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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运草(第 2/4 页)

    诗苹走到水边,美嘉正和燕珍在彼此泼着水,两人身上都湿淋淋的。诗苹洗了手脸,把脚也泡进水里,走了一天山路的脚,泡进水中真有说不出的舒服。太阳很快地落了山,黑暗几乎立即接踵而至。诗苹穿上了鞋,溪水已经变得很冷了。美嘉和燕珍也匆匆上岸,拭干了水,穿鞋子。忽然,燕珍发出了一声尖叫,美嘉下意识地大喊着:

    “蛇!蛇!”

    男人们冲了过来,夏人豪和夏人杰举着两管猎枪,江浩拿着一根大木桩。文跟在后面跑,拼命追着问什么事。燕珍直起了腰,惨白着脸,举起了右手。右手的小指上,不知被什么咬了一口,立刻红肿了起来。夏人豪问:

    “你看到蛇了吗?”

    “我什么都没看到,刚俯身穿鞋子,就给咬了一口。”

    夏人杰拿枪管在附近的草里乱扫了一顿,什么都没有。江浩走过去,对燕珍的伤口仔细看了看,低下头在草堆里寻找,不一会儿,他小心地摘下一片叶子,举起来说:

    “就是这个!”

    那是一个长形的叶片,上面密布细小的针尖形的东西。江浩笑着说:

    “求生的一种,它靠这种方式来攫取食物,”他把叶子丢得远远的,对燕珍说,“没关系,明天就好了!”

    一场虚惊就此过去。大家来到帐篷边,两个帐篷都已经竖好了,底下垫着油布,江浩找出一罐黄色的粉末,围着帐篷撒了一圈,诗苹问:

    “这是什么?”

    “硫磺粉,防蛇的。”

    天气骤然地凉了起来,山风呼啸而来,四周全是树木的沙沙声,大家都找出预先带来的毛衣,但仍然冷得发抖,美嘉又在喃喃地抱怨了。夏人杰找来一堆干的树枝,没多久,帐篷前的空地上已生起了一堆熊熊的火。克文提了水来。用石头架了一个炉子,诗苹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找出一罐咖啡,用带来的水壶煮了起来。咖啡香味弥漫四处,从水边洗了手脸回来的江浩和夏氏兄弟不禁发出一阵欢呼。

    围着营火,饱餐了一顿之后,疲劳似乎恢复了不少。夏人雄摸出了一只口琴,悠哉游哉地吹着小夜曲。火光跳跃着,映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红的。诗苹用双手抱住膝,沉思地凝视着那堆猛烈燃烧着的柴火,这种夜色、这呼啸的风声、这帐篷,都带着另一种奇异的味道,使人感觉是置身在一个梦里,而不像在现实中。

    克文首先打了个大哈欠,声称他必须睡觉了。江浩发给每人一个睡袋,劝大家连毛衣都别脱,就这样睡在睡袋里,因为夜里会非常冷的。五个男人睡一个帐篷,三个女人睡另一个。美嘉伸头到帐篷里看了一眼,就叫着说:

    “天呀,这样也能睡觉的吗?”

    “小姐,你将就点好不好?”江浩皱着眉说。

    美嘉叹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火光照着她水汪汪的眼睛,美丽得出奇。她睡意朦胧地注视了江浩一会儿,低声说:

    “浩,你今天怎么专找我闹别扭!”

    “没有呀,别多心!去好好睡一觉,希望你有个好梦!”

    美嘉和燕珍先后钻进了营房,男人们也纷纷地去睡了。只有江浩仍然望着营火发怔。诗苹钻进帐篷,美嘉正在对燕珍说:

    “爱情,就是这么回事,你必须抓住它,要不然它就会飞跑了!”她发现了诗苹,突然问,“赵太太,你为什么嫁给赵先生?”

    诗苹一愣,接着笑笑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我不知道,我想你不会爱他的,他比你大那么多,而且——而且你又那么美,你应该嫁一个年轻的——像江浩那样的男人!”

    “可是年轻的人是浮的,情感热烈却不可靠,克文那种人很稳重笃实,最起码可以给你安全感。”她想起自己的初恋,那个拿走了自己的整个心又将她轻轻抛掷的年轻人,感到那旧日的创痕仍然在流血。“你又为什么要和江浩订婚呢?”她问。

    “怎么,我爱他呀!”美嘉坦率地说,“他很漂亮,不是吗?大家都说他是美男子!”再度打了个哈欠,她翻了个身,“哦,我困极了。”阖上眼睛,她又叹了口气,“唉,我真想念家里的席梦思床。”

    诗苹望着她,她很快地睡着了。再看看燕珍,也早已入了梦乡。用手抱住膝,诗苹感到毫无睡意,美嘉的几句话勾起她许多回忆,思潮起伏,越来乱。又披了一件衣服,她悄悄地走出帐篷。迎接她的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冷风,她不禁打了个寒噤。火边,她诧异地发现江浩仍然坐在那儿,正默默地在火上添着树枝。她走了过去,江浩惊觉地回头来看着她:

    “怎么还没睡?”他问。

    “睡不着,想出来看看!”她打量着四周,月光很好,到处都朦朦胧胧的,树木是一幢幢的黑影,远处溪水反映着银白色的光芒。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脱口而出地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很美,是不?”江浩问,“有一个画家能把这景致画出来吗?”他望着远处,低声说,“我本来对绘画和文艺有兴趣,可是我却念了森林系!”

    “为什么?”她问。

    “出路问题,像做生意一样,这是投机!”他对自己冷冷地嘲笑了一声,又接着说,“我的出身是孤儿院,从小我为自己的生活奋斗,我怕透了贫穷,我不能学一门无法谋生的东西,再去受喝西北风的滋味!”

    诗苹默默不语,这使她想起嫁给克文的另一个原因——贫穷。他有钱,这是张长期饭票。

    “你觉得美嘉怎样?”江浩忽然问。

    “美丽、善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诗苹说。

    江浩注视着诗苹,黑眼睛里闪着一丝奇异的光。

    “我以前追求美嘉的时候,追她的人起码有一打,能够打败这些人而获得成功,我认为自己简直是个英雄。而且,和她订婚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她家庭富有,而她又是独生女,她父母准备送我们出国。我久已想出去念书,也出去淘金,我渴望金钱和名誉,我渴望成功!”他看着火,双手握拳,诗苹可以从他的拳头里看出属于一个青年的壮志和野心。他抬头对诗苹惘然一笑说:“你可以认清我了,一个庸俗的、平凡的人!”

    “未见得如此,你的想法并没有错,青年不追求金钱和名誉又追求什么呢?从小,我们的父母和师长教育我们都是要有远大的志向。我一直到二十岁,还幻想着有一天能拿到诺贝尔的文学奖金!”

    “你写作吗?”他问。

    “二十岁以前我写作,二十岁之后我的志向是做一个最平凡的人——我不再追求任何东西。”

    “为什么?”

    “我认为人生只有‘现在’是最真实的,其他全是虚幻,为了渺不可知的未来,我们常常会付出过多的代价,到头来仍然是一场空的!二十岁我遭遇了一场变故,一个我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的男孩子和另一个女孩结婚了,这使我看穿了一切,名、利、爱情!”

    江浩深深地望着她。

    “你好像给我上了一课!”

    “不!”诗苹有点慌乱地说,“别听我胡说八道,这月光、这夜色,以及这营火使我迷惑,我讲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青年人应该有点抱负的!”

    “你说‘青年人’,仿佛你已经很老了!”他笑着说。

    “我常觉得自己很老了!”

    “你多少岁?”

    “二十六!”

    “比我还小两岁,那我成了老头子了!”

    他们相视而笑。

    夜并不宁静,山风在树林中穿梭呼啸,附近有不知名的虫在此鸣彼应。但月色是柔和的,那闪烁的星星也是柔和的。江浩抬头看了看天,沉思地说:

    “只有在山里,只有在这种晚上,和大自然距离得如此之近,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我总觉得有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我拼命孜孜于名利的追求,另一个我却渴望着一份安宁、和平而淡泊的生活。”

    “或者每个人都有两个不同的我!”诗苹说,感到一阵凄惶,她的一个我已嫁给了赵克文,另一个我却失落在何方呢?

    夜深了,凉气袭人,诗苹站起身来:

    “我要去睡了!”

    江浩望着她,说:

    “我们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

    诗苹笑了笑,轻声说:

    “晚安!”转过身子,她走到营帐里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天不过微微有些亮,大家都纷纷起身,一面吃早餐,一面拔营准备开路。他们必须在太阳上升之前多赶一些路,因为太阳一升起来,爬山就会很热了。美嘉一面不情愿地起身,一面叽里咕噜地说:

    “鬼迷了心窃才跑来参加这种要命的爬山,我每根骨头都是痛的!”

    “应该让你锻炼锻炼!”江浩说。一面拔营。美嘉才跨出营门,帐篷就“呼”地倒了下去。美嘉大叫着说:

    “你想砸死我呀!”

    “死不了的,小姐!”江浩冷冷地说,和夏氏兄弟卷起了营帐,打好背包。

    队伍又开动了,清晨的空气出奇地美好,凉爽而清新。克文声称夜里吹了风,肩膀上的风湿要发作了。夏人豪打趣地问他,有那么厚的肌肉,怎么还会害风湿?燕珍和夏人杰走在一起,正谈论不久前发生的一件情杀案——一个电影明星刺伤了一个武侠小说的作者。美嘉一直在噘着嘴,不知为什么事生气。夏人雄在一边哄着她,给她说笑话。

    这一段路比昨天的更形艰巨,道路越来越陡峻,树木渐渐稀少,都是参天的针叶树。好几次他们经过的地方是峭壁上的窄路,一面就是山谷。男人们不住停下来帮小姐们的忙,燕珍不住口地叫“我的妈”。美嘉则怕得发抖,又怨声载道。诗苹虽然害怕,却一直保持沉默,然后轻声地向帮助她的人道谢。走了没多久,每个人都已汗流浃背,再没心情和精力来高谈阔论了。中午,他们找到一个比较平坦的草地,卸下背包,开始休息和吃午饭。美嘉瘫痪地倒在地下说:“我真想回去!我真希望现在是坐在家里的沙发里,听音乐,吃冰淇淋!”

    诗苹坐在一个斜坡上,脚下全是绿油油的草。克文在另一边,躺在地下喘息。江浩拿了一个沙丁鱼罐头,走到诗苹身边坐下,把罐头递给她:

    “要吗?”

    诗苹点点头,接了过去。山上的风奇大,只一会儿,大家被汗湿透的衣服又吹干了,反而感到一丝凉意。江浩从诗苹的脚边摘下一片草,奇异地望着,然后抬头看看诗苹,微笑地把草递过去说:

    “幸运草!十万片里才可能有一片!”

    诗苹接过了草,那是一种极普通的植物,由三瓣心形的叶片合成的一片叶子,心尖都向里连在叶梗上。但这片叶子却由四个心形叶片合成。江浩解释地说:

    “这种草学名叫酢浆草,都是三瓣心形叶片合成的。有人说,假如能找到一片四瓣的,就叫作幸运草,得到的人能获得幸福!现在,我把它献给你,希望你能获得幸福,真正的幸福!”

    诗苹看了看草,又看看江浩,后者的眼睛深沉而明亮。诗苹感到一阵迷茫,这漂亮的男孩子是谁?是才认识一天的江浩?她收起了草,低低地说:

    “谢谢你,希望你也获得幸福!”

    “我有一种感觉,”江浩说,“那另一个‘我’在慢慢抬头了,或者这是受你昨夜一篇话的影响。我的血管里有一种新的力量在流动,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新人!”

    诗苹笑了笑,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美嘉在那边叫了:

    “浩,给我一个凤梨罐头!”

    “去吧,”诗苹说,指了指美嘉,“那儿是你的幸运草,她将带给你许多东西:爱情和前途!”

    “你在讽刺我吗?”江浩站起身来说,声音里带着几分鲁莽,“我现在不关心前途。”

    “这是因为在山上。”诗苹微笑地说,目送江浩走去给美嘉开罐头。

    这一天,他们比昨天早一些来到河边,扎了营之后,太阳还没有落山。洗了手脸,大家在营帐前散乱地坐着,美嘉和燕珍坐在一起,两人都显得疲倦而无精打采。美嘉一再宣称她再也不要吃罗宋面包了,她要吃白米饭,又埋怨江浩不预先带一点米。燕珍则脱了鞋子,用手揉着脚,不住地叫:“我的妈呀,这两只脚不是我的了!”夏人杰站在她身边问:“要不要我帮你按摩?”说着,真的去抓她的脚,燕珍立即夸大地发出一声尖叫,一面跳着躲开。

    诗苹独自坐在较远的一块石头上,克文因为刚刚突然想起忘了有一个公司里的董事会议,所以在帐篷前懊恼着。江浩和夏人杰抱了许多树枝来准备取火,经过诗苹面前时,江浩对诗苹微笑了一下。猛然,他停住了,笑容冻结在嘴唇上,眼光紧紧地盯着诗苹所坐的石头。诗苹诧异地顺着他的眼光一看,血液立即凝固了。一条青色的小蛇正在距离她不及两尺的地方,对她高高地昂着头,吐着红而长的舌头。诗苹第一个冲动是想跳起来,江浩立即低沉地说:

    “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可惜我的猎枪不在身边,”夏人豪低低地说。

    “诗苹!”克文不知想起什么,叫着走了过来,江浩紧张地对他做了个手势,克文一看到这局面,马上呆住了,苍白着脸说了一句:“我的天!”就站在那儿呆呆地发愣。燕珍、美嘉和夏人雄也好奇地围了过来,立即响起了一片紧张的“啊,呀,我的妈”的声音。江浩轻轻地把手里的木柴移交到夏人雄的手里,在其中选了一根较粗而没有枝桠的树枝。然后小心地、轻轻地、一步一步挨近诗苹。围观的人都屏住呼吸,没有一个人敢出气。江浩走到诗苹面前,伸出一只手给诗苹,诗苹本能地伸手拉住江浩的手,江浩立刻猛然一拉,诗苹借势向前冲去。同时,那条蛇跳了起来直扑诗苹,江浩另一只手的棍子已当着蛇头打下去,一连打了十几下,那条蛇终于偃卧不动,蛇头已经打得血肉模糊。江浩丢掉了木棍,脸色苍白地走开。美嘉发出一声欢呼,跳过去拉住江浩的手,带着一种崇拜而骄傲的神情喊:

    “啊,浩,你打死了它!你打死了它!”立刻,她变了脸,诧异地说,“怎么,你在发抖,你害怕!”

    “这不过是条小蛇罢了!”夏人雄说。

    “小蛇?”江浩愤愤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蛇?这种蛇和竹叶青同类,比竹叶青更毒,而且动作灵敏,被咬到的人顶多活两小时!我能打到它只能说是奇迹!想想看可能有什么结果!”他对诗苹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冷战,默默地走开了。

    克文向诗苹走过去。

    “你没有怎么样吧?”他急急地问。

    “没有。”她说,呆呆地望着江浩的背影。

    火燃了起来,天已经全黑了。火光把四周照得亮亮的,有一种电影里描写的吉普赛人的味道,蛇所引起的恐惧很快消除,瞌睡悄悄地爬到每一个人身上。大家纷纷钻进帐篷,只有江浩仍然和昨夜一样对着火出神。诗苹看到大家都进了帐篷之后,对江浩轻声说:

    “谢谢你,谢谢你今天帮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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