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里的池塘(第 2/4 页)
根照旧蹲在池塘边,手拿根杆子。那是一根细长的接近于鞭杆的钓竿。钓竿一头扎在浑浊的池水里,它扎下去的地方牢牢吸住根的目光。堡子里的人看他这样蹲了一月,都有点急,却没有办法。堡子里是没人敢阻拦他的,也没必要阻拦。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已把堡子里弄得十分伤心,从他掉进池塘变傻的那天起,人们就眼巴巴盼着他好起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好的迹象一点也没。迟早还要掉进池塘啊,人们这么担忧。可你真要敢把他从池塘边拉开,掉进去的就是你了。堡子里的人吃过这亏,不敢了,力气大呀,一抱子抱住,牛都没法儿动弹。
回来吧,回来哟,魂啊,你回来哟……
根的叫声又响起来,悠长、低沉,如同将要来临的夜色。他的脸色早已成了池塘的颜色,灰蒙蒙儿,荡着一波一波的墨绿。忽地,牧归的牛羊齐刷刷奔向池塘,一下把他的宁静打破。根惊讶地抬起目光,发现这些畜生们完全不顾他的焦急,争抢着要把池塘咽进肚子。根嗷嗷叫起来,边叫边抡起杆子,扑向这些肚子滚圆的家伙。
默走过来,默本来在思考另一个问题,这问题跟他的现实有关,跟未来就更有关。忽地看见根扑向牛羊,默紧喊,根,根你回来,打羊做什么?根,不要啊,打坏羊得赔。默的喊声被咩咩的羊叫给淹没,喝足水的羊抬起头,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默扑过去,一把撕住那个讨厌的要打它们的家伙。根起先要玩命,跟默玩命,后来看清是自己的爹,抱住默的手才松开,没把默丢进池塘里。默又唤了声根,才把他唤清醒。
夕阳完全地不见了,暮色笼罩住堡子里。
往回走时,默自言自语,知道么,根,说出一个人值二百块。默并没指望根能听见,他只是由不住要说。说着说着他抬起头,借着蒙蒙的暮色,看了一眼根。根无动于衷,根居然无动于衷。默有点伤心,要是换上藤——默把自己吓了一跳,天啊,我咋又想藤,不能想,不能想啊!
二百块哪,狗日的书记于,咋就想出这么个损招?
默再次抬起眼,看了看根。暮色让根的脸十分模糊,默根本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他沮丧地垂下头,根你知道么,我快叫钱逼死了,逼得要上吊,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啊。
根抱着他的杆子,极不情愿地往家走。快进院子时,突然开了口,拉回来吧,再不拉回来,魂就还不上了。
默脚下一怔,默的腿一阵发软,眼看要倒下去,却又艰难地撑住。
根你个丧门星,瞎呔个啥!
魂啊,魂啊你回来,回来……
根把杆子伸到暮色里,暮色成了他的池塘,他又要疯了。
要说顶罪,打死也是挨不上根的。
书记于一开始也看不上根。太老了,怎么能让这么老的男人睡我丫头呢?他恨恨吐了一口。又傻又痴,这样的人硬安给凤,亏人!他又吐了一口。
可书记于没办法,要是有办法,书记于会用这么愚蠢的方式?
凤这死丫头,一旦硬起性子来,九头牛都没法拉回。书记于最终还是把鞭子抽到了凤身上,抽得很猛。根当时在池塘边,根感觉快要捞上娘的魂了,真的,绑着红布带的杆子头在池塘里猛动了一下,像是已经抓着了魂。根一阵战栗,手抖得没法儿拿杆。凤的尖叫就是那一瞬划破堡子里的,很锐,一下就把堡子里的夜晚给扯醒了。根抬起耳朵,凤的第二声尖叫又响过来。真打了,真打了。根这么想着,嘴里发出哇哇一片乱叫。他跳起来,朝书记于家的方向跳。凤的尖叫越发嘹亮,堡子里的人全都在黑夜中挤出院门,朝这边竖耳朵。
打死我呀,打死我呀,你个黑心狼,你个南霸天。
是凤。根跳过去,快要跳到池塘东边的山坡上了,猛听见凤啊啊了两声,突地就没了声。山野一片子寂,风不动了,夜不动了。死了!打死了!根断定凤是被书记于打死了,就跟老六的女人一样,就因为偷了一回人,被老六吊起来,活活给打死了。
天啊!根这么叫了一声,掉头就往回跑。跑到半路,忽然记起捞魂的杆子,又跑回来,跑到池塘边。杆子一动不动,静静地漂在池塘里。杆子头上绑的那根红布条很耀眼。
娘的魂,娘的魂啊……根扑倒在池塘边,突然就放出喊声。
凤把书记于逼到了绝路。想想看,书记于多么了不起一个人啊。堡子里,哪个男人见他不得弯腰,哪个女人见他敢说个不?他一口痰吐出去,堡子里就得伸出所有手接。没想到,一个凤,一个十七的凤,把这些全给毁了。
你是在毁我呀!书记于丢了鞭子,突然就给凤跪下。书记于给凤跪下了,了得!
凤眉头动都不动。
你眉毛儿干了,翅膀儿硬了,认不得我这当爹的了?书记于跪在地上,开始学堡子里的男人一样,给凤告起了饶。
凤甩过脖子,书记于说啥她都听不见。
你打啊,你咋不打了,有本事你把我打死,把我肚里的娃娃也打死。书记于哭久了,凤就这么扯上一声。
根听不见,根现在啥也听不见,他抱着杆子,傻傻地坐在池塘边。他知道,再也捞不回母亲的魂了,魂让凤惊走了。
凤,我日你妈!坐久了,根心里这么喊上一声,然后就痴痴地盯住池塘。
你是把我往死里逼呀,往后,我在堡子里还咋活人?书记于跪了半夜,膝盖都跪烂了,还是跪不出那个男人。他近乎绝望了,他想起女人死后,自个怎样一把屎一把尿把凤拉大。为了不让凤受罪,那么多好女人从他眼前溜过,他都没敢留。
凤啊,爹给你磕头了……
堡子里,爹给儿女磕头的,书记于是头一个。
头磕完没几天,公社书记传过话来,要退婚,让书记于把订婚时的黄馒头和两双袜子还有十块钱彩礼送回去。
书记于这才感觉事情弄大了。
他跑到公社,好话说了一院子,眼看就要给公社书记跪下了。公社书记恨恨地一摆手,你回吧,往后,你是你我是我,我娃在部队上,名声要紧。
书记于迈着沮丧的步子,往回走。每走一步,就想起一桩往事。往事里,他跟公社书记称兄道弟,好得就跟自家兄弟一样。凤十五那年,酒桌上终于定了这门亲,公社书记喝得醉醺醺的,亲热地摸着他的头,亲家呀,往后,你我就成了一条藤上的瓜。有了这句,书记于的腰杆子一下硬了,硬得都能把堡子里撑上天。再望见那些个爬在菜子地里偷着望凤的年轻娃子,他便重重地吐出一口痰,再望,再望老子挖你眼睛!
果然就没人敢望了。书记于还不放心,一次批斗会上,斗完默,书记于开始讲话,讲着讲着,他说,老子成军官的爹了,嘿嘿,军官的爹,往后,有你们好看。
一堡子的人马上给他低了头。
完了,驴日的凤,都给你弄完了。好好的太阳,让你一脚给踢到池塘里了。
书记于盯住太阳,他头次发现,山里的太阳成了个碗底子。白兮兮的,没光。
公社书记紧跟着传过话来,这事不能算完,好歹得给他家娃子一个交代,军官呀,哪能这么说退就退了?
啥交代?书记于赶忙跑回去,问。公社书记正跟新结的亲家喧谎哩,新亲家是另一个大队的,也是书记。暄着暄着,才记起书记于。黑黑的一拉脸,啥交代,破坏军婚你懂么,破坏军婚是个啥罪?找不出人,老子把你堡子里的男人全抓了。
凤啊,你说吧,再不说,堡子里可就完了。书记于泣不成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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