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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茧(第 4/4 页)

    我握着毛衣,垂着头,走出了大门。门外春寒仍重,风从爱河的河面吹来,使人寒凛。我顺着脚步,走到河边,两岸的灯光在黑幽幽的水中动荡,像两串珠链。沿着河岸,我缓缓地踱着步子,隔着一条河,高雄闹区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黑人牙膏的电灯广告耸立在黑暗的空中,刺目地一明一灭。

    到何处去?我有些迟疑。但是,既然出来了,就应该晚一点回家,如果我彻夜不归,不知一苇会不会紧张?想像里,他一定不会,在他的生活中,从没有紧张两个字。我走上了桥,沿着中正路,走进高雄的闹区,大公路,大勇路,大仁路……我在最热闹的盐埕区中兜圈子,走完一条街,再走一条街,在大新公司的首饰部,我倚着橱窗,休息一下我走得太疲倦的脚。店员小姐立即迎了过来,对我展开一个阿谀的微笑。

    “小姐,要什么?”

    我随意地在橱上那个半身模特的胸前拉下了一条项链。

    “多少钱?”

    “八十块。”

    八十元!不贵!就用那八十元买她的微笑,也是划得来的,无论如何,她是整个一天中对我最亲切的人。我用手指挑着项链,望着那珠粒映着日光灯所反射的光芒。

    “要戴上试试吗?”

    “哦,不用了,包起来吧!”我打开皮包,拿出八十元,放在柜台上。

    项链放进了皮包,店员们已经开始鞠躬送客,表示打烊时间已到。看着他们搬门板准备关店门,看着那铁栅门已拉上了三分之一,我只得跨出了大新公司。沿着新乐街,我一家一家地逛寄卖行,肆意地买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买尽了店员们的微笑。然后,一下子,我发现街道空旷起来了,车辆已逐渐减少,店门一家家地关闭,霓虹灯一盏盏地暗灭,只剩下翦翦寒风在冷落的街头随意徜徉。我的腿已疲乏无力,我的眼皮酸涩沉重。但是,我不敢回家,家里的一苇想必已呼呼大睡,他会为我的迟归而焦急吗?

    漫无目的地在黑暗的街头闲荡,脑中思绪纷杂零乱,健群回来了,我已嫁人了!生命如斯,日月迁逝,世界上何事为真?何事为假?人,生存的目的何在?一日三餐,浑浑噩噩,任那岁月从指缝中穿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等到捱过了数十寒暑,然后呢?就像妈妈的结局一样,那黑色的棺木,黑色的茧!

    踱过了桥,我又回到爱河河边,站在萤光灯下,我斜倚着灯柱,凝视着水中的灯光倒影,那微微荡漾的水使我眼睛昏花而脑中昏沉,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夜风拂面而过,单衣寒恻,我颤栗了。

    恻恻轻寒翦翦风,

    杏花飘雪小桃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

    楼阁朦胧细雨中。

    多么美丽的诗的韵致!为什么真正的生活中却找不到这样的境界?谁能告诉我,那些诗人是如何去发掘到这份美的?我惨然微笑,默默地流泪了。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吃惊地张开眼睛,健群正挺立在我的面前。萤光灯下,他的脸色青白如鬼,双目炯炯,妖异地盯着我。

    “你在做什么?”他冷冰冰地问,“我跟踪了你整个晚上,走遍了高雄市。”

    我默然无语,他捉住我的下巴,托起我的头:

    “你为什么这样做?”他的眉头蹙起了,“为什么要葬送我们两个人的幸福?”他用双手摸索着我的脖子。然后勒紧我,“我真想杀了你,毁了你!我恨你,恨透了你!恨死了你!你死了我才能解脱!”他的手加重了压力,我呼吸紧迫了。“你这么轻易地决定你的终身?然后把每晚的时光耗费在街头闲荡上?你,你怎么这样傻?”

    他的手更重了,我已经感到窒息和耳鸣,闭上眼睛,我把头仰靠在灯柱上,好吧!掐死我!我愿意,而且衷心渴望着。扼死我吧,那对我是幸而不是不幸。但是,他的手指放松了,然后,他的嘴唇炙热的压住了我的。他呻吟地、颤栗地低喊:

    “思筠,思筠,你要毁掉我们两个了!思筠,思筠!”

    我流泪不语。妈妈!你把你的黑茧留给我了。

    “思筠,”他的嘴唇在我的面颊上蠕动,他的手摸到了我的发髻,轻轻一拉,那盘在发髻上的项链断了。“你打扮得像个小妖妇。但是,这样的打扮使你看来更加可怜。思筠,你说一句强烈的话,让我绝了望吧。”

    我依然不语,低下头,我看到那散了的珠串正迸落在地上,纷纷乱乱地滚进爱河之中,搅起了数不清的涟漪,大的,小的,整的,破的……

    5

    又是一个难挨的晚上。

    我坐在沙发中,百无聊赖地用小锉子修指甲。每一个指甲都已经被锉子锉得光秃秃了。一苇仍然在看他的书,书,多丰富而吸引人的东西呀!

    我把锉子对准了玻璃桌面扔过去,清脆的“叮”然一声,终于使他抬起了头来,看看我,又看看锉子,他哼了一声,再度抱起了本。

    “喂,喂!”我喊。

    “嗯?”他向来是最会节省语言的人。

    “一苇,”我用双手托着下巴凝视他,“你为什么娶我?”

    “唔,”他皱皱眉,“傻话!”

    “喂,喂,”我及时地呼唤,使他不至于又埋进书本中,“一苇,我有话要和你谈。”

    “嗯?”他忍耐地望着我。

    “我,我提议——我们离婚。”我吞吞吐吐地说。

    “唔?”他看来毫不惊讶,“别孩子气了!”低下头,他推推眼镜,又准备看书了。

    “我不是孩子气!”我叫了起来,“我要离婚!”

    他皱眉,望着我:

    “你在闹些什么?”

    “我要和你离婚!”我喊,“你不懂吗?我说的是中国话,为什么你总听不懂?”

    他看看墙上的日历,困惑地说:

    “今天不是愚人节吧?为什么要开玩笑?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跳了起来,所有的忍耐力都离开了我,我迫近他,一把抢下他手里的书,顺手对窗外丢去,一面神经质地对他大喊大叫起来。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没有说孩子话!我要和你离婚,你懂不懂?你根本就不该娶我!你应该和你的书结婚!不应该和我!我已经被你冰冻得快死掉了,我无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懂不懂?你这个木头人,木头心脏,木头脑袋!”

    他被我迫得向后退,一直靠在墙上。但是,他总算明白了。他瞪着我,愣愣地说:

    “哦,你是不愿意我看书?可是,不看书,干什么呢?”

    “谈话,你会不会?”

    “好好,”他说,坐回到沙发里,严肃地眨了眨眼睛,望着我说,“谈什么题目?”

    我凝视他,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握住茶几上的一个小花瓶,我举起来,真想对他头上砸过去。可是,他一唬就跳了起来,一面夺门而逃,一面哆哆嗦嗦地说:

    “天哪,你你……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他们早就告诉我,你有精神病的遗传……现在,可不是……就,就发作了……”

    我举起花瓶,“哐嘟”一声砸在玻璃窗上,花瓶破窗而出,落在窗下的水泥地上,碎了。一苇在门外抖衣而战,嗫嗫嚅嚅地说着:

    “我要打电话去请医生,我要去请医生……”

    我摇摇头,想哭。走进卧室,我拿了手提包,走出大门,投身在夜雾蒙蒙的街道上。

    顺着脚步,我向我的“娘家”走去,事实上,两家都在爱河之畔,不过相隔数十呎之遥而已。走着走着,故居的灯光在望,我停了下来,隐在河畔的树丛中,凝视着我的故居。我昔日所住的房里已没有灯光,但客厅中却灯烛辉煌,人声嘈杂。我靠在树上,目不转瞬地凝视着玻璃窗上人影幢幢,笑语之声隐隐传来,难道今日是什么喜庆的日子?我思索着,却丝毫都想不起来。

    我站了很久很久,风露侵衣,夜寒袭人,我手足都已冰冷,而客厅里依然喧哗如故。终于,我轻轻地走了过去,花园门敞开着,我走进去,跨上台阶,站在客厅的门外。隔着门上的玻璃,我看到门里宾客盈门,而健群正和一个浓妆的少女并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少女看来丰满艳丽,而笑容满面。健群却依旧衣着简单而容颜憔悴,那对失神的眼睛落寞地瞪视着窗子。我顿时明白了,爸爸和萱姨又在为健群介绍女友,这是第几个了?但是,总有一个会成功的。然后,健群就会和我一样挣扎于一个咬不破的茧中。

    再注视那少女,我为她的美丽折倒。下意识地,我看看自己瘦骨支离的身子和手臂,不禁惨然而笑。下了台阶,我想悄然离去,但是,门里发出健群的一声惊呼。

    “思筠!别走!”

    我不愿进去,不想进去,拔起脚来,我跑出花园,沿着爱河跑,健群在后面喊我,我下意识地狂奔着。终于听不到健群的声音了,我站在爱河的桥头,又泛上一股酸楚和凄恻,还混合了一种凄惶无措的感觉。走过了桥,像往常一样,我又开始了街头的夜游。

    我累极了,也困极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街头到底走了多久,手表忘记上发条,早已停摆了。沿着爱河,我一步一步地向前挨着,拖着。脚步是越来越沉重了。我累了,累极了,在这条人生的道路上,也蹭蹬得太长久了。

    我停在一盏荧光灯下,在这灯下,健群曾经吻我。他曾说我是个没有热情的小东西。没有热情,是吗?我望着黑幽幽的水,那里面有我迸落的珠粒,有我的眼泪和他的眼泪,那些珠粒和眼泪击破过水面,漾开的涟漪是许许多多的圈圈。记得有一首圈圈诗,其中说过: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

    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侬意!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

    更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我倚着铁索,把头伸向河面。我又哭了。泪珠在水面画着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在这无数的圈圈里,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脸,一苇的脸,和妈妈的脸。是的,妈妈的脸,妈妈正隐在那黑色的流水中,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哀伤地望着我,仿佛在对我说:

    “你也织成了一个黑茧吗?一个咬不破的黑茧吗?”

    是的,咬不破的黑茧!我凝视着流水,黑色的水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绸。我在寒风中抽搐,水面的圆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连串的,不断地此起彼伏着。

    夜风包围了我,黑暗包围了我,荧光灯熄灭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我在这暗夜中举着步子,不辨方向地向前走去。我知道,无论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这个自织的黑茧。

    夜雾更重了,我已经看不到任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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