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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收官章一 无他无中原(第 4/4 页)

    继坦坦翁桓温、理学宗师姚白峰和三人之后,刘怀在不惑之年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之后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没有转任别处馆阁衙门,最终死于国子监左祭酒任上。

    期间这位离阳历史上最年轻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绝了离阳新帝的招徕,不去做礼部尚书,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学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一次在国子监授课,不合常理地专门为满堂北凉读书人讲学。

    老人手中拎着一壶绿蚁酒,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开课授业之前,举起手臂,轻轻摇晃酒壶,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这壶酒卖多少银子吗?你们肯定猜不到,如今这壶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酿的绿蚁,也不过六十文而已。记得在那个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头回喝酒,就是咱们北凉道的绿蚁酒,那叫一个贵啊,某人只给我剩下小半壶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两银子!当时还真没觉得好喝,只觉得喉咙滚烫,如果不是当时身无分文,加上是糊里糊涂赊账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绿蚁酒吐了。而这个某人呢,还大言不惭说是看在北凉同乡的份上,三两银子的酒卖我六两了,你们说这家伙心黑不心黑?”

    在国子监求学的年轻士子们顿时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确很黑心对不对?嗯,这个家伙你们其实不陌生,曾经短暂担任过咱们国子监右祭酒,所幸很快就卷铺盖滚蛋了。他姓孙名寅,你们没猜错,正是咱们太安城的那位‘孙老五’,把尚书省六部衙门除了兵部之外,担任过五部尚书的孙寅孙大人!”

    北凉士子们先是下意识噤若寒蝉,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来。

    若说别的官员,别说什么位列中枢的正二品尚书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绝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孙老尚书不一样,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你们小辈,只要不欺负我气力不济当场揍我,那就都没事,当面暗中骂我都无妨,我孙寅自从当上大官后,就从不骂比自己官小的人了,为啥?反正看不顺眼,就直接让他滚蛋,还骂他作甚?只有当官比我大的,嗓门比我粗的,我才只能骂一骂,过过干瘾罢了。”

    孙寅不是脾气好,反而脾气奇差,可偏偏是这么个家伙,要么对他痛恨畏惧至极,要么敬佩得五体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连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孙老儿每次在朝会上指着鼻子跳脚骂人,不管当下朕觉得有理无理,绝不忙着下定论,每次都先装在耳朵里,等彻底回过味儿,才决定是回骂他一通,还是赏他几壶好酒。”

    先后辗转尚书省五座衙门且都当上尚书的孙寅,与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当世唯一能够在骂人一事上稳稳压过孙寅的家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仅仅入京三次的北凉道老经略使,天底下担任经略使一职最久的封疆大吏,陈锡亮!就只有他了。

    半辈子的经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离阳朝廷专门用以形容官场上某人的长久不挪窝。

    前者是指陈锡亮,后者便是说刘怀。

    老人等到众人恢复平静,沉声道:“你们这一辈的北凉读书人,大概无法想象当年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我动身赴京赶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当时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帮别地士子,衣衫鲜亮,持扇腰玉,风流倜傥。嗯,你们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会儿,有两人知道我是北凉人氏后,便阴阳怪气地一问一答,一个问‘离阳科举重经义,轻诗赋。按理说,北凉穷书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为何仍是年年会试颗粒无收?奇了怪哉!?’一个便大声回答‘因为那北凉蛮子莫说经义文章,就连诗赋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轻的脸庞,大多是愤懑神色,也有风水轮流转后的坦然和反讽,自然也有些是全然无动于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见多了风风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说道:“我当时没能脱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实了外人眼中我们北凉读书人的粗鄙印象。你们如今,应该是没这种机会了。换做你们如此讥讽别地士子还差不多,比如当了很多年过街老鼠的南疆道读书人。”

    老人没有对南疆道读书人的命运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从不在别人嘴上。

    刘怀只是重回正题,缓缓说道:“我刘怀自认喝酒第一,授业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脸皮第五,吵架第六,当官最末。世人笑骂国子监刘老儿居心叵测,是想做那文坛霸主士林宗师,手握一国文柄,最终满朝黄紫,岂不尽是我刘怀之门生弟子?”

    满堂北凉士子寂静无声。

    老人哈哈大笑道:“谬矣!”

    老人突然间神情坚毅,极具威严,不输那些品秩更高权柄更重的中枢大佬,沉声而言,皆是老人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个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跻身庙堂,必不让我刘怀在京求学之困境窘态,在后辈北凉士子身上重蹈覆辙!”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买书买笔之时,所耗银钱便要更多!”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与人言语之时,因乡音而惹人白眼!”

    “刘怀必不让庙堂之上,无北凉士子为国发声,为民请命!”

    这位国子监左祭酒脸色发红,停顿许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凉党齐心,骂我凉党跋扈,尤其恨我凉党骨头最硬!”

    凉党这个说法,在离阳朝廷上,向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没谁敢直接挑明,不曾想倒是被视为凉党中坚大佬之一的刘怀,在今天亲自诉诸于口!

    “在我刘怀心中,有凉党,老一辈当中,只说跟我差不多岁数的,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在世,例如老首辅陈望,有老尚书省孙寅,有老翰林严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谢西陲,陈锡亮,曹嵬,郁鸾刀,李翰林,陆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书文,洪骠等等,他们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问自答道:“这么多日后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们凉党成员,你们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头,满脸鄙夷道:“啥?你们说我好像忘了那位?那个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隐居的老侍郎老学士?因为他啊,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嘛,当然了,我骂他不是个东西,已经骂了很多年了。不过你们可能不清楚一件事,这个老东西在晚年也是试图想要以北凉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晋兰亭一门心思想要认祖归宗,可咱们当老祖宗的,根本就不乐意认这个孙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称吵架第六,仅在当官之前,只是听这些骂人不带脏字的言语,这个所谓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骤然高声道:“离阳兵部,先后三任尚书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郁鸾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当年北凉边军!”

    “四十年,武将美谥,半出北凉!”

    “何其壮哉!”

    “我北凉!何其壮哉!”

    “你们不要忘记,你们今日之衣冠大袖,你们的腰玉琅琅,你们的高谈阔论,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凉铁骑先后以战死三十二万人的代价换来的!是昔年那座北凉王府、如今的经略使府,用那里的清凉山三十二万块有名字的石碑,换来的今天!”

    “别地读书人如何想,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你们这些出身北凉的读书人,我刘怀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们能够牢记一天!”

    “最后,我最后说一句,你们记住那个人。”

    “他姓徐!”

    已是极其口无遮拦的老人,到今天最后,老人都没有喝一口绿蚁酒,而那仅剩一句话,也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太过忌讳,也太过沉重。

    无他无中原。

    ————

    祥符四年春末。

    雨润如酥。

    大学士府,一座临湖小榭,檐下挂落精致玲珑。

    两位同龄人并肩而立,一位是年纪轻轻的国舅爷严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门任职的孔镇戎,当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交好友。

    孔镇戎沉声道:“兵部刚得到消息,北莽大军在拒北城外折损严重,但是龙腰州的粮草兵力增援,始终没有中断。拒北城打得惨,怀阳关那边更是惨烈,凉莽这场仗,最少还得拖上两三个月。”

    严池集趴在窗栏上,笑道:“咱们京城如今自顾不暇,估计也就你对这些消息上心了。”

    孔镇戎双臂环胸,咧嘴笑道:“李翰林这家伙真是了不得,越战越勇,成了北凉关外硕果仅存的白马校尉之后,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妪山战役结束后,他与郁鸾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骑军,配合寇江淮谢西陲两位流州正副将军,打得北莽姑塞州在内的南朝兵马哭爹喊娘,听说他们神出鬼没,完全牵扯住了北莽那仅剩两支野战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摇大摆绕过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这么一来,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龙腰州向北一线,都给打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

    严池集下意识揉了揉下巴上的胡茬子,似乎愈发扎手了。遥想当年,四人当中,孔武痴长得最老成,最早有了胡子,而李翰林经常笑话他严池集是个小白脸,可惜就是丑了些,比年哥儿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就算去卖屁股也卖不了几个铜板。

    严池集问道:“你说如果我们留在北凉,会怎么样?”

    孔镇戎显然早就想过这种问题,毫不犹豫道:“你如何不好说,要么在清凉山在宋洞明手底下做个刀笔吏,要么就是在拒北城当那白衣身份的军机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样了,最不济也能跟李翰林一样,当个白马校尉!”

    严池集笑骂道:“德性!也就是他们两个不在,你才能这么嚣张。早年有他们在场的时候,你孔武痴哪次不是乖乖当个闷葫芦。”

    孔镇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当年在北凉道,孔镇戎除了武痴这个绰号,在青楼勾栏更是有个鼎鼎有名的绰号,孔大善人!因为每次四人结伴喝花酒,唯有这位傻大个特立独行,绝对不喊什么貌美如花的花魁清倌儿,开门见山就要跟老鸨来一句“把你们楼里头最长时间没有接客的姑娘喊出来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点名要那些容貌比较长得口味刁钻的女子,每次赏钱绝对不少,而且喊来身边落座了,他虽然不动手动脚,估计也确实下不去那个手,可也绝不冷落她们,孔镇戎这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当年名声响彻北凉道花丛欢场,不比喜好一掷千金的世子殿下名声逊色多少。以至于孔镇戎他爹当时都慌了,生怕家里这棵独苗将来娶了个相貌能够辟邪的姑娘进家门,到时候岂不是沦为整个北凉道官场的笑谈?

    所以当年那北凉四害的老爹们,心态各异,老凉王徐骁是心大,根本不在意。老学究严杰溪那是心疼自己儿子的名声,铁公鸡李功德则是心疼白花花的银子,孔镇戎他爹最惨,只怕未来儿媳妇是个不能走夜路的闺女,否则板上钉钉能吓死人啊。

    严池集感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没有成亲。”

    孔镇戎没好气撇嘴道:“李负真这娘们从小眼睛就长在脑门上,对谁都没好脸色,反正我是最看不惯她的。记得她最喜欢骂我是粗胚,还敢骂年哥儿是色胚,李翰林是她弟弟,李负真倒是没舍得怎么骂,而你是咱们当中读书最多的,挨骂也少些……至于你姐,嗯,比李负真好点。”

    严池集有些无奈。

    徐凤年,李翰林,严池集,孔镇戎。李负真,严东吴。

    当年六人。

    三人在北凉,三人在太安。

    三人留在家乡,三人远赴他乡。

    春雨绵绵,湖面上涟漪阵阵。

    孔镇戎想起一事,缓缓说道:“听说那个来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该春闱夺魁的,是被某位大人物故意针对,寻了个经不起推敲的由头给压了下去,莫说会元,差点连殿试资格都没了。尤其是这次殿试,他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探花郎后,更是被翻出旧账,京城上下沸沸扬扬,有人说是担任此次科举房师之一的右侍郎晋兰亭,也有人说是座师司马朴华从中作梗,有意提拔后来夺得会元头衔、却在殿试里只得了最末等同进士出身的秦观海,如今连我父亲都为其打抱不平,说探花刘怀若非在春闱里头给人穿了小鞋,指不定这次就要摘下一甲头名,加上刘怀本就是北凉道乡试头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举前无古人的连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几棍子打不出半个屁的好脾气,这些天也是念叨无数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够喝了。”

    离阳科举,秋闱即地方乡试,春闱是京师会试,所以有官场“小秋再大春,鲤鱼跳龙门”的说法。北凉寒士刘怀其实成名于春闱之前,当时此人在国子监门外抄写碑文,竟是能够让衍圣公府的当代张家圣人为其帮忙抄书,当时数千国子监学子闻讯蜂拥而至,到头来刘怀竟是最后一个知晓那名中年儒士尊贵至极的身份,此事轰动京城!只是当时囊中羞涩沦落到借住一处小道观的刘怀,拒绝了无数达官显贵的千金买经文,也拒绝了一些人更换住址的邀请,听说好几些个京城世族都想招他为婿,也被刘怀一并拒绝了。当时京城有不少声音都说此人无非是沽名钓誉,待价而沽,一切只在“养望”二字而已。随着刘怀一举夺得探花,会试殿试的文章逐渐流传朝野,这些阴阳怪气的言语才悄悄消失。

    随着刘怀跃入朝堂视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晓一些内幕,参与秋闱会试的北凉士子其实有五人,但是其余四人都自己放弃了资格,一同返回家乡,只将所剩银钱全部赠给留京的刘怀一人。

    而孔镇戎的父亲孔大山,当年被离阳朝廷“招安”,选择离开北凉道,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个经商多年的兄长两个女儿,阴差阳错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阀,别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粗砺,女子倒是个个如花似玉。而那两个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场还算吃香,加上他本人与当时的骑军主帅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政见不合,就来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衔,才正四品,还是去年末刚升上来的,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被儿子赶上。孔大山举家入京以后,想来没少受白眼排挤,不过孔大山虽是地地道道的北凉将种出身,性格却颇为豁达,否则当年凭借儿子孔镇戎和世子殿下的关系,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离开北凉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粗,却是北凉中少有对读书人公然持有钦佩态度的武将,早年别说对李翰林看不上眼,就连对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凤年也不冷不热,只有对读书种子严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里瞧见了,才会难得热络起来。

    所以北凉士子刘怀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够不愤懑满怀。

    原本懒散趴在围栏上的严池集站起身,沉声道:“春闱的确有些内幕,只不过身为座师的司马朴华,有意提携同乡晚辈秦观海一事,是真,却并无打压刘怀之举。而作为刘怀房师的礼部左侍郎晋兰亭,阅卷之时,非但没有贬低刘怀的文章,反而大为赞赏,考卷之上,可谓满篇溢美。”

    孔镇戎有些绕不过来了,一头雾水,礼部尚书侍郎,两人分别担任正副总裁官,难道还能有人对之对抗?

    孔镇戎猛然醒悟,满脸匪夷所思。

    严池集点了点头,“是之前拒绝担任座师一职的陈少保,对刘怀的文章摇了摇头,说了几句褒少贬多的点评。”

    孔镇戎使劲摇头道:“我不信!陈少保的为人,我虽没有真正接触过,但绝对信得过!陈少保绝不是这般人物,更不屑作此小人行径!没有必要!”

    那位陈少保的朝堂声望,只需要从孔镇戎的言语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绝京城。

    严池集苦笑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这是皇帝陛下亲口所说,而且当时陈少保也在场。”

    孔镇戎呆若木鸡,伸手拍了一下额头,“难怪年哥儿当年说读书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严池集眼神深邃,轻声道:“总之,陛下钦点刘怀为探花,且没有给他状元榜眼,未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

    孔镇戎叹了口气,“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绕过,这是年哥儿教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严池集笑道:“年哥儿还说啦,遇上打不过的爷爷,咱就先当孙子,以后总有爷爷教训孙子的一天。”

    孔镇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拢嘴。

    严池集沉默许久,等到孔镇戎终于不笑了,再次趴在栏杆上,轻声道:“你和李翰林都觉得我读书最多,只是年哥儿天生聪明,才比我更会讲道理,其实不对。我是很后面才想明白,其实当时我们家暗中离开北凉,其实年哥儿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后一次相聚,他才会独自跟我说着那番醉话,他说那书上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别怕,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总有摆下一桌宴席的机会。”

    孔镇戎无言以对。

    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想喝酒,也无酒可喝。

    严池集转过头,满脸泪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们四个,再加上我姐和李负真,我们六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孔镇戎点了点头。

    严池集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抽泣道:“年哥儿他骗我!”

    孔镇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按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就像当年徐凤年对待严池集一样。

    ————

    很多很多年后,不仅祥符年号成了过眼云烟,连新年号都换了两个。

    离阳新帝刚刚登基。

    依旧是在这座临水小榭,依旧是春天的黄昏小雨。

    刚刚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门下省左仆射的迟暮老人,在含饴弄孙后,独自来到这里,在宦海生涯中是权臣,未来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迈读书人,不知为何,默默流泪,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怆,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泪。

    被朝野上下誉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个孩子,不小心丢了某样可爱物件,先是嚎啕大哭,然后过了几天,伤心没那么重了,可记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抽一抽鼻子。

    枯肠三碗浇,清风生两腋。

    春风拂霜鬓,老翁忆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塞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无人提及的最后一位北凉王,还是荒诞不经无忧无虑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里,经常能够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楼,满身脂粉气,还没有投军关外杀敌的李翰林,更没有当上白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没有当上征西大将军的李翰林,那会儿,肯定是满脸的胭脂唇印。只不过这家伙最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让花魁清倌儿帮着兑水不说,貌似豪迈喝酒的同时,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饰得天衣无缝,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还能跟花魁老鸨们嘻嘻哈哈,绝不耽误事后再揩油一番,权当收些利息。而又当了一爷大善人的孔武痴,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况那两三位很久没生意开张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里肯答应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轻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还远远不如姓李的王八蛋来得清醒。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孔武痴醉了,李翰林醒着,当然就要后者背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就是我背小两百斤重的孔武痴?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还是我是啊?而当年仍是被取绰号为严吃鸡的年轻读书人,早已不怕什么回家后被父亲责骂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楼之前,暗暗给自己鼓气,今晚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胸脯,要不然就壮着胆子亲个小嘴儿也好?总之怎么都不能再让那兄弟三人笑话自己有贼心没贼胆了!只是每一次离开莺歌燕语的温柔乡,年轻读书人都会醉得不省人事,告诉自己,没关系,下下次再尝试一下,真真正正爷们一回!

    身材纤弱的少年李翰林,背着身材壮硕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蹒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着不重的少年严池集,当然轻松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没有疑惑,为啥不干脆让扈从背着孔武痴严吃鸡回马车啊?

    世子殿下说了,咱们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当时都觉得天底下,好像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儿,你骗人。”

    那个人,答应过离阳王朝,或者说答应过天下人,此生都不会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手掌,轻柔搁在老人的脑袋上。

    有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般熟悉的调侃笑声响起,“呦,严吃鸡,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还是你姐又说我坏话啦?多大事儿,年哥儿我带你喝花酒去!老规矩,李翰林出钱,孔武痴牵马!走着!”

    老人没有抬头,唯恐是梦。

    按住严池集脑袋的那只手掌,轻轻抬起,然后轻轻拍下。

    那人气笑道:“严吃鸡,读书读傻了?!咱哥仨,可都等着你呢!”

    严池集缓缓转身,竭尽全力瞪大眼睛,嘴唇颤抖。

    这个位列离阳新朝十二殿阁学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学士,这个被誉为“每逢大事,以严学士静气最多”的很老老人,泪水流过那张干瘦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他胡乱抹了把脸,又哭又笑,轻声道:“年哥儿,我很想你。”

    他对面那个仅是双鬓微微霜白的家伙,露出一个一如当年仍似少年的灿烂笑脸,抬起袖子,帮严池集擦拭泪花,嘴上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不远处,有两人看似窃窃私语,嗓门却不小。

    “瞧瞧,孔武痴,我早就说了,严吃鸡这家伙中意咱们年哥儿,当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着还真是啊,以前没觉着,这次信了!”

    “孔武痴,你说严吃鸡这都一把年纪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严吃鸡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脸皮薄,要换成我,早个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儿直说了。”

    “滚!那会儿你姓孔的,就已经从娘胎里爬出来啦?”

    如今有些耳背却绝对没有耳聋的严池集顿时大怒,没有半点读书人风范了,“李翰林,孔镇戎!滚一边凉快去!”

    李翰林作抬头望月状,孔镇戎作左右探望模样,娴熟至极,炉火纯青。

    不管如何,严池集始终紧紧握住身前那个人的手,不愿松开。

    徐凤年看着严池集,然后转头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镇戎,柔声道:“都还在,都没变。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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