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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第 4/4 页)

    记得第一次见到姚仙之,对方才十四岁。

    陈平安此次归乡,原本就是想要借助桐叶洲天时,确定梦境真假,姜尚真,崔东山,裴钱的先后出现,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经确定无误。

    既然落魄山无恙,多等几天年轻山主的归乡,没什么问题。

    但是有些事情,不会等人。

    孩子们着急长大,好像急不来。老人们匆匆老去,则肯定拦不住。

    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老将军姚镇,宝瓶洲彩衣国鬼宅的老嬷嬷,梳水国老前辈宋雨烧。

    当然还有那个大髯游侠,兄长一般的徐远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想要与陈先生好好说些什么,只是等到真有机会畅所欲言了,就开始犯懒。

    陈平安问道:“大泉京城内外,有没有什么隐士高人?”

    姚仙之摇摇头,“我好歹是府尹,所谓的世外高人,其实都有记录在册,不过该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窝不动的,隐藏很深的老神仙,我还真就不知道了,这事你其实得问我姐,她如今跟刘供奉一起掌握着大泉谍报。”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问,不用当真。”

    姚仙之问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能不能帮上忙?”

    陈平安说道:“真有不对劲的地方,你就帮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难道还要我背着你跑路?当法袍使唤啊,有飞剑术法什么的,你来扛?”

    姚仙之无奈道:“陈先生,你别老拿一个瘸子调侃啊,当年你可不这样的。”

    陈平安笑骂道:“当年你小子也没瘸啊。”

    姚仙之挠挠头,“倒也是。”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也别成天这么臊眉耷眼的,耐心等着吧,跟你说个事,我打算以后下宗选址桐叶洲,不过要比大泉更北边些,到时候你得空了,或者觉得边关马粪味道闻够了,就去我那边散散心。我就当为你破个例,直接给你小子一个不记名供奉当当。”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杆,“当真?!”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当然是当真的,至于你当不当真,我还能管得着一个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

    姚仙之刚要打趣个当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陈先生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脑袋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姚仙之趴在桌上。

    陈平安就取出两壶酒,丢给姚仙之一壶,然后开始自顾自想事情,在桌上时不时指指点点。

    姚仙之喝着酒,问道:“是仙家术法吗?掌观山河啥的?”

    陈平安摇摇头,“一个臭棋篓子,在随便打谱。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会儿,看不出门道,就专心喝酒,什么都没想,反而有些犯困。

    陈平安说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摇摇头,“睡个啥,也没个娘们暖被窝。”

    陈平安斜眼看着这个满脸络腮胡的邋遢汉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脸红,“陈先生,我年纪真不算小了,又没外人,还不许我说几句荤话啊。”

    陈平安笑道:“那么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叹一声,继续喝酒。以前陈先生真不这样的。

    陈平安则继续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虽说是个臭棋篓子,但是棋理还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也没少想。

    下宗选址桐叶洲,护住太平山,以及之后的寻访天阙峰,占据“天权”位,打断金顶观的七现二隐。

    按照棋理,这属于起手星位,棋盘上位高,注重取势,利于围空。

    无意间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刘宗,以及先前主动与蒲山云草堂示好,放走小龙湫元婴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时又让姜尚真帮忙,使得双方活命更惜命,甚至会误以为与玉圭宗搭上线。

    这些都属于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适合取地。

    星或小目,两者其实都契合金角银边草肚皮一说,棋手最终所求,都是先手之后的入腹争正面。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则属于一记陈平安随缘而走、既来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谓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杀机毕露。只是被陈平安用得隐蔽,所以陈平安在芦鹰那边,就一点要求,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找到芦鹰。只要芦鹰自己不失心疯了找死,陈平安就能在棋盘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将来落魄山下宗遗址桐叶洲一事上,却是需要陈平安做出某种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边这个姚仙之是例外。

    其余的,交情归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归利益,买卖是买卖。有些交情其实也能做好买卖,甚至让交情更好,但是陈平安对待大泉姚氏,还是更希望双方能够纯粹些,当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女子姚近之,哪怕是姚岭之,就又会两说了。当年陈平安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不晓得姚近之的厉害,其实后来走过江湖更远,尤其是到了剑气长城的酒桌上,等到二掌柜喝酒够多,就越来越后怕几分。

    陈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犹豫片刻,“仙之,刘琮和刘茂,我能见到哪个?”

    姚仙之说道:“刘琮见不着,没有皇帝陛下的许可,我姐都没办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龙洲道人嘛,有我带路,随便见。”

    陈平安点头道:“那等下我们就去会一会潜心修道当神仙的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壶,“这就去?”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说。”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讲究?”

    陈平安没好气道:“走夜路容易撞见鬼,算不算讲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壶。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

    其实陈平安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

    是在担心造化窟三梦之后,自己清醒后的“第一梦”问心局,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关键所在。

    比如最坏的结果,一旦崔瀺曾经接触过剑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顺势埋有伏笔和后手,就更麻烦,更无解。

    例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触过斐然,甚至有过一桩被某座军帐记录在册的秘密盟约。

    那么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声誉斐然,就是未来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之声名狼藉,百口莫辩。

    申国公高适真,两位藩王,或者任何一个至今还在蛰伏的“隐士高人”,都可能成为某个变数,变成陈平安的变数,再被心人演化成整个文圣一脉的变数。

    崔瀺一旦选择与人对弈,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崔瀺的所谓护道,帮忙砥砺道心,搁谁愿意主动来第二遭?

    大概用崔瀺的话说,就是这点问心程度,这种不算复杂的棋局,都过不去,破不了?你陈平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他娘的绣虎你怎么不扪心自问,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大师兄的人吗?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师兄崔瀺的谋划,为浩然挽天倾。

    师兄左右的出剑,一剑光寒天下。

    所有这些,陈平安作为“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小师弟,在他现身浩然天下这个太平世道之后,所有额外享受到的文脉余荫,都会因为陈平安的一着不慎,连累整个文脉,再次跌入泥泞,哪怕在文庙那边不会有任何怀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会饱受质疑,只会比一本胡乱编纂、九假一真的山水游记,一个喜欢怜香惜玉、擅长沽名钓誉的陈凭案,更加不堪。

    陈平安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再灯下黑了。

    其实姚岭之的那点微妙心境变化,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当面点破而已。

    所以姚岭之飞剑传信南方边境一事,绝对不简单。

    而陈平安之所以没有拦阻埋河水神娘娘说穿自己的文脉身份,其实就是一种试探。

    姚岭之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可以隐藏,却藏得不算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姚岭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个秘密,大过了文圣一脉关门弟子这个陈平安最新身份。

    崔瀺问心,会让陈平安身陷绝境,却绝对不会真的让陈平安身陷死地。

    所以桐叶洲之行,会有一个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陈平安到了桐叶洲,依旧不闻不问,直接越过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宫和大泉蜃景城。

    那么万瑶宗韩绛树,仙人韩玉树,金顶观山水阵法的取法天象,埋河水神娘娘,姚老将军,芦鹰,姚岭之,都会错过。

    陈平安一边走桩,一边分心想事,还一边喃喃自语,“万物可炼,万事可解。”

    姚仙之看着练拳的陈先生,觉得玉树临风的陈先生,不当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

    大泉王朝,辈分最高的国公爷高适真,如今已经老态龙钟,垂垂老矣。

    去过了一趟小道观,一驾马车驶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宫寺。

    黄昏时分,乌云密布,马车到了古寺山门外,有了下雨的迹象。

    老管家担任马夫,斜背了一把油纸伞,搀扶老国公爷下车。

    这些年,国公爷每隔数月,都会来此抄写经文,听高僧说法。

    姚近之在还是一位皇后娘娘的时候,曾经在此祈雨。

    至于这个国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经是高树毅的拳法师父,按照大泉谍报记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没有僧人接待,因为这是老国公爷订立的规矩,入寺烧香抄经,他就只是个香客。

    高适真蹒跚而行,笑问道:“到底是她心诚则灵呢,还是先帝故意为之,好让她找个由头,出门散心?”

    老管家说道:“都有吧。”

    高适真伸出手指,点了点管家,“老裴啊,认识你多少年了,我才发现你好像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没说过一句错话。怎么做到的?”

    老管家说道:“少做少说,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说应该说的话。”

    老国公感慨道:“当年如果听了你的劝,不由着他早早一个人出门,或者让你偷偷跟着,是不是会更好些。”

    老管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老人,在一座禅房落脚,天色昏暗,老管家点灯,磨墨铺纸。

    高适真今天手腕颤抖,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病字。

    病,为何是个丙?丙,心。多心多虑易病。

    高适真看着那个大字,说道:“你曾经说过,一个人再大的福气,都比不过有晚福,咱们那位卧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将军,就是个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老管家答非所问,转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老爷,下雨了。”

    高适真笑了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两位藩王,我已经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闭眼,就立即有美谥送上门。”

    一个求什么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刘琮,一个美其名曰潜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刘茂。

    高适真搁下手中那支刚刚蘸了饱墨的鸡距笔,转头望向窗外。

    屋外挂着两盏灯笼,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雨点大如黄豆,打得灯笼使劲摇晃,好像两个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怜人,夜不能寐,就只好在那边相互埋怨。

    高适真轻声道:“我也曾是个会担忧雨雪太大的人,不是个只会自顾自赏景的富家子弟。记得树毅刚记事那会儿,我陪孩子打完了雪仗,我就告诉他,咱们这座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们这些富贵门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冻,冬衣单薄,穷人门户,其实遭罪不轻。”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直言不讳道:“一个道理没讲透,等于没讲,甚至还不如不讲。”

    高适真沉默良久,点头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强者擅长认可,弱者喜欢否定。”

    高适真笑了起来,“老裴,你一贯惜字如金,这句话,却是你难得不止说一遍的言语,与我说过,与树毅也说过。那么最早,又是谁说的?”

    老管家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椅子上,说道:“家乡那边的一个忘年交,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嘴上讲道理的剑客,偶尔喝高了,才会说两句难得的正经话,所以比较让人记忆犹新。”

    “忘年交?到底是谁的年纪更大?”

    老管家言语之时,依旧不忘身份职责,站起身,以两根手指剔灯,微挑灯芯,剔除余烬,使灯火更加明亮,这才缓缓说道:“我。”

    ————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灯市,往来如昼,桥河水白天青,无数的灯火倒映水中,好像凭空生出了无数星辰。

    陈平安跟着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观,缓缓走在临水街边,陈平安怔怔看着水中灯火,再抬头看了眼北方,听说宝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经常年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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