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深山里(第 4/4 页)

    “当然。”我说。

    “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么温存而有耐心。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性,有涵养,又充满了人情味。”

    “我也欣赏他。”我说,站起身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说,“是她的丈夫。”

    “不错,”我点点头,凝视着浣云。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浣云变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飞扬浮躁的一团孩子气,是什么时候悄悄地脱离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阳光那么好!”

    沿着小屋门口的山路,我们向后面耸立着的山野中走去,路边的山坡上,开着无数朵白色的小花,还偶尔点缀着一串粉红色的钟形花朵。我无意识地边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浣云走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

    阳光和煦而闪亮,天空蓝得耀眼,山中树木参差,树梢上垂着云雾。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过一片树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着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她闷闷地说,“好像心胸里被什么乱糟糟的东西涨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只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

    “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折磨。我们都是这样。”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根细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们折磨对方,是因为知道对方爱自己,人常常是这样幼稚的。”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她深思地仰视着山头的云霭,和阳光透过云层的那几道霞光。我也默默不语,把手中的花束送到鼻端去轻嗅着,一股淡淡的幽香,薰人欲醉。模模糊糊地,我想着我们的男女主人,想着绍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类亘古以来的,复杂不清的感情问题。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在阳光下沉睡,风在林间轻诉,奔湍的溪流声已不可闻,或者水已经退了很多了。不过,奇怪,我并不十分渴望离开这个山谷了。

    “嗖”的一声轻响,有个竹片从树丛中飞来,一下子击中了浣云的额角。突来的变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跳起来,浣云摸着额头说:

    “是什么?蛇吗?”她仰头望着上面浓密的树叶,找寻蛇的踪迹。

    “哈哈哈哈!”树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接着,绍圣和宗淇拿着钓竿,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绍圣笑弯了腰,一面说,“看你们那副专心一致,参禅悟道的样子!弹根竹片吓唬你们一下!到底是女孩子,胆子那么小!”

    “又是你!阴魂不散!”浣云气呼呼地破口大骂,“你以为别人喜欢和你开玩笑是不是?看到你这副猴儿崽子的样子就有气!”

    “有气你就别看!”绍圣说,“不要自以为长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么了?”宗淇说,“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吵架?”

    “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绍圣咧咧嘴,又恢复他嬉笑的态度。

    “谁和你是冤家!”浣云旧气未平,新的气又来了。“你说话小心点儿,别以为人家欣赏你的嬉皮笑脸,恶心!”

    “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了!”绍圣也勾出了几分真火。“你不欣赏你就滚开!我又不是嬉皮笑脸给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说,“绍圣,看在别人昨天给你裹伤的份上,也不该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我给他裹伤!”浣云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委屈,眼圈陡然红了,眼泪就盈然欲坠。哑着嗓子说:“我瞎了眼睛才会给他裹伤!”

    宗淇推了绍圣一把,低低地说:

    “傻瓜!还不去道歉!”

    说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树底下,说:

    “这一对真要命!”

    我笑笑,没说话。宗淇默默地望着我,也微笑着,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长段时间。然后,他伸过手来,用手指绕着我的一绺头发,轻声地说:

    “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远离人类,也卜居在这样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里的女主人,陡地打了个冷战。宗淇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你们不是去钓鱼的吗?怎么又跑到这边山里来了?”

    “没有鱼,水太急了,我们就到山里来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审视我,“还为我表妹生气?”

    我摇摇头,轻声地说:

    “没有。可能我从没有为她生过气。”望着另一棵树底下的绍圣和浣云,我说,“浣云哭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其实,绍圣爱浣云爱得发疯,”宗淇说,“浣云有的时候太不给绍圣面子了!”

    “浣云也爱绍圣,”我说,“是绍圣太粗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着宗淇的手,我们向绍圣那边走去,“去劝劝他们吧,这次旅行已经够不顺利了,还要一路吵吵闹闹。”

    我们走了过去,浣云在哭,绍圣皱着眉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我们正要开口劝解,山里面突然飘来了一阵歌声,声调粗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云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那浓密的树丛,绍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地说:

    “听那歌词!是朱敦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白了,那句子是:

    堪笑一场颠倒梦,

    原来恰似浮云。

    尘劳何事最相亲?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

    飞光忽忽西沉。

    世间谁是百年人?

    个中须着眼,认取自家身!

    随着歌声,我们的主人出现了,他肩上扛着猎枪,手里提着三只又肥又大的山鸡。看到了我们,他愉快地举举手里的猎获物,笑着说:

    “一个早上玩得好吗?我的客人们?你们的运气实在不坏,这山里的山鸡并不多,却给我一下子打到了三只。今天的晚餐又该丰富了!”

    我望着这衣着随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脸上有着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带着他那惯有的嘲讽味道。于是,我明白了,他一定早就在这树丛的某个地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谈话和争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给我们听的。

    “好,来吧!我们应该去准备午餐了,你们来帮忙怎样?希望你们的烹饪技术能够比昨天进步一点!”我们的主人愉快地说着,领头走向了山谷的小屋。

    6

    午后,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搬到小屋外面来,让她晒晒太阳。绍圣和宗淇到溪边去勘察了一下水势,回来报告水已经退了很多。我和浣云搬了凳子,坐在女主人的身边,静静地享受着山里的阳光和下午。厨房中,山鸡已经去了毛,剖了肚子,炖在炉火上,香味四溢。

    “她曾经是个很好的厨子。”我们的主人说,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妻子。

    “尤其会做莲子羹,是吗?”浣云冲口而出地问了句,她立即发现了失言,却张着嘴无法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们的主人锐利地盯着我和浣云,我横了横心,还是招认的好。

    “抱歉,”我说,“我们无意间看到一本‘雅泉杂记’。”

    他的身子动了动,浓眉微蹙,然后,他低低地说:

    “是吗?你们看了?写得不坏,是不是?她在文学和艺术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错误是嫁给了我。”

    “她怎么会嫁给你的?”浣云问。

    “因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岁。”

    “你追求她,为什么婚后又对她不好呢?”我接口问。

    “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爱她,娶了她之后也没有爱她。”

    “那么你为什么要追她?”

    “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沈阳城中著名的闺秀,我好强,认为追不到她不配做英雄。”他苦笑地抬起头来,望着我和浣云,“怎么?你们想探索些什么?”

    “不,没有什么,”我说,“仅仅是好奇。”望着雅泉,我可以想象十八岁的她是副什么样子。她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而那男人却从没有爱过她,多么凄苦的一生!

    我们的男主人把她的妻子的衣服整了整,又细心地拢了拢她的头发,怜惜地望着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他注视得十分长久,接着,却废然地叹了口气。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来住,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地追求爱情,天真地认为爱情的领域里应该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复杂的,除了爱情,还有许许多多东西。一直到她瘫痪,丧失神志和一切的时候,她都天真得像个孩子——像个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决了爱情,”我抗议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人生没有爱情,所有的爱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否决爱情,”他淡淡地说,“只是,很少有人能了解爱情,爱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东西,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摇头,眼光朦胧如雾,蹲伏在他妻子的脚前,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地说,“感谢天,她已经不再自苦!”

    我望着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话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赞美爱情还是否决爱情?他到底是爱他的妻子,还是不爱他的妻子?沉思片刻,我说:

    “如果你以前多爱她一些,她不是能快乐幸福很多吗?”

    “你怎么知道?”他站直身子,深深地注视我。“凡是陷在爱情中的人,都会自寻烦恼。你还是个少女,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不是正在自寻烦恼吗?”

    我的脸发热。

    “你仍旧在否决爱情,”我说,“真正的爱情是快乐、恬静而幸福的。”

    他嘲讽地笑笑。

    “真正的爱情?不错!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东西,在我们得到的时候,我们会轻易地失去它。你看过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嫉妒和苛求的爱情吗?看过吗?告诉我。”

    我困惑地摇摇头。

    “对了,就是这样。许多人都有爱情,却苛求、争执、不满、嫉妒……最后,用爱情来折损了爱情!何等可悲!雅泉是个好女孩,但她也惯于用爱情来折损爱情,凡是有情人,都有这个毛病。”

    我不语,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觉得有些被他的话转昏了头。浣云用牙齿咬着手指甲,脸上显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们的两位男伴,是更加迷糊和不解了。宗淇走过来,微笑地看着我们说:

    “怎么?你们在上课?讲解爱情?”

    我们的男主人笑了,他走过我们的身边,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语重心长地说:

    “把握你手里的东西,年轻人!珍惜它,别磨损它,保护它,别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东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飞走。”

    说完,他径直走人了屋里。宗淇咬着嘴唇,注视着他隐进屋内的背影,着魔似的不动也不说话。好半天,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望着我纳闷地说: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我们知道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黄昏来临了,晚风中开始带着凉意。我们的主人把他的妻子抱回了屋里,用毛毯盖住她的膝,又细心地喂她喝了杯开水。看他如此温柔地待他的病妻,使人无法相信他曾是个薄幸的丈夫。站在窗前,他眺望着窗外的景致,低沉地说:

    “黄昏的天空,千变万化,云的颜色,瞬息间可以幻出无数种。假如你不是生活在山里,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了解什么叫黄昏,什么叫清晨,甚至于,什么叫白天,什么叫夜晚。想想看,每个人的一生,会经过多少个黄昏和清晨,但都被我们疏忽过去了,以为它太平凡,就不会明白它有多美。”他回过头来,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惘然地一笑说,“我们刚刚讨论过爱情,是不是?这也是一样的道理。人,常常是在幸福中而不知幸福,失去了再加以惋惜。你珍惜过你每一个黄昏和清晨吗?相信你没有。只要你明天还可以再得到,你今天就不会去重视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间再也得不到了,你就会明白失去的有多美好!”他走到他妻子的身边,凝视她,咬咬牙加了一句,“人是贱的!”

    转过身子,他走到厨房里去了。

    羊群回来了,我们帮主人关好了它们,又喂饱了鸡。晚餐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取出一瓶高粱酒,在山中,这该算是十分名贵的了。举起杯子,他对我们点点头,一仰而尽,豪放地说:

    “干了你们的杯子!朋友们,明天下山后,你们不会再来了。意外的迷途,一夜的豪雨,造成了短暂的相聚,值得珍惜,也值得庆祝,说实在的,我欢迎你们的拜访。在山里,虽然有山木草石的陪伴,但却非常非常地寂寞,你们使我又回进了人群里。”

    “如果你觉得寂寞,”浣云说,“为什么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凉地笑着,望着他的妻子。“她常说,如果能生活在山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要叫它作梦之谷。我选择了这个山谷,卜居下来,这是我们的梦之谷。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着她。”

    “请原谅我问一句,”宗淇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预备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迷惘,“我没有想过。或者,我还会住在这里。”

    “这是不对的!”我忍不住地说,酒使我有些激动。“你实在犯不着如此,你根本在折磨你自己。陪伴着这样一个毫无知觉的人,生活在这荒凉的深山里。你以为这样做就为自己以往的疏忽赎了罪?事实上,你的太太根本就不了解你为她做了些什么,你这样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吗?”

    “你错了!”我们的主人微笑着说,看来平静而安详,只微微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没有意思要‘赎罪’,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罪,我悲哀的是,当她变成这样之后,我才发现我在爱她,根深柢固地爱。于是,忽然间,她以前说过的,我认为是傻话的,全成了真理。住到山里来,现在已不是她的愿望,而是我的!”他再度举起杯子,“来吧!别谈得那么沉闷,为我们的梦之谷干杯!”

    “为世界上最难解释的‘爱情’干杯!”宗淇说。

    “为天下有情人干杯!”绍圣说。

    我们喝空了杯子,吃尽了盘子,酒,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大家都有些儿激动和忘形。我们的主人沉坐在他妻子的脚前,把头埋在她的裙褶里久久不动。浣云流了泪,紧紧地靠在绍圣的肩头。我和宗淇相对而视——再没有一个时候,我们的心灵这样地融会交流。我知道,我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地彼此相爱。

    夜深了,我们的主人仍然埋头在雅泉的裙褶里。我凝视着他们。

    雅泉,她渴望的爱情终于来了,只是,何其太迟!没有惊动他们,我们悄悄地撤去了残羹和碗盏。熄了蜡烛,分别回到厨房和卧房里去睡觉。这一夜,我们都睡着得很迟,心中涨满了酸涩而凄苦的感情。

    清晨起来,依旧是那么好的阳光。桌上,我们的主人留了一张地形简图和纸条,上面是潦潦草草的几句话:

    再见了,年轻的朋友们!水已退,请涉水过去,按地形图去寻路,相信你们不会再“迷途”了。珍惜你们已有的,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梦之谷。是吗?

    祝福你们,恕我不送。

    我们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然后一一地向我们的女主人告别,虽然她听不见,我们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日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胸前,她看来像个年轻的新娘。

    很快地,我们上了路,涉过了浅浅的小溪,沿着溪边的小路,我们沉默地走着,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前日的小瀑布前面。回头凝望,梦之谷早已不复可寻,烟霭腾腾中,绿树青山,重重叠叠。极目望去,云山苍苍茫茫,深不可测。

    “我像做了一个梦。”我说。

    “我也是。”宗淇说。

    我们手挽着手,慢慢地向前走去。前面几码处,垸云和绍圣正相倚而行,像重叠的两个人影。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最近更新 我在直播间窥探天机 讨逆 重燃青葱时代 终极火力 华娱从男模开始 国民法医 修罗剑神 1987我的年代 舔狗反派只想苟,女主不按套路走! 大国军垦 那年花开1981 大医无疆 至尊战王 混沌天帝诀 巅峰学霸 1979黄金时代 神州战神 重回1982小渔村 女总裁的全能兵王 我的异能悠闲生活
最多阅读 捞尸人 好运时间 丹霄万里 理我一下 顶级诱捕公式 慢性沉迷 仵作惊华 白色口哨 斗爱之冠 小蘑菇 他从火光中走来 离婚后前妻成了债主 刺青 黑天 漂亮朋友 蜜桃甜 盖世神医 过度接触【完结】 刚准备高考,离婚逆袭系统来了 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