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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二十七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八)(第 3/4 页)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沈霖岂会主动说这种事情,她实在是希望陈先生能够留下一幅墨宝,不得不出此下策。

    陈平安神色自若,沉默片刻,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时,陈平安点头笑道:“那就献丑了。”

    回到了沈霖那处书房。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手中凭空出现一支提斗笔,轻轻一戳,手中那支提斗笔如蘸浓墨,墨汁却是金色。

    书法一途,大楷之难,远胜小楷,那么想要写好榜书,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凝神思量片刻,陈平安说道:“如果不采用这个名字,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负担,就当是一幅书信往来的小小笔札好了。”

    沈夫人如释重负,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陈平安左手持笔,右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身前便摊开一张半熟的雪白宣纸。

    最终写下三字,德游宫。

    取自“德人天游”一语。

    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问月学,旅人念乡。

    又寓意大渎之水,川流不息,唯有功德稳固,如莲出水泥,可作安心之处。

    沈霖聚精会神,看着纸上的一笔一划。

    字如神龙出海,气势磅礴。

    陈平安收起提斗笔,抖了抖袖子,拱手抱拳告辞。

    沈霖竟是呆滞无言,等到陈平安已经悄然离去,这位灵源公也忘记了言语告别一句。

    久久回神,沈霖如获至宝,才发现书房内已无青衫身影,沈霖作揖行礼,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

    下一刻,沈霖便重返道场。

    置身于那座正大光明之室。

    沈霖站在虚空境地中,恰似远山芙蓉,亭亭玉立。

    明天才是立春。

    只是今天沈霖,便已如沐春风中。

    ————

    银屏国境内的苍筠湖,与那随驾城距离不远,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

    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这些年收敛了许多,虽说之前文庙颁布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品秩,苍筠湖没有抬升,但是殷侯也算看开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开心的时候,就想一想那黄钺城和宝峒仙境,也就宽心了。

    铁打的山头,流水的仙师。

    当年那条过江龙,是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那叫一个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当时年轻剑仙身边,还有个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帮闲,鬼斧宫兵家修士杜俞。

    苍筠湖算是踢到一块铁板了,这会儿殷侯都会隐约觉得有几分“脚趾疼”。

    不然殷侯贵为一座大湖水君,哪里需要隔三岔五,主动去与随驾城那座小小火神庙喝酒。

    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需要跟一个地方上的县太爷称兄道弟吗?

    今天殷侯修行之余,就打算出门散散心,结果一个踉跄,就误入一处……山巅修士的山水秘境?

    结果一个定睛望去,就看到一位面带笑意的……熟人,殷侯立即行礼道:“殷侯拜见陈剑仙。”

    只需陈剑仙三言两语,湖君殷侯便斩钉截铁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照办!”

    还是当年那句老话,一字不改。

    一般言语,两种心思。

    上次是形势所迫,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从。

    双方斗智斗勇,斗法问剑,都输给了这位城府深重、心狠手辣的外乡剑仙。

    苍筠湖不可谓不凄惨,尤其是那几位心腹,都折在了自家地盘上。使得苍筠湖从当年门庭若市,变成了一处门可罗雀的清净地。

    苍筠湖周边十数国的山上仙师,谁敢再来这边喝酒?比一般人多出几条命吗?

    自己答应得如此爽快了,却见那青衫剑仙毫无离去的迹象,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凭咱俩的交情,不至于坐下来推杯换盏吧?

    难不成是自己又有哪里做得不对,这个难缠至极的家伙又来算账了?比如是上次那个杜俞的造访?问题在于,殷侯自认算是很仁至义尽了,真心不能帮杜俞而已,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门嫡传,更不是山泽野修,招惹了琼林宗,能跑到哪里去?你这位剑仙,今儿要是因为这件事,兴师问罪,那我殷侯可就要……伸长脖子,随便你处置了,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我就去鱼凫书院那边喊冤,求个公道!

    陈平安就像“拖拽”着一位湖君,并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龙宫内,然后很快就来到水面子上,凌波虚渡,去往那座曾经破败不堪的水仙祠。

    至于那炷香,

    很多时候,那种发自肺腑的畏惧,同样会带来诚意。

    陈平安随口笑问道:“如今湖君的龙宫佐官,想必换了不少新面孔?”

    殷侯小心翼翼嚼着这句言语的余味。

    对方是在伤口上撒盐?

    不能够。

    自己能够与陈剑仙攀扯几句,荣幸之至。

    一个愿意扛下随驾城天劫的过客,一个又在苍筠湖大开杀戒、如神灵高坐椅上的家伙。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怪物。

    殷侯小心起见,点头道:“如今新任藻溪渠主,生前是一位极贞烈女子,陈剑仙要是不信,只需改道,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气象便知。”

    至于另外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渠主,不提也罢,反正自己与陈剑仙,双方都知根知底。

    但是说来奇怪,早年两处水仙祠,一个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门大户,常年高朋满座,一个惨到不能再惨的破落人家,就连祠庙里边的彩绘神像,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

    反而就是这么个脑子不够用的蠢笨婆姨,算是苍筠湖一众河神水仙中,唯一一个因祸得福的,如今发迹了,水仙祠修缮如新,那斑驳不堪的三尊彩绘神像,都得以重新补漆描金。

    倒是那位风光无限的藻溪上任渠主,在当年那场风波中,率先说没就没了。

    陈平安笑道:“我当然信得过殷湖君。”

    去往龙宫之前,就早已看过那处崭新水仙祠的山水气数,更换了主人之后,确实气象一新,依旧是挂那块“绿水长流”的匾额,亏得当年自己竭力阻拦杜俞,劝他不能太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然估计那块祠庙匾额,如今已经更换位置了。

    如今那条藻溪,溪底水藻丛生,每枝长达数丈,美如凤尾,溪涧清澈见底,随流飘荡,袅娜可爱。

    而脚下这条道路旁的溪涧,虽说不能与藻溪媲美,却也算是变化极大了,两岸再不是杂草丛生的惨淡光景,鹅卵石铺就而出的道路,平坦且清洁,都可以让一架马车通行了,当年渠主祠庙却是距离市井不过数十里山路,都会落个香火凋零的处境,以至于连那祠庙里边的神像,都无法承载神光,只能在水府这边,年年拆东墙补西墙,借债度日,都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她积攒了多年的陈年旧账,但是偏偏能够借着香火,也算她的能耐了。

    陈平安问道:“她那只潋滟杯,是不是来自清德宗?”

    殷侯点头道:“陈剑仙好眼光,此物确是早年道门清德宗的礼器之一。”

    陈平安调侃道:“结果就被这位渠主娘娘拿来承载迷魂汤,附着桃花运?”

    殷侯顿时脸色尴尬起来。

    到了水仙祠外,过门不入,陈平安带着殷侯一起缩地山河,转瞬间,双方就来到了一条邻近苍筠湖的挑矾古道。

    陈平安徒步走在山间,问道:“按照本地县志的地理舆图记载,这里好像叫打石山,附近是不是有处跳尖尾?”

    殷侯愈发吃不准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打算,只能是点头道:“陈剑仙半点都不贵人忘事。”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轻轻戳地,打趣道:“拍马屁这种事,真心不适合殷湖君,接下来咱俩就别相互糟心了。”

    登上山顶,陈平安俯瞰四周,可以看到远处那条白剑瀑,一条白水,似剑倒挂。

    附近有山头盛产瓷土,烧造而出瓷器,可以装船沿着藻溪,用水路远销各地。

    殷侯试探性问道:“陈剑仙是不是去过一趟锁云宗?”

    这场动静极大的问剑,已经在北俱芦洲传得沸沸扬扬了。

    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刘景龙,与一位姓陈的不知名剑仙,一起登山养云峰,将一座底蕴深厚的宗门,拆掉了祖师堂。

    仙人魏精粹,即便祭出了一把压箱底的奔月镜,依旧未能接下刘景龙的那场问剑,如今乖乖闭关养伤去了。

    只是不知为何,没过多久,锁云宗杨确亲自下山,竟然主动与太徽剑宗缔结盟约了,而且是以半个藩属山头自居。

    陈平安自嘲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殷侯刚要说什么,突然记起先前陈剑仙的那句提醒,便又止住话头,将那些确实挺恶心人的言语,咽回肚子。

    殷侯又问道:“那么琼林宗祖师堂?”

    比锁云宗晚一些,琼林宗祖师堂那边又有一场异动,只是相对声势不大,琼林宗不遗余力试图掩盖此事,但是以琼林宗在北俱芦洲山上的有口皆碑,好友遍及一洲山河,怎么可能会没有人帮着“仗义执言”?

    虽说到底是谁做的,至今还是个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剑修所为。

    比如那浮萍剑湖,就出了一封邸报,用了一个别洲修士注定会目瞪口呆、但是北俱芦洲却很习以为常的措辞,说既然没有人承认自己拆掉了琼林宗的祖师堂,那我们浮萍剑湖就只好被泼脏水了,既然解释不清楚,那就不解释了……

    问题在于琼林宗就没招惹过浮萍剑湖啊,甚至都没怀疑过郦采,泼什么脏水,你这位女子剑仙到底在解释个啥?

    殷侯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那个杜俞,当初做客自家龙宫,坦言说自己招惹了琼林宗。

    然后杜俞离开苍筠湖没几天,琼林宗就遭受了这么一场飞来横祸。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陈平安气笑道:“这也能算到我头上?”

    是那刘景龙,荣畅联手柳质清,几人合伙做出来的勾当,关我屁事。

    陈平安转头望向藻溪祠庙那边。

    曾有俊美少年,站在一处翘檐上,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是黄钺城的何露,与那宝峒仙境的晏清,是山上的金童玉女。

    何露,晏清。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多苦。海晏清平。都是好名字,凑在一起,就像……一句命定的谶语?

    之后被自己带出剑气长城的九个孩子,又有小胖子程朝露,和那何辜。

    既有那“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犹有那“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散”。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

    陈平安回过神,说道:“苍筠湖先前没有对杜俞落井下石,反而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殷湖君还是很厚道的。”

    殷侯笑容牵强,其实听着也不像是什么好话。

    那就当好话听吧。

    殷侯心声问道:“能不能与陈剑仙问个真实姓名?”

    自己总这么提心吊胆,也不是个事儿。

    那位青衫剑仙竟然真的报上了名字、籍贯。

    “真名陈平安,来自骊珠洞天。”

    殷侯一瞬间就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悚然一惊,心湖如惊涛骇浪,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含糊不清道:“陈先生是文圣老爷的那位关门弟子?”

    殷侯故意不提那个更惊世骇俗的剑修身份。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当然是。”

    殷侯这家伙是在提醒自己呢,你陈平安可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道统文脉,是一位读书人,小夫子,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有辱斯文?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转头笑问道:“连你都听说过骊珠洞天了?”

    殷侯点头道:“当然!”

    如今浩然天下,谁会不知道那座虽说早已破碎落地的小洞天。

    马苦玄,刘羡阳,顾璨……

    这些年轻一辈修士,全部来自那么个好像只有巴掌大小的骊珠洞天。

    在这其中,又有隐官陈平安,如探骊得珠,其余同龄人,宛如各得鳞爪,总之皆是天下一流俊彦。

    陈平安脸色平静,举目南望,好像视线足可跨海,一直蔓延到了南边的宝瓶洲,大骊王朝,旧龙州。

    刹那之间,山顶再不见青衫身影。

    殷侯顿时重返苍筠湖龙宫,只觉得在鬼门关打转一圈,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只是片刻之后,殷侯小声嘀咕道:“老子曾经与他打得有来有回,这要是传出去,还了得?”

    ————

    密雪峰府邸,黄庭已经炼剑去了。

    于负山就趴在栏杆上,继续看风景。

    蓦然间一个神色恍惚,烟水朦胧,渐渐散去,自己依旧坐在墨线渡的铺子里边。

    于负山见怪不怪,冷笑一声,转头望去,只见那个戴斗笠披蓑衣的青衫客,再次登门造访店铺,轻轻摘下那顶竹斗笠,往门外抖了抖雨水,笑道:“负山道友,又见面了,我们仙都山待客还好?”

    于负山沉声道:“陈山主,好道法!”

    青衫客微笑道:“不用紧张,我只是与负山道友,有一事相求,答应与否,不强求。”

    “陈剑仙既然身在仙都山,何必如此鬼祟行事,大可以面议。”

    “实不相瞒,我此刻并不在山中。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不敢不敢,我哪敢啊。”

    “负山道友都是要当太平山供奉修士的高人了,怎么如此不大气。”

    “……”

    聊过了正事,于负山好奇万分,“如何做到的?”

    “心诚则灵?”

    “能不能教,能不能学?”

    “易学难教。”

    “……”

    之后同样是密雪峰,陈平安找到了化名裘渎的老虬。

    修道之人,想要得道,无论资质好坏,除非一些个极少数特例,想来总归逃不过勤勉二字。

    裘渎当下就在呼吸吐纳,睁眼后,赶忙起身致礼,“见过陈山主。”

    随后离开仙都山,陈平安去了一趟碧游宫,找那位埋河水神娘娘,都不像是谈正事去的,反而吃了顿货真价实的鱼肉面,亏得不是酸菜鱼。

    抬起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水神娘娘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口气,问道:“小夫子,啥时候喊上你的那个君倩师兄,你们俩一起来做客哈。”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没问题。”

    柳柔由衷赞叹道:“小夫子越来越能吃辣了,下次我让老刘多加两把干辣椒。”

    陈平安无奈道:“真心不用了。”

    “客气啥,别说两把,一箩筐干辣椒又能值几个钱。”

    “就不是钱不钱的事。”

    狮子峰。

    李柳听过陈平安的那个请求,笑道:“不知不觉,陈先生变了很多,但是这样很好。不过一炷香而已,问题不大的,陈先生多虑了。”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是求这件事,我就不来找你了,牵扯太大。”

    来找李柳,是讨要一件信物,到了那位陆地水运共主的澹澹夫人那边,自己好狐假虎威,毕竟那座渌水坑,都曾是李柳的避暑之地。

    李柳调侃道:“会不会找那个只会耍小性子的稚圭?”

    陈平安摇头道:“她就算了。四海水君中,只找李邺侯。”

    那位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被陈平安找上门后,双方好似刚好站在一条边境线的两边,她起先犹犹豫豫,明摆着是想要推脱一二的,主要还是担心于礼不合,在文庙那边吃挂落。

    你陈平安是有个文圣当那先生的,我可没有,在文庙那边就没个撑腰的,辛酸得很呐。

    只是等到陈平安取出那件李柳赠送的信物,澹澹夫人立即哎呦喂一声,满脸笑意,说这种小事呢,哪里需要隐官亲临寒舍,随便找人给自己捎句话就成啊。

    南海水君李邺侯那边,倒是毫不拖泥带水就答应了,反正就又是一桩生意。

    功德一物,越往后越珍稀,这已经是浩然一小撮山巅修士的共识了。

    陈平安不在意,隐官大人财大气粗,不当回事,李邺侯却是万分重视。要说事后万一文庙追责,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不会退缩半步的,想来那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勾当,年轻隐官是做不来的,再说了,有老秀才在文庙,天塌下都不怕,吵架嘛,老秀才就没输过,至于护犊子的决心和本事,呵呵,在浩然天下,好像跟谁比都别跟老秀才比拼此事。

    只是李邺侯在陈平安离去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了对方一个问题,“就算是缝补一洲山河,你何必急于一时?等到……”

    不过“等到”二字说出口后,李邺侯便不再继续言语。

    相信陈平安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结果那家伙来了一句,“剑修行事,随心所欲,天地无拘。”

    李邺侯无奈摇头,挥挥手,示意自己就不送客了。

    反正谁是客人谁是主人都不好说。

    他娘的剑修,就是……痛快。

    雨龙宗那边,宗主纳兰彩焕,今天兴致颇高,找到掌律云签,丢给她一块玉牌。

    最简朴的无事牌样式,谈不上正反面,

    一面篆刻剑气长城,一面刻有浩然天下。

    只是在剑气长城那面,除了小篆“隐官”二字,还有个蝇头小楷的数字。

    云签疑惑道:“这是?”

    纳兰彩焕笑道:“我刚替宗你收了嫡传弟子,这是他的拜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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