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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茧(第 2/4 页)

    故事应该从妈妈死后说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亲怎么会疯?怎么会死的吗?”姨妈牵着我的手,忿忿不平地问。

    我摇摇头,九岁的我不会懂得太多的事情。

    “我告诉你。”姨妈的嘴凑近了我的耳边,“因为你爸爸姘上了一个寡妇,你妈妈完全是受刺激才疯的。现在,你妈死了,我打包票,不出两年,这个女人会进门的,你看着吧!”然后,她突然揽住我,把我的小脑袋挤压在她阔大的胸脯上,用悲天悯人的口气,凄惨地喊,“我小小的思筠哩,你怎么得了呀,才这么点大就要受后娘的虐待了!想你小时候,你妈多疼你呀,可怜她后来疯了,连你都认不清!我的小思筠,你怎办才好呢?那狐狸一进门,还会带个小杂种进来,你看着吧!”

    我傻傻地倚着姨妈,让她拨弄着,听着她哭哭啼啼地喊叫,我是那样紧张和心慌意乱。爸爸和另外一个女人,那是什么意思?我真希望姨妈赶快放掉我,不要这样眼泪鼻涕地揉搓我。终于,她结束了对我的访问和照顾。但是,她眼泪婆娑的样子却深深地印在我脑中。

    姨妈的话说准了,妈妈死后的第二年,萱姨——我的继母——进了门,和她一起来的,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儿子,比我大三岁的健群。

    萱姨进门的那一天,对我是多么可怕的日子!我畏怯地躲在我的小屋内,无论是谁来叫我都不肯出去,尽管外面宾客盈门地大张酒席,我却在小屋内瑟缩颤抖。直到夜深人静,客人都已散去,爸爸推开了我的房门,犹如我还是个小女孩一般,把我拦腰抱进客厅,放在一张紫檀木的圈椅中,微笑地说:

    “这是我们家的一颗小珍珠,也是一个最柔弱和可爱的小动物。”说完,他轻轻地吻我的额角,退到一边。于是,我看到一个纤细苗条的中年妇人,带着个亲切的微笑俯向我,我怯怯地望着她,她高贵儒雅,温柔细致,没有一丝一毫像姨妈嘴中描写的恶妇,但我却喊不出那声“妈”来。她蹲在我的面前审视我,把我瘦骨嶙峋的小手合在她温暖柔软的双手中,安详地说:

    “叫我一声萱姨?”

    我注视她,无法抗拒,于是我轻声地叫了。她又拉过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子来,说:

    “这是健群。你的哥哥。”

    健群,那有一对桀骜不驯的眼睛,和执拗顽固的性格的男孩,竟成为我生命中的克星。那天晚上,他以一副冷漠的神情望着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对我轻蔑地皱了皱眉头。

    萱姨进门没多久,由于时局不定和战火蔓延,我们举家南迁台湾,定居于高雄爱河之畔。

    我承认萱姨待我无懈可击,可是,我们之间的生疏和隔阂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消除。自从妈妈死后,我就有做噩梦的习惯。每次从梦中狂叫而醒,萱姨总会从她的屋里奔向我的屋中,为我打开电灯,拍我,安慰我。但,每当灯光一亮,我看到她披垂着一肩柔发,盈盈地立在我的床前,都会使我一阵寒凛:梦里是疯子妈妈,梦外却是杀死妈妈的刽子手!这念头使我周身震颤,而蜷缩在棉被里啜泣到天亮。

    我从没有勇气去问爸爸,关于妈妈的疯,和妈妈的死,我也从没有把妈妈对我提过的“黑茧”告诉任何人。我让我稚弱的心灵去盛载过多的秘密和疑惑。但我相信姨妈的话,相信萱姨是妈妈致死的最大原因。因而,我对萱姨是畏惧和仇恨兼而有之,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模糊的好感,只因为她高贵儒雅,使人难以把她和罪恶连在一起。

    健群,那个沉默寡言而坏脾气的男孩子,从他踏入我家的大门,我们就很少接近,足足有三年的时间,我们见了面只是彼此瞪一眼,仿佛我们有着几百年的宿怨和深仇大恨。直到我读初中一年级那年的夏天,一件小事却扭转了整个的局面。

    那个夏季里,爸爸和萱姨曾作日月潭之游,家中留下了我和健群,还有一个雇了多年的下女。那是暑假,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屋内,只有吃饭时才出来和健群见面。爸爸出门的第三天,寄回来了一封信,是我先收到信,封面上写的是健群的名字,但却是父亲的笔迹。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健群正在吃早餐,我拆开信,走进餐厅里,谁知这封信一个字都没有写给我,完全是写给健群一个人的,全信叮嘱他照顾家和照顾我。由于信里对我没有一丝温情,使我觉得感情和自尊都受了伤。我把信扔到他的面前,信在到达桌子之前落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信封,顿时冷冷地抬起头来,盯着我说:

    “你没有权拆这封信!”

    “是我的父亲写来的,不是你的父亲!”我生气地说。

    “你以为我稀奇他做我的父亲!”他对我嗤之以鼻,“不过,你没有资格拆我的信。”

    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气愤。

    “我高兴拆就拆,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妈妈也不是,你是个杂种。”

    他用怒目瞪我,双手握着拳,欲伸又止。

    “你是个小疯子!”他叫。

    “我不是!”我喊。

    “你妈妈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我站着,我不大会吵架,委屈一来,我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泪,于是,我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气,越气就越说不出话,而眼泪就越多了。我的眼泪显然收了效,健群放开了握着的拳头,开始不安起来,他耸耸肩,想装着对我的哭满不在乎,但是失败了。他对我瞪瞪眼,粗暴中却透着忍耐地喊:

    “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什么,只会哭,一来就哭,读中学了还哭!”

    我仍然抽抽搭搭不止,然后,我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我妈妈就是因为你妈妈的原因才疯的,你们都是刽子手!”

    说完,我掉转头,走回我的房里,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我躲在我的屋内,没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女送到屋里来吃的。窗外,雷雨一直不断,电光在黑暗的河面闪烁,不到晚上九点,电路就出了毛病而全屋黑暗,我蜷缩在床角,凝视着窗外的闪电,和那倾盆而下的雨滴。下女给我送了一支蜡烛来,灯光如豆,在穿过窗隙的风中摇曳。我躺着,许久都无法成眠,听着风雨的喧嚣,想着我那疯狂而死的妈妈,我心情不定,精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胧睡去。

    我立即受到噩梦的困扰,我那疯子妈妈正披着头发,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看她的黑茧。我狂喊了起来,挣扎着,大叫着……于是,我听到一声门响,接着,有两只手抱住了我,粗鲁地摇我,我醒了。睁开眼睛,我发现我正躺在健群的臂弯中。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睛迫切地盯着我,不停地拍着我的背脊:

    “没事了,思筠,没事了,思筠。”他反复地说着。

    我不叫了,新奇地看着他,于是,他也停止了说话,呆呆地望着我,他的眼睛看来出奇地温柔和平静,还混合了一种特殊的感情。然后,他把我平放在床上,把棉被拉在我的下巴上。站在床边,低头凝视我。电还没有来,桌上的蜡烛只剩了小小的一截,他的脸隐显在烛光的阴影下,神情看来奇异而莫测。接着,他忽然对我微笑了,俯头吻吻我的额角,像爸爸常做的那样,轻声地说:

    “没事了,睡吧。雨已经停了。”

    可不是吗?雨已经停了。我阖上眼睛,他为我吹掉了蜡烛,轻悄地走出去,关上了房门。

    这以后,我和他的关系忽然变了,他开始像一个哥哥般待我,但他也会嘲谑或戏弄我。时间飞逝,转瞬间,我已长成,而他也踏入了大学之门。

    他考上了台大,到北部去读书了,我仍然留在高雄家中,我十七岁那年,认识了一苇。

    一苇,那是爸爸一个朋友的儿子,家庭殷富。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在他父亲的公司中做事,卜居于高雄。由于我正困扰于大代数和物理化学等沉重的功课,他被请来做我的义务家庭教师。

    他和健群有一点相似,都是瘦高条的个子,但健群固执倔强,他却温文秀气,戴着副近视眼镜,不苟言笑。每日准时而来,对我督责之严,宛若我的父兄。他恂恂儒雅,极为书卷气,和健群的暴躁易怒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我从来没有把我少女的梦系在他的身上,因为他太严正不阿,缺乏罗曼蒂克的味道。

    十八岁,那是丰富的一年。暑假中,健群由台北归来,那天我正巧不在家。回来的时候,爸爸告诉我:

    “健群来了,在你的屋里等你呢!”

    我跑进屋内,健群正坐在我的书桌前面,偷看我的日记。我喊了一声,冲过去抢下日记本来,嚷着说:

    “你不许偷看别人的东西。”

    他站起来,拉开我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望着我,然后把我拉近他,凝视着我的脸,说:

    “你就是心事太多,所以长不胖。”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还做不做噩梦?”

    “有的时候。”

    “是吗?”他注视我,吸了口气说,“你好像永远是个孩子,那样怯生生,弱兮兮的。但,我等不及你长大了。”于是,他忽然吻住了我。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我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我早有预感。可是,当他和我分开后,我一眼看到悄然从门口退开的萱姨,和她脸上所带着的微笑,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寒栗了。我开始明白,我和健群的事,爸爸和萱姨间已有了默契,而早就在等待着了。这使我微微地不安,至于不安的确切原因,我也说不出来。可是,当夜,那恐怖的梦境又捉住了我,妈妈的脸,妈妈的眼睛,妈妈的狂叫……

    从梦中醒来,我坐在床上沉思,在浸身的冷汗和毛骨悚然的感觉里,我觉得我那死去的妈妈正在阻止这件婚事,我仿佛已听到她凄厉的声音:

    “思筠!你不能嫁给仇人的儿子!思筠!你不能接近那个男人!”

    于是,在那段时期里,我迷迷茫茫地陷在一种情绪的低潮中,我提不起兴致,我高兴不起来,整日整夜,我都和那份抓住我的惶恐作战。也因为这惶恐的感觉,使我无法接近健群,每当和他在一起,我就会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恐怖的阴影,罩在我们的头上,使我昏乱,使我窒息。

    我的冷淡曾那么严重地激发了健群的怒气,他胡思乱想地猜测我冷淡他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发我的脾气。他个性执拗而脾气暴躁,一点小小的不如意就会使他暴跳如雷。一天,他坚邀我去大贝湖玩,我不肯,他竟抓住我的两只手臂,把我像拨浪鼓似的乱摇,一直摇得我的头发昏,他才突然停止,而用嘴唇堵住我的嘴,喃喃地说:

    “对不起,思筠,对不起。”

    整个的暑假,我们就在这种易怒的、紧张的气氛中度过。在这段时期,一苇仍然天天来教我的功课,健群和他谈不来,背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钟摆”。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和钟摆一样地规律。暑假结束,健群又束装准备北上。奇怪的是,我非但没有离情之苦,反而有种类似解脱的快乐。他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在我的房间中,他猛烈地吻我,我被动而忍耐地让他吻,但,却隐隐地有犯罪的感觉。下意识中,我觉得我那疯子妈妈正藏匿在室内的一个角落,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使我对接吻厌恶,仿佛这是个刑罚。于是,忽然间,健群推开我,望着我说:

    “你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嘛。”我说。

    他凝视我,研究地在我的脸上搜索。

    “有时,我觉得你是个毫无热情的小东西,”他说,“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瞠目不语。

    “思筠!”他把我的手压在他的心脏上。“你知道我爱你吗?”

    我点点头。

    “那么,你爱我吗?”

    我张大了眼睛望着他,半天都没有表示。他显得不耐烦了,他一把拖过我,用两只手捧住我的脸说:

    “如果你弄不清楚,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让我来教你如何恋爱,如何接吻。”

    他的头对我俯过来,狂热而猛烈地吻住了我,那窒息的热力使我瘫软无力,我不由自主地反应着他,不由自主地用手环住他的脖子。我感到心境一阵空灵,仿佛正置身于飘然的云端……但是,我忽然打了个寒战,推开了他,我环顾着室内,我又觉得妈妈正在室内,恐怖使我汗毛直立。

    “你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健群问。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健群凝视我,然后说,“你同意我们先订婚吗?”

    “我们是兄妹。”我随手抓来一个借口。

    “我姓罗,你姓徐,算什么兄妹,我已经查过了,我们是绝对可以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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