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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与影(第 2/4 页)

    “你说什么?”

    “我说……”宗尧继续凝视着她,她面上的红晕扩大,加深。他轻轻地说,“我说……”

    “你说吧!”她说,温柔而鼓励地。

    “洁漪,假如我说出什么来,不会冒犯你吗?”宗尧轻声说着,缓缓地握住了她胸前的发辫,不敢抬起眼睛来,只注视着发辫上系着的黑绸结,很快地说,“洁漪,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一直太崇高了一些,高得使我不敢接触,不敢仰视。这几年以来,你不知道你的影子怎么样困扰我。每年寒暑假我到这儿来度假,临行前总发誓要向你说,但,一见你就失去了勇气,假如你觉得我的话冒犯了你,我就要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所以,我始终不敢说,洁漪,我自知对你而言,我是太渺小,太低贱了,尽管我在别人面前会有优越感,一见到了你就会觉得自卑。我无法解释,但是,洁漪,我不能再不说了,我不能永远用嘻嘻哈哈的态度来掩饰我的真情。这几天,和你日日相对,我觉得再不表示,我就要爆炸了。现在,我说了,你看不起我的话,我就马上收拾东西回重庆。现在,请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样?”

    宗尧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不敢面对洁漪,直到说完,洁漪却毫无动静,既不说话,也不移动。宗尧不能不抬起头来了。但,当他看到她的脸,不禁大吃了一惊,她原来泛红的脸现在是一片青白,眼睛迟滞地凝视着前方,一动也不动。宗尧紧张地抓住她的手,她纤长的手指冰冷的,他摇撼着她,喊:

    “洁漪,洁漪,你怎么了?”

    她依然木立不动,他猛烈地摇她,说:

    “是我说错话了吗?洁漪?是我不该说吗?你生我的气了吗?”

    洁漪仍然不说话,可是,有两颗大大的泪珠溢出了她的眼眶,沿着那大理石般的面庞,滚落了下去。宗尧更加慌乱了,他自责地说:

    “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洁漪,我错了,我不该说!我不该用这些话来冒犯你,我该死!”

    洁漪还是不动,但,新的泪珠又涌了出来。宗尧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儿,猛然跺了一下脚说:

    “我回重庆去!”

    说着,他向门口就走,才走到门口,洁漪发出一声惊喊,宗尧回过头来,洁漪对他冲过来,迅速地投进了他的怀里。她用手捶着他的胸口,哭着喊:

    “哦,尧哥,你真坏,你真坏,你坏透了!你欺侮我!你明知道我的心,可是你让我等这么久!我以为你在重庆有了女朋友了!你太坏了!你太可恶了!你到现在才说,我从十二岁就开始爱你了,你到现在才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了,你欺侮我……”

    宗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揽紧怀里的躯体,俯下头去,用嘴唇堵住了那絮叨着的小嘴。感到宇宙在旋转,旋转,旋转……然后是一段像永恒那么长的静止。

    窗外,一个人影悄悄地避开了,这是绍泉。他走出了后院的院门,在后山的一棵榆树下站住,这正是薄暮时分,天边堆着绚烂的彩霞。他修长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地下,他伫立着,自语地说:

    “只有我,永远徘徊在属于别人的门外!”

    他对着落日苦笑,笑着笑着,两滴泪水滚落了下来。他在树荫下席地而坐,把头埋进了手心里。

    一个暑假如飞地过去了,在欢愉中,日子总像比平常溜得快一些。转瞬间,院里的梧桐叶子已变黄了。阳历九月初,重大要开学了,宗尧和绍泉开始整理行装,准备返回重庆。

    这天下午,落下了第一阵秋雨。宗尧正把最后一件洗好熨好的长衫收进旅行袋去,洁漪悄悄地溜了进来,把一个长方形的纸包塞进他的食物篮里。

    “那是什么?”宗尧问。

    “白糕,你最爱吃的,给你路上吃。”

    “我路上一定会吃得撑死。”宗尧望望那堆得满满的食物篮说。

    洁漪微微一笑,走到他身边,静静地站着。宗尧看着她,堆满一肚子的话,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洁漪先勉强地笑了笑,说:

    “到了重庆,一个人,冷暖小心……”

    “我知道。”宗尧说。

    “别太贪玩,放了寒假,马上就来。”

    “你放心,我会立刻飞来,如果我有翅膀就好了。不过,洁漪,夜里等我,每夜,我的梦魂一定在你枕边。”

    “宗尧。”洁漪轻轻唤了一声,把前额靠在他的胸前,宗尧揽住了她,就这样依偎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只听得到院子里的雨声,洁漪叹了一口长气,说,“如果能化成你的影子就好了,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一生一世,永不分开。”

    “洁漪。”宗尧说,“你是我的影子,我就该是你的形了。”

    “我做你的影子,一定把你监视得严严的,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要审你。”

    “我怎么可能背叛你?”

    “谁知道!你有那样一个光荣的外号!”

    “那是开玩笑的。”

    “反正你不可靠,以后,你只要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看到了我,那么,你就不敢做对不起我的事了。”

    “好,我会记住。洁漪是我的影子,我的一行一动都在受监视。”

    洁漪笑了,又依偎了一刻,宗尧说:

    “我该走了,等会儿赶不上车子。绍泉到哪里去了?”

    “他去和后山上的那棵榆树告别,他说,在这儿住了两个月,和那榆树做了朋友,临走得告别一下。这人真有意思。”

    “他是个痴人,一个多情的人,一个好人。我的朋友里面,我就喜欢他。现在,只好去找他了,看样子,他跟榆树的难解难分,也不下于我们呢!”

    “别去。”洁漪拉住了他。

    “要赶不上车子了。”

    “赶不上,就明天再走。”

    “洁漪。”宗尧捧住了她的脸,细细地凝视着她。她低声地说:

    “宗尧,听那个雨声!雨那么大,明天再走吧!”

    “洁漪。”

    “宗尧,你知道那一阕词吗?我念给你听。”

    “念吧。”

    “秋来风雨,生在梧桐树,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

    宗尧俯下头,是一个难解难分的吻。

    一声门帘响,把两个紧贴的人惊动了。宗尧松了手,洁漪红着脸退到窗子旁边。绍泉如未觉地走了进来,一件蓝布大褂上全被雨水湿透了,头发上也是湿淋淋的。宗尧掩饰地说:

    “看你!要走了,你倒人影子都不见了,赶不上车子可唯你是问!”

    “嘿!”绍泉冲着宗尧咧了一下嘴说,“我可不知道谁耽误了时间!我在后山的榆树下面,看到形和影子告别,越告别越离不开,所以我想,干脆还是明天走吧!何况人家已经说了:‘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呢!”

    洁漪红着脸叫了一声,夺门就走,宗尧叫:

    “洁漪!”但,洁漪已经跑走了。宗尧埋怨地对绍泉说:

    “看你!”

    “还怨我呢!你去追她吧!珍惜这最后一天,不要明天又走不成!”绍泉说着,把宗尧推到门外,关上了房门,就和衣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明日天晴才可去,今夜郎君少住。多么旖旎的情致!我呢?孤家寡人,寡人孤家,如此而已!”

    夜里,雨大了。绍泉被风雨惊醒,朦胧地喊了一声:

    “宗尧!”

    没有人答应,他翻了一个身,室内是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用手枕住头,又叫了一声:

    “宗尧!”

    依然没有人答应。他沉思地躺着,对宗尧的床看过去,渐渐地,他的眼睛能习惯于黑暗了,于是,他看清宗尧的床是空的。他呆了呆,了然地望着帐顶,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时的宗尧,正躺在洁漪的身边,洁漪瑟缩地望着他,满面泪痕,他握紧她的手,恳切地说:

    “漪,你相信我,寒假我们就结婚。”

    “宗尧,”她怯怯地说,“我已经完全是你的人了,反正这是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我绝不后悔。只是,你千万别负了我!”

    “洁漪,不信任我是罪过的,我向你发誓,假如我负心,我就遭横死!”

    洁漪蒙住了他的嘴,然后,她的嘴唇碰着了他的,他们深深地吻着。然后,洁漪平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的窗格说:

    “我不后悔,尧哥,我早就等待这一天,我是你的,完完全全是你的。从我十二岁起,我就梦想会成为你的妻子,但是,我多害怕!害怕重庆那么多的女孩子,怕你那些女同学,怕许许多多意外。现在,我不怕了,我已经是你的了。”

    “是的,漪,你是我的妻子。”

    “还是你的影子。”

    “是的,我的影子妻子。”

    “不!”洁漪痉挛了一下。“别这样叫!别!”

    “你怕什么?漪?我的心在这儿,永远别怕!”

    曙色染白了窗纸,洁漪推推宗尧:

    “去吧,别给佣人们撞见了!”

    宗尧下了床,吻了洁漪,溜回到卧室里。绍泉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发出几声呓语,宗尧看着他,他正熟睡着。于是,他钻回了自己的被窝里,等待天亮。

    这日午后,他们终于乘上了到重庆的汽车。

    车子颠簸地行走着,公路上泥泞不堪,车行速度十分缓慢。宗尧和绍泉倚在车子里,都十分沉默,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一会儿,宗尧打开旅行袋去找一条手帕,随手抽出了一张照片,宗尧拿起来一看,是洁漪的一张六寸大的照片,明眸皓齿,婉约温柔,静静地睁着一对脉脉含情的大眼睛。这一定是洁漪悄悄塞进他的旅行袋里去的。他翻过照片的背面来,看到了一首小诗:

    车遥遥兮马辚辚,

    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

    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依阴兮影不见,

    君依光兮妾所愿!

    握着这张照片,他不禁神驰魂飞。绍泉对那张照片正背面都张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拍拍宗尧的肩膀说:

    “你真是个天之骄子,好好把握住你所得到的!”

    “宗尧,又在给你的影子写情书是不是?”绍泉一面对着镜子刮胡,一面问。

    “唔。”宗尧哼了一声,依然写他的。这是一间小斗室,是宗尧和绍泉在校外合租的一间房子,学校原有宿舍,但拥挤嘈杂。绍泉和宗尧都是经济环境较好的学生,绍泉的家在昆明,时有金钱接济,宗尧虽然父母都沦陷在北平,却有成都的姑母按时寄钱。所以,在一般流亡学生里,他们算是经济情况很好的了。他们都嫌宿舍太乱,就在距校不远的小龙坎租了一间屋子合住。

    “我说,宗尧,我有两张票。”

    “唔。”

    “怎么样?一齐去看看?”

    “唔。”

    “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宗尧抬起了头来。

    “什么事?”

    绍泉走过去,把手按在宗尧的肩膀上。

    “我说我有两张票,你赶快写完这封信,我们一起去看话剧。”

    “哪儿的话剧?”宗尧不大感兴趣地问。

    “抗建堂。”

    “大概又是傅小棠主演的吧?”

    “不错,去不去?”

    “好吧,等我结束这封信。”

    信写好了,宗尧封了口,和绍泉一起走出来,绍泉对他上下望望说:

    “换件长衫吧!”

    “我不是追傅小棠去的,犯不着注意仪表!”宗尧笑着说,一面打量了绍泉一会儿说,“唔,胡子刮得这么光,看来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如果我是傅小棠,准要为你动心!”

    “那么,真可惜你不是傅小棠。”

    抗建堂里卖了个满座,这正是话剧的全盛时期。绍泉弄到的两张票,位子居然还很好,在第四排正中间,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傅小棠是个个子很高、纤秾适中的女子,浓眉,眼睛大而黑,嘴唇薄而坚定,长得算美,就是有一些“火气”,因而缺少了几分柔弱的女性美,却也加了几分率直和活泼。年龄不大,顶多二十岁,眉目之间,英气多过了娇柔,大眼睛机灵灵的,满堂一扫,顾盼神飞。

    第一幕落幕后,掌声雷动,绍泉拉了拉宗尧的袖子,低声说:

    “到后台去看看!”

    绍泉追了傅小棠这么久,也只在后台可以和傅小棠交谈一两句而已。宗尧跟着绍泉到后台,后台乱成一片,道具、化妆品、服装散了一地。还有别人送的花,又挤着一些看客,花香,人影,大呼小叫,换布景的人员在跑来跑去。宗尧和绍泉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看见傅小棠已换好了下一幕的服装,正站在化妆室门口,和一个大块头、满脸横肉的人在讲话,绍泉皱皱眉,低声说:

    “这家伙就是重庆的地头蛇,正转着傅小棠的念头呢!”

    这时,那大块头在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们就说定了,傅小姐,散了戏我开车子来接!”

    “不行!”傅小棠斩钉截铁地说,“我已另有约会。”

    “小姐,你总要给面子吧!”

    傅小棠摇摇头,大块头不容分辩地说:

    “别说了,傅小姐,反正我拿车子来接!”说完,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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