裤,对着镜子,打开头发,重新结着发辫。呵,心那样猛烈地跳着,手竟微微地发着抖,那发辫硬是结不整齐。好不容易梳好了头,镜子中呈现出一张被汗水所濡湿的,因兴奋而发红的面庞,一对燃烧着爱情和喜悦的眸子。呵,她必须再洗洗脸。折回到厨房,她把自己发热的面庞浸在水盆中,呵,老天,不要让我这样紧张这样慌乱吧!

    养母走到厨房里来了,看到荷仙,她匆匆地吩咐着:

    “快,荷仙,宝培回来了,你快些倒两杯茶送到客厅里去!”

    她深吸了口气,是的,倒两杯茶出去,可以掩饰她的窘态和羞涩。她倒着茶,可完全没有想到,干吗要倒“两杯”茶呢?拿着托盘,两杯茶碰得托盘叮叮当当响,自己的手怎么就无法稳定呢?跨进了客厅,心跳到了喉咙口,呵,宝培!猛地收住了步子,她呆住了!宝培正背对着她,脸对着窗口站着,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一个身材苗条而修长的女孩子正依偎着他,长发直披在腰际,一件浅蓝色的洋装裹着一个纤细的身子。他的手就环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荷仙僵住了,端住托盘的手发软,茶杯发出了更大的叮当声。她失去了意识,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听到声音,宝培回过头来了,发现是荷仙,他笑笑,那样满不在乎地说:

    “嗨!荷仙,茶放在这边小茶几上吧!”

    她机械化地走上前去,把茶放了下来,抬起头,她看了那女孩一眼,长长的脸,黑黑的眼睛,一副聪明样。她咽了一口口水,拿着空的托盘,悄悄地退了下去。退到门外,她听到里面那女孩在问:

    “这是谁?长得好漂亮!标准的小家碧玉。”

    她站住,要听听宝培怎样回答。

    “她吗?”宝培轻描淡写地。“我妈的养女,从小买来的。”

    “那——和你倒是一对儿,”女孩子嘻嘻地笑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

    “别胡说,”宝培讪讪地。“有一次我和她谈拉马丁,她问我是不是马车夫。”

    那女孩发出一阵狂笑,笑得格格不停,宝培也笑,两个人的笑声混在一起,笑动了天,笑动了地,在笑声中,夹着那女孩的声音:

    “拉马丁!天!你何不跟她谈谈雪莱,拜伦,或是爱伦坡!”他们又笑,真的这样好笑吗?眼泪从荷仙的面颊上滑了下来,她匆匆地离开了那门口,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一整天,荷仙都把自己关在房内,她没有吃午餐,也没有吃晚饭。养母来看过她,对这从小带大的养女,养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她不笨,她知道荷仙是怎么回事,摸摸荷仙的额头,她说:

    “大概是中了暑,天气太热了,躺躺也好。”

    走出去,她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儿女的事,这时代谁做得了主?孩子念了大学,眼界宽了,荷仙到底只是个乡下姑娘呀!

    夜来了,荷仙溜到了老柳树之下。

    这就是为什么荷仙坐在老柳树下流泪的原因,为什么对着那溪流,对着那星光发愣的原因。世界已经碎了,草丛中飞的不再是萤火虫,而是梦的碎片。呵,那梦曾如何璀灿过,如今,碎了,碎在拉马丁手里!碎在雪莱,拜伦,和爱伦坡手里!呵,那该死的拉马丁!

    那条记忆的河水流完了,荷仙的泪也流完了。站起身来,她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噢!老柳树,老柳树,帮助我,帮助我吧!她的头在树干上痛苦地辗转着,她用手击着树干,她的心那样痛楚着,她的血液那样翻腾着,终于,她对着那棵老柳树,爆发出一连串的呼号:

    “老柳树呵,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叫作拉马丁?什么叫拜伦?什么叫雪莱?什么叫爱伦坡?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哪!但是我懂得我爱他,这不够吗?老柳树?这不够吗?我全心,全心,全心都爱他,这不够吗?他为什么还要拉马丁、拜伦和雪莱呢?我不懂呀!但是,我爱他!爱他!爱他!我可以为他死,为他做一切的事,只是我不懂,什么叫拉马丁呀!老柳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嘛!什么叫拉马丁?什么叫拉马丁?什么叫拉马丁?……”她啜泣着,语不成声。她的身子从树干边溜下来,她跪了下去,倒了下去,仆倒在那草地里。她用手抱住了头,不能自己地痛哭失声。

    然后,忽然地,她受惊了。有什么人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有一双结实而有力的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的身子腾空了,好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惊惶地把手从脸上拿开,睁开那对泪蒙蒙的眸子,她接触到的是宝培那深情的,歉疚的,痛楚的,满溢着泪的眼睛。她惊口乎:

    “宝培!”

    “哦!荷仙!”宝培痛心地叫,“我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荷仙!老柳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可以!不过,首先,你原谅了我吧!原谅那知识给我的虚荣感吧!原谅我,荷仙!”

    荷仙不敢信任地看着宝培,她伸出手来,怯生生地碰触了一下宝培的面颊,然后,她低低地叹口气。

    “我做了个好可爱的梦,老柳树,”她说,“我梦到他抱着我了。”

    他凝视她,然后,猝然地,他俯下了头,吻住了那小小的嘴,他紧紧地吻她,深深地吻她,他的泪水滴在她的唇边。

    “唉!”她有了真实感了。“真的是你吗?宝培。”

    “当然是我,荷仙,我来找你。”

    “但是——但是——但是,”她嗫嚅地。“那个懂得拉马丁的小姐呢?”

    “她走了,回台北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他耸了耸肩。“当你没有出来吃晚饭,当妈告诉我,你病了一整天,我知道了。我对那位小姐说,拉马丁曾失去格拉齐耶拉,而我呢,我不能让我的格拉齐耶拉死去。于是,她走了。”

    她大睁着一对天真的眸子。

    “我不懂你说的。”

    “你不需要懂。”他说,再吻她,温温柔柔地吻她,缠缠绵绵地吻她。“正如你说的,我们之间有爱,这就够了!管他什么拉马丁、拜伦、雪莱,和爱伦坡。”

    “可是……”她可怜兮兮地说,“拉马丁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他看着她。“是‘我爱你’的意思。”

    “拜伦呢?雪莱呢?爱伦坡呢?”

    他沉思片刻。

    “一样,全一样。是‘我爱你’的意思。”他说,重新吻住了她。

    于是,星光璀灿。于是,月影婆娑。于是,风在高歌。于是,水在低唱。于是,老柳树笑了。

    一九六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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