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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如龙走渎(第 3/4 页)

    陈平安给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答案,“好说,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余时务疑惑道:“大费周章,于你修行有何裨益?”

    陈平安说道:“需要他们的念头、思绪,言语,一个个微妙的脸色、眼神变化,被事件牵扯、驱使、最终付诸行动的行为轨迹,来让这些幻境天地变得更加充实,让一座小千世界变得更加真实。”

    “唯识家说万法由心,心生万法。难怪先前在那邯郸道上的客栈,你会无缘无故提及种子和熏习,原来是伏笔,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在故弄玄虚,显摆自己的学问淹博。”

    “被我拉入幻象天地的马府众人,他们跟那些‘本地土民’不一样,前者的言行举止,都是自主的,不是被安排的、既定的刻板的。只是给每人都提供了一块无形的文字雕刻泥板,至于最终编排出怎么样的人生故事,他们都是走在某些固有道路上的……过客。之后他们又会各自铺出崭新的条条道路。而这些道路……就像此地的树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为何愿意跟我道破天机?”

    “因为你跟马府人氏不太一样,都是属于那种来了就别走了的人物。”

    前有蛮荒萧形,后有马府厨娘的,眼前余时务算是第三个,各有大用。

    余时务问道:“就这么有把握困住我?从头到尾将我拘押在此?不怕真武山问责,也不怕文庙那边非议此事?”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讥讽道:“聪明人何必故意说傻话。我就不信你会认命。”

    上一次遇到类似的人物,就是鬼蜮谷内,被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出的黑衣书生。

    余时务沉默下来,明显仍有疑问,但是没有问出口。

    陈平安主动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某个暂时不宜言说其真名、身份的存在,先前在桐叶洲那边,于我有一拳的传道恩惠,所以我才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先还你半拳之恩。”

    余时务问道:“我能做什么?”

    陈平安给了一个更模糊的答案,“在这里,你们几个,就是未来的道路和江河,树荫和渡口。”

    余时务试探性问道:“与马氏夫妇登门报仇,只是你瞒天过海的手段?”

    陈平安缓缓转头,冷冷看了余时务一眼。

    余时务噤若寒蝉,一位修行有成、道心几近圆满无瑕的上五境练气士,竟有如坠冰窟之感。

    以马彻和鬼物书生管窥作为引子,作为“老天爷”的陈平安,开始正式介入这些幻境内的故事走向。

    夜幕重重,老媪起身去开门,头戴白角冠的青衣婢女春温,冷冷看着那个敲响门扉的羁旅过客,大髯佩刀豪侠的模样。

    她作为马月眉身边婢女当中,心性最为坚韧的一个人物,那位游侠开门见山道:“自以为是的固执己见,是一把双刃剑。”

    春温讥笑道:“陈剑仙莫非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陈平安微笑道:“还是读书太少,眼界太窄了。”

    春温嗓音冷硬道:“承认,必须承认。论学问,我不过是马府一介婢女,身份卑微,当然比不得一位才情超迈的圣人弟子,讲见识,更不敢与一位年轻隐官相提并论。”

    刀光乍亮,女子脖颈一凉,一颗头颅高高抛起,冥冥中她耳畔只听得那人言语一番“既然积怨已久,总恨自己出身不好,自幼坚信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人生路上,必须先见贵人,才可发迹,那就再送给你些做梦都梦不来的见识和履历,再让你看看另外一个自己的命运。回头你自己再看,此理有无道理。”

    那个被整座京城数十万“沈刻”围剿追杀的沈刻,已经陷入被蚂蚁啃大象的凶险境地,由于京城如纸被折叠而起,闪转腾挪空间有限,地理位置越来越逼仄,这让已经是金身境瓶颈的老宗师,简直就是杀人杀到吐,杀到后来,沈刻纯粹就是凭借身体本能在

    以他所站位置作为圆心,四周尸体遍地,鲜血流淌,残肢断骸随处可见,杀得一条皇宫外的御河变成鲜红颜色,所幸由于那些疯了的“沈刻”都是些手无寸铁、不谙武技的凡俗,仍是硬生生被他杀出一条血路,杀人的同时还必须自救,因为沈刻必须找到一人,只因为那位陈剑仙临行之前,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就给沈刻留下了一线生机,告诉他解题的谜底,只要在这京城,找出唯一一个不是“沈刻”的存在,只要杀了此人,他沈刻就可以脱离困境,重见天日,可如果沈刻在中途气力不支,被围殴致死,一切就要重头再来。沈刻正是靠着这个盼头和念想,才苦苦支撑着他到处流窜,在那京城的大街小巷,豪门陋巷,官府店铺,青楼暗窑,甚至连那茅坑蹲厕的人,沈刻都要见上一见对方的容貌,就怕擦肩而过,远那一线生机失之交臂,最终不知过去了多久,伤痕累累的老宗师,杀到了一处富贵堂皇的庭院内,祥云缭绕,洞石漏透,在一顶高高撑起随风飘拂的金色华盖下,有身穿宫内样的黄衣女子。

    似有牝鸡司晨的嫌疑。

    当沈刻看到那位女子的容貌,终于不再是自己的那张嘴脸,一时间悲喜交加,差点就要老泪纵横,找到了,总算找到正主了!

    至于那位女子的脸庞,依稀记得是马府婢女“春温”的模样,早年还指点过对方几手剑术来着,沈刻哪里还顾得上计较

    这个?

    沈刻丢了手中那把刀刃起卷的残破佩刀,环顾四周,带着沙哑哭腔近乎咆哮喊道:“陈剑仙,找着了,找着了!”

    那位年约三十的女帝厉色道:“乱臣贼子,依仗武学,胆敢作乱犯上,还不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沈刻愣了愣,差点就忍不住要重新持刀,一刀剁掉这个娘们。老人忍住全身剧痛,抬手抹掉脸上的血迹,先前一口气绷着还不觉得如何,这会儿稍稍松懈几分,真是疼得肝胆打颤了,就在此时,从那精美华盖后边,走出一位身穿青色袍子的清癯老者,有一部好似戏台老生的雪白长须,直垂而下,如高崖挂瀑一般,飘飘有神仙之表。

    沈刻惊喜万分,霎时间老泪纵横,踉跄前行几步,“陈剑仙,按照约定……”

    那位“老神仙”抚须而笑:“骗人之语,何必当真。”

    只见那位被女帝敬称为国师的“老神仙”,明摆着是要不认账了,刹那之间,一挥袖子,地上长刀就将沈刻胸膛捅出了个窟窿。

    沈刻倒地不起,死不瞑目。下一刻,就重新回到了皇宫外的白玉桥上,沈刻重新站立,无数个沈刻,再次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沈刻呆滞无言,无数年来的鬼打墙,在此牢笼徘徊不去,好不容易瞧见了一线曙光,到头来竟是一场骗局?

    连那破口大骂几句的心气都没有了,沈刻闭上眼睛,真是被那个娘们说中了,站在原地,束手待毙。

    庭院内,属于垂帘听政多年再篡位登基的马氏女帝,突然头疼几分,她伸手按住额头,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好似被凿开了脑袋。

    老真人微笑道:“在你十二岁时,就曾为这个你批命,记得当时与你说,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皆是身外之物,可惜世人一见了这些,便舍着性命去求它,及至得手,反而味同嚼蜡。”

    “你那会儿自然是不信的,如今等你当过了做梦都不敢想的女子皇帝,试问此间滋味如何?若是有机会重头再来,你是依旧答应选秀入宫,还是跟随那云游道士一起山上修行清心寡欲的仙法?又或是与请人私定终身,离家出走,四海为家,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又或是当个生活安稳的平常人,每天一开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是了,当过皇帝,要求长生。这就是人之常情。”

    “修道之士,得见真人,得见真人。前‘得’在运,后‘得’在己。”

    一样的四个字,“得”字,却用上了两种读音,“得到”的得,“得是如何”的得。

    老神仙微笑道:“多少痴儿看不破,浮生却似冰底水。”

    在这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最后一字落定之际,须臾间,女子似乎遥遥瞧见海上生明月,仿佛蓦然跃出水面,照耀得天地万物如同万顷琉璃一般,高枝眠鸦,浅滩宿鹭,阒然无声。

    某地,府城外的官道上,那支武备精锐的骑军,在光天化日之下暴起杀人,一众武馆成员无一生还,死状不可谓不惨绝人寰,死者多是走镖惯了的老江湖,结果还是在顷刻间毙命,毫无还手之力。不少尸体身上都有箭矢被拔去的窟窿,估计官府仵作有的忙了,关于此事,如何上报,更是一个足可让太守感到焦头烂额的大-麻烦。大白天的光景,鬼气森森的阴恻恻道路上,“马川”呆呆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自己,尸体裆部先前挨了一铁枪给搅得稀烂了,一旁“马璧”则看着那个发髻散乱、断去一臂的死人,兄弟久久回神,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何去何从,记得书上说人死了,就会有黑白无常或是牛头马面过来拘押魂魄,带去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喝过孟婆汤,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此时,阴魂马川率先发现一个道士装束的年轻男子,缓步绕过一匹在原地徘徊不去的马,那道士与自己对视一眼,道士好像对于见鬼一事,并不惊慌,只是脚步不停,用脚尖随便踢开路上的一把刀,马川见此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也是鬼?”

    那年轻道士嗤笑一声,神色冷漠道:“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大活人,不过修了点仙家道法的皮毛,所以能够瞧见你们这些孤魂野鬼,路过而已。”

    马璧双手握拳,悲愤欲绝道:“既然道长是仙家高人,为何路过了,都不肯出手救下我们?!”

    云游道士微笑道:“那贫道就认个错,与你们兄弟赔罪个,诚心诚意道歉几句?”

    只见那道士打了个稽首,竟然真是装模作样开口道歉起来。

    马璧气急败坏,浑身有淡淡的黑烟缭绕,眼神不由自主凶戾起来,他就要冲上去与那个铁石心肠的道士纠缠一番,却被马川伸手使劲攥住胳膊。道士见此情景根本不惧,反而面露讥讽道:“天地分阴阳,人鬼各一边,两者偶然相逢,按照古话说,就是一种冲撞,比较犯忌讳了。贫道之所以在此现身,是因为刚刚双眼沾了些符水,折算成市价,好几两银子呢,所以才能开眼瞧见你等阴冥鬼物,为的就是防止有厉鬼作祟,执念太深,不惜犯禁阳间,所以贫道现在将你们斩杀了,就会有一桩阴德傍身。”

    马川战战兢兢说道:“看得出来,道长不是这样的人。”

    年轻道士笑问道:“想要变成贫道所谓的厉鬼,好跟这拨草菅人命的凶人报仇?那贫道可就要给你们当头泼一盆冷水了,信不信你们连府城那边的城门都进不去?侥幸抹黑溜进了城门,再绕过城隍庙日夜游神的巡察队伍,等你们好不容易瞧见了他们家门口张贴的门神,信不信你们直接就被那些不偏不倚的门神,视为污秽的脏东西,当场将你们给打杀了。”

    一提起那拨匪人,马川咬牙切齿道:“道长,只要能够跟那些畜生报仇,我们兄弟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

    马璧脸庞扭曲神色狰狞道:“畜生不如,定要将他们剥皮抽筋,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道士神色玩味,缓缓说道:“先前见死不救,是因为这桩祸事是你们自找的,神仙难救一心求死人。今日救了你们,说不得明日还是一个死,一个方外之人,贫道徒惹红尘在身,何苦来哉。不宰掉你们赚取阴德,已经是贫道……”

    兄弟只见那道士抬起单掌在身前,默念一句福寿无量天尊。

    在那之后,在兄弟二人的跪地磕头苦苦哀求之下,道士才将那些横死的尸体都给拼凑起来,再草草埋葬了。

    道士就带着两头鬼物循着骑军的道上马蹄痕迹,一路追随而去。

    背剑道士确是世外高人,气不喘脸不红,健步如飞,速度快过奔马,马氏兄弟庆幸自己是鬼物,还能跟着那位自称是下山历练红尘的异士。道士期间停步休歇,从包裹中拿出干粮,摘下腰间酒葫芦,就坐在路边自饮自酌,用花生米和咸菜当下酒菜,干粮难以下咽,就灌了一口酒水,润润喉咙……性情急躁的马璧几次催促道长赶紧吃完赶路,道士却是悠哉悠哉,只说是吃酒不吃菜,必定醉得快,活人不生胆,力大也枉然……道士言语之间,马璧并没有发现身边的兄长,看待自己的眼光,似乎记起了什么,便有些异样,马川偷偷晃了晃脑袋,将某些事情抛之脑后。

    “槽里无事猪拱猪,分赃不均狗咬狗。”

    道士自顾自吃饱喝足,收拾好包裹斜挎在身,轻轻拍了拍肚子,随口笑问道:“阴间鬼像人,阳间人像鬼,马川马璧,你们说这世道,怪,还是不怪?”

    两兄弟黯然神伤,只是沉默不言。

    道士微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贫道传授给你们一门适合鬼物修炼的术法?贫道还有正事要忙,不可能陪着你们一直闲逛。”

    “但是事先约好了,你们这次复仇,只有各杀一人的机会。在下决定动手杀谁之前,你们可以在贫道的帮助下,一一找到他们,了解他们的家世身份,最后再商量着挑个人杀。在这期间,你们如果胆敢违背约定,贫道自有手段,让你们笑得轻重利害。”

    “成与不成,都给句话。”

    马川抱拳道:“道长大恩大德,我们何以为报?”

    道士笑道:“无需报答。你们记得杀仇家的时候,千万不要手软就行。”

    由于道士半路吃了顿饭,再加上他们需要小心绕过沿途各类祠庙、书院和道观庙宇,与此同时,道士还要传授给他们一门仙家术法,一来二去,就大大耽搁了行程,等到兄弟与道士分开,再凭借那本术法潜入城内,才得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来自邻国的两个狗杂种,早就返乡了。后来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几次险象环生,身处绝境,差点就要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终于被他们找到了那两个人。

    马川看着马川,马璧看着马璧。

    他们自己看着自己。

    他们几乎同时,恢复了全部记忆。

    名为秋筠的赵氏千金,即将出嫁之时,身边陪嫁的侍女突然与她笑问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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